第 93 章
斂骨吹魂(3)

  謝繁漪沒有再出現。

  她是絕頂聰明之人,很多話無須深談,便知道絕無可能。而且,如果謝長晏沒猜錯的話,她的計畫十分龐大,要牽扯的範圍極廣,根本沒有時間浪費在自己這種小卒身上。

  只是聯想起彼此的命運,竟是如此翻天覆地地變化著,真真讓人感慨一句——浮生若夢。

  「什麼?都是因為我太笨了才落進陷阱?」謝長晏盯著船壁上刻在三個「正」字旁的一隻青蛙,嗤鼻道,「那可是我姐姐啊,親姐姐。她要算計我,我能有什麼辦法?」

  因為無聊,除了「正」字,她還在船壁上畫了好多壁畫:一隻燕子,一隻青蛙,一朵薑花,一隻鶴。沒事就跟這些畫說說話,以打發漫長得讓人窒息的囚禁時間。

  此刻,就是青蛙在「罵」她,她反駁。

  燕子則在一旁搖頭嘆息:「你又沉不住氣。」

  「是啊,我真不是下棋的料。明明知道她說的全是假話,明明知道她圖謀很大,卻仍做不到虛與委蛇……」謝長晏沮喪,「我應該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上演一出姐妹重逢相親相愛的戲碼,乖乖聽她話,她讓我幹嗎就幹嗎。就不用被關,還能舒舒服服洗個澡……」

  燕子彷彿看著她,很溫柔:「你起碼應該等到我來,我會來救你。」

  「但我不希望你來。你若不來,她的計畫永遠不會實現。你來了,無論是你輸,還是她輸,我都會傷心……」畢竟是同胞手足。畢竟同姓一個謝。畢竟除了這一次的見面,謝繁漪所留給她的,全是美好溫暖的記憶。

  謝長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燕子的翅膀:「不好意思啊陛下,我又拖累你了。」

  這是彰華登基的第六年。

  他在世人心中的評價已從眾口交贊變得褒貶不一。他的獨斷專行鐵血無情,和他的勤勉開明慷慨仁慈同樣出名。世家們恨他懼他,學子們謝他罵他,百姓們愛他讚他……然而新政下大燕的強盛有目共睹。

  他已強大到無懈可擊——除了她。

  所以,想要對付燕王,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她。

  可她怎麼也想不通,三姐姐為何會跟燕王為敵?

  船壁上的薑花嘻嘻一笑:「你親姐姐真是個人物,能隱忍七年來圖謀大事,了不起啊。」

  「她是你同門吧?她那樣的人物,不進如意門則已,進去了就肯定是七寶之一。啊!沒準還是門主?」謝長晏本是嘲弄,卻在說完之後,心頭髮涼。

  謝繁漪確實沒有與燕王作對的理由。

  可是如意門有啊!

  如意門如果洞悉了燕王的計畫,肯定不會束手待斃。但想要對付燕王,在燕的疆土上不太可能。那麼,還有什麼比借程王壽辰三國來使,以謝長晏做人質,誘彰華過來更好的機會呢?

  如果謝繁漪也加入了如意門,那麼這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可是,原因呢?

  只是因為她不想當皇后,不想嫁給燕王,然後便走上了另一條傀儡之路嗎?

  「這是天意啊……天意要我重活一次,為自己,為所愛。」

  所愛?誰是她的所愛?她愛的會是什麼?

  謝長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就在這時,艙門忽然開了,進來的人,竟是胡智仁,手中提著一個食盒,人未進,香氣已至。

  謝長晏不由得笑了:「斷頭飯?」

  胡智仁看著她,沒有回答。逕自從盒內取出四樣菜,擺在几案上:糖酪澆櫻桃、蟹畢羅、椒鹽鴨和蓴菜湯。

  謝長晏一看,都是她最喜歡吃的,難為如此海上還能做出來。

  胡智仁將一對象牙筷遞給她。謝長晏卻沒有接,淡淡道:「我還是喜歡青竹筷,不怕摔。」

  胡智仁笑了。笑容一起,他又似恢復成以往那個溫潤謙和、令人如沐春風的雅商。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披著狐裘跳下岸,跟一幫五大三粗的漢子們一起拉船,汗把你的劉海打濕了,黏在你臉上。你很狼狽,但你的眼睛,那麼亮,亮得似乎能一直射到人的心裡來……」

  謝長晏打斷他:「有話直說吧胡兄。我是急性之人,受不了百轉千回。」

  胡智仁凝視著她,眼眸深沉,在勢在必得與猶豫溫柔間閃爍不定:「只要你戴上我送你的髮簪,我保你平安下船。」

  謝長晏「啊哈」一笑,攤了攤手:「真不好意思,沒帶身上。」

  胡智仁從袖中取了琥珀簪子出來:「我已找到了,就在船上你的梳妝盒中。」

  謝長晏收了笑,接過簪子,琥珀裡的芍藥種子沉睡了千年,給人一種永恆的錯覺。但其實琥珀是多麼脆弱的一種化石,連玉都比它堅固。

  謝長晏抬眼,看向胡智仁:「你是真的喜歡我?」

  胡智仁沉聲道:「我從未對哪個女人,花費如此多的心思。」

  「所以不是喜歡,而是不甘吧?」

  胡智仁沉默了。

  「不甘心耗費了三年的心力在我身上,不甘心對我虛情假意,不甘心付出了這麼多卻得不到回報……就像這根簪子,你既然送出去了,就一定要拿回點什麼來,否則怎麼對得起胡家的家訓——『付出一定有回報』。」

  現在想來,這真是狗屁不通的一句話。然而,從小受這句話熏陶的胡智仁,把這種想法滲進了骨子裡,對待感情也如此。謝長晏注視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心中難掩黯然。她一直很喜歡胡智仁。他身上有很多讓人讚嘆的特性:聰明、敢想、敢搏、穩重。作為朋友和東家,都無可挑剔。偏偏他卻想做夫妻。

  若從尋常女人的角度去看,他也算良配了:富有,專一,並不尋花問柳,相貌堂堂,又有情趣,擅長討好人,能給妻子富足安定又溫柔體貼的生活。

  可謝長晏的起點太高,以至追求的東西不一樣。即便尊貴如帝王,都無法左右她的決定,更何況其他人。

  「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陛下嗎?因為他從不威脅我。」謝長晏說著雙手一掰,髮簪從中斷開,琥珀從簪頭墜落,「啪啪啪」地掉在地上,發出一連串的蹦跶音來。

  彰華對她,從無威逼,而是憤悱啟發、循循善誘,令她找到興趣所在,然後加以拓展深造,最後更是放她自由,任憑她做想做之事。

  經歷過那樣的仰止高山,怎會甘心受縛於齷齪小人?

  胡智仁驟然變色,欺身上來,一把抓住謝長晏的手臂將她壓向牆壁。謝長晏掙紮了幾下,竟掙脫不開。

  「謝長晏,這可是你自找的,不要後悔!」

  謝長晏自嘲一笑:「我已經後悔了。後悔當年眼瞎,錯將你當作伯樂,結交往來。」

  胡智仁眼中頓時露出癲狂之色,手上用力,只聽「哧」的一聲,她的外衣被撕開了。

  「我倒要看看,沒了貞潔,你的好陛下還要不要你!」說罷,他的唇便重重地吻了下來。

  謝長晏說到這裡,再次停下了。

  她看著身旁的彰華。

  時間已過了三天。三天前,彰華低著頭睡著了,再也沒有醒過來。

  傷口的血雖然止住了,但並沒有好轉,體溫高得厲害。謝長晏十分艱辛地拖著殘廢的手臂給他餵水、換藥。到後來,儲備的清水沒有了。她便捕魚,將冰涼的魚身放在彰華額頭,為他降溫,並從魚肉裡擠出汁液來代替水。

  眼看著捕魚網也越來越破,堅持不了多久了,而他們還漂在一望無垠的大海上。

  「若有幸活下去,再見老師時,得跟他反映一下更換漁網的材質,也太不牢固了……」謝長晏喃喃。

  她的身體也已到了極限。

  她的肩膀只塗過一次藥,剩下的藥全留給了彰華。這幾日各種動作,傷口一次次被撕裂,再加上食物匱乏,白天熱得要死,晚上冷得發抖……公輸蛙在說那句「遇到小魚吸吸吸吃吃吃,遇到大魚嚇嚇嚇射射射。一邊吃一邊漂一邊發焰火求救,操控此舵看好方向,只要不太倒霉,不被人救也能漂回岸」時,肯定沒想過進艙的兩人全都身受重傷。

  「逃過了陷阱,逃過了火藥,逃過了沉船,最後還是逃不過漂流啊……」謝長晏感慨。刺眼的陽光通過碗口大的琉璃小窗照進來,七月初的海面上,封閉的狹小空間裡,陽光酷熱得能將萬物蒸騰揮發。

  她的視線最終一黑,也暈了過去。

  暈過去前,腦海裡最後一個想法是:看來陛下真的醒不過來了,竟然聽到胡智仁對她用強都沒反應……

  七月初七,宜國,柳芽村。

  村民們在幾個主要街道上搭建了高台,設坐具,擺上瓜果酒漿,準備祭祀牛郎織女二星。

  「阿溪阿溪,九孔針和五色線都準備好了嗎?村長讓你趕緊送去,乞巧比賽等著用呢!」鄰家的童子踮著腳尖探頭進窗問道。

  屋內兩個女子,正在忙著分線,年輕的那個隨口應道:「知道啦知道啦,一刻鐘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