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阽危之域(2)

  宜國府衙辦事效率極高,在端午的帶領下,二人很快辦好手續,登上了開往燕國濱州的官船。船上多是去燕貿易的官商驛使,如他們這樣身戴枷鎖之人極少,因此上船時人人矚目。彰華還在左顧右盼,謝長晏低聲道:「低頭!被人認出了怎麼辦?」

  「那就能直接回宮了。」彰華信心十足。

  謝長晏無奈地想,看來這心態倒退了,智力也跟著倒退了啊。

  說話間,端午拉開腳下的艙門,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冷冷道:「下去!」

  「差大哥,給個好點的房間住唄。」

  「沒收到靴子前,一切免談!」端午抬腳,一人一腳,將二人踹了下去。

  謝長晏只覺身子一沉,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就掉進了一大堆柔軟的稻草裡。緊跟著,彰華也掉了下來,卻是半空一個翻身,穩穩落地。

  二人環視四下,光線昏黑,好一會兒才能辨認出四周堆滿了箱子,箱子上貼著封條,還蓋了官府的戳,都是些運往燕國販賣的貨物。除此外,還有好些壓船的巨石。

  謝長晏不禁嘖嘖道:「此情此景熟不熟悉?跟你六歲時一樣的遭遇啊……」被關在了船底的貨倉裡,真真是暗無天日。

  彰華背對著她,久久沒有說話。

  謝長晏走過去,發現他在研究身上的枷鎖,片刻後,他的手不知怎麼一動,枷鎖「咔嚓」一下分開了。

  謝長晏震驚:「你還會這種技能?」

  彰華道:「感覺應該可行,就試了一下。」他解開自己的鎖後,又來幫她。過不多時,謝長晏的枷鎖也打開了,被扔在了地上。

  「要是被端午哥看到,估計我們的飯就沒了。」

  「我去上頭找點吃的。」

  「找?」是偷吧?

  彰華的臉果然紅了一下,在偷不偷食物間糾結了一會兒,道:「那等他快進來時我們再把枷鎖戴上吧。」

  謝長晏忍不住笑。其實彰華說的並不是多好笑的話,但因為實在跟他之前反差太大,所以看在她眼中,總覺好笑。

  彰華沒再說話,低頭去看他身邊的箱子,封條上寫著裡面的貨物是藍焰。

  「宜國的焰火還真是巧奪天工,獨樹一幟。蛙老時常感慨他們的匠人不務正業,心思全耗費在了享樂上。說到這個,他跟你可都是務實派。」謝長晏拍拍箱蓋,忽想起之前的事情,神色微肅。

  「對了,我還沒跟你說正事。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彰華的手緩緩從箱蓋上撫過:「什麼?」

  「今天七月十九,距離長刀海峽紅船爆炸已過了大半個月。為何這半月裡,如此風平浪靜,沒有聽到任何傳聞?」謝長晏分析道,「這說明,燕王遇難失蹤的消息被刻意封鎖了。那麼,會是誰封鎖消息呢?」

  彰華沉默。

  謝長晏便把自己想的全說了出來:「兩種可能。一是保王派幹的,為了避免政局動盪引起恐慌,只能私底下找你;二是反王派幹的,用我為餌引你上鉤殺了你,趁機奪取政權。我本以為是第二種,現在卻又不好確定了。」

  「為什麼?」

  「如果是第二種,他們應該抓緊時機改朝換代,對外散佈燕王遇難的消息,選個新諸君出來,盡快登基。可這麼大的事,不可能宜國這邊半點風聲都沒有。」

  彰華擰起兩道好看的劍眉,陷入沉思。

  說到這裡,謝長晏有點內疚:「是我對不起你,害你落得這般境地……」

  彰華終於側過頭來,暗淡的光影中,他的眼眸亮得有些驚心動魄:「你還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你被令姐關在船艙裡的那一天,胡智仁進來對你用強……」他的聲音停了停,再響起時,帶著幾分怒意,「然後呢?」

  謝長晏臉上一紅,緊跟著,心急促地跳了起來。

  兩人坐在子艙裡在大海上漂時,她對著昏迷不醒的彰華描述了兩個月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時,講到那裡就停下了。在牢中,對醒來卻失憶了的彰華描述往事時,則輕描淡寫地避過了這一段。

  他本不該注意到這個細節,現在卻問出了口。難道……

  「你想起來了?」

  彰華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見這些個箱子時,腦海裡突然跳出了一些片段,似乎你曾跟我說過此事。那麼——後來呢?」

  謝長晏心中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失落,最後揶揄地眨了眨眼睛:「你希望如何?」

  彰華不說話。

  謝長晏便笑了起來:「好了不逗你了,事實是——」

  她的話沒能說完。

  彰華突然伸出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然後一帶,將她抱入懷中——這是一個無比熟悉的動作,在萬毓林他們再次相見時,他就曾經這樣抱過她。

  明明已經足夠堅強地面對任何事情,明明已經學會了豁達從容地看待人性,明明不會為不該傷心之事傷心……卻在這樣一個擁抱下潰不成軍。

  謝長晏想,原來她心中竟是那麼在意那天胡智仁對她做的事情。

  哪怕他並沒有真的得逞,哪怕其實那只是很短的幾息之間,當他剛撕開她的外衣時,謝繁漪就進來了,沉著臉逼他出去。

  胡智仁滿臉不甘,卻不敢違抗謝繁漪的話,抹了把被謝長晏咬破的嘴唇後揮袖而去。

  謝繁漪則走到衣衫凌亂無比狼狽的她面前,淡淡道:「你本不必受這樣的委屈,只要你肯配合我行事。」

  她記得她當時也笑了,笑得不見絲毫悲傷:「我不委屈。因為,姐姐你來救我了呀。」

  不知是不是那句話觸動了謝繁漪,謝繁漪沒再說什麼就出去了,此後,再沒有任何人來打攪她。直到燕王來,翁氏才進來把她抓出去……

  謝長晏回憶那段往事,明明只過去了半個多月,卻感覺已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而此刻的她,像個反應極為遲鈍的孩童,被咬破了心,在半個月後才疼痛地哭出來。

  「姐姐、姐姐她連同胡智仁,故意、故意那樣對我……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她跟胡智仁設計好了的……連用強那一幕,也是她的手段之一……」她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麼也不懂的傻瓜了,縱然棋藝沒有多少長進,對陷阱卻訓練出了敏銳的感應。胡智仁看似失控的情緒裡,動作卻極有分寸,該脫的全脫了,不該碰的都沒碰。謝繁漪進來的時機又是那麼好,好到分明就是一場精心算計的戲碼。然而,看穿那點,只令人更悲傷。

  謝長晏在彰華懷中哽咽,眼淚浸透了他的衣衫:「我是她妹妹,她為什麼要這樣害我?要不是你救我,要不是你犧牲自己來救我,我已死了……」

  如果不是彰華刺自己心口兩刀,阻止了翁氏繼續對她施虐;如果不是爆炸之時彰華撲過來救她;如果不是蛙老事先製造了子母艙……她謝長晏此刻已是一縷孤魂,跟父母一樣,滿含冤屈地死去了。

  而置她於死地的人,是她從小到大視為楷模的姐姐!

  謝長晏哭了個天昏地暗,淋漓盡致。最後哭累了,依偎在彰華懷中哽咽。就在那時,彰華忽然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有人來了!」停一停,又補充,「不是端午。」

  謝長晏連忙止住哽咽,坐直身體,看向艙門處。

  不一會兒,那處的門板果然偷偷拉開了一線。緊跟著一根小竹筒伸進來,吹出了團團白煙。

  角落裡的兩人對視了一眼,彰華示意她屏住呼吸。

  謝長晏點頭。憋氣是她的長項,在潛水時能長達一百二十息之久。此刻靜坐著不動,能堅持更長時間。

  而彰華因為會武功的緣故,顯然比她更輕鬆。大概堅持了二百息後,謝長晏有點憋不住了,身子無法遏制地顫抖起來,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往外冒淚。

  再堅持一下!就當是在海裡撈珍珠,還有冰下救人!那麼困難的時候都熬過去了,這次也可以的!再堅持一下!

  她在心中拚命給自己打氣。

  然而,胸腔越發緊繃,感覺下一刻就要炸掉。

  正要豁出去時,彰華忽然俯身過來,渡了一口氣給她。

  這下子,胸腔得到了鬆緩,大腦卻「砰」的一聲炸開了。

  謝長晏定定地看著渡氣之後就退回原地的彰華,只覺兩耳嗡嗡,嘴唇麻麻,一時間,心中竟溢出了滿滿的甜。

  她就知道他會喜歡她!

  他果然是會喜歡她的!

  若不喜歡,怎會用這麼親密的方式為她渡氣?

  謝長晏正在歡喜,彰華卻已縱身撲了出去。與此同時,艙門全部拉起,陸續跳下四個人來。

  未等他們落地,彰華已扣住一人,一推,此人倒向其他三人,將他們全都撞倒在地。

  然而,四人的反應亦很快,立刻翻身跳起衝向彰華。

  「他們沒中迷藥!」一人喊道,「抓女的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