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小雅一笑:「我也從小體弱。」後半句沒出口,人人都知道,鶴公子雖然體弱,卻既會武功又寫得一手好字。
謝繁漪一噎,半晌後,淒然道:「罷了。成王敗寇,隨你們怎麼說了。」
彰華牽著謝長晏的手,帶她走到榻旁。
只見謝知幸平躺在榻上,離得近了,還是能看出些許區別的。除了左後腦勺處的傷疤外,他比彰華要矮小,面色蒼白,不似彰華這般強壯。難怪風小雅之前帶他出現在陶鶴山莊時,會故意弄暈他,給他穿上斗篷,坐在輪椅上,否則不可能騙過謝繁漪的眼睛。
彰華注視著這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眸光閃爍,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得片刻,緩緩開口道:「朕十五歲時,有一晚父王突然召朕去他的寢宮。朕到那兒後,見他穿著道袍,在整理衣物。」
謝長晏呼吸一緊,彰華這是要告訴她前因後果了。她連忙配合地提問道:「太上皇要出家嗎?」
「是。」
「你很震驚?」
「是。我追問他為什麼。他稱帝十九年,百姓們都很愛戴他,正值英年,為何要退?父王告訴我,近幾個月來他常做噩夢,身體外強中乾,已是強弩之末。在夢中,有一人不停地向他索命。他無可逃脫,只能皈依,祈求天尊保佑。」
一旁的謝繁漪聽到這裡,冷冷一笑。
謝長晏心中立馬猜到了幾分:「是二哥嗎?」
彰華點點頭,繼續道:「同觀四年九月初八,父王做了個夢,夢見龍王吐了一顆龍珠給他。正高興著,忽然發現龍珠上爬著一隻蟲子,正在啃食龍珠,那蟲子吃了龍珠,身體開始發光發亮,也變成了珠子的模樣,跟剩下的半顆龍珠並結在一起。父王驚醒過來時,就聽說母后要生了。」
謝繁漪的冷笑尖銳了起來。
「父王心有餘悸,召來他當時很寵愛的一個名叫馮淹的道士,將夢境告訴他。馮淹掐指一算,面色大變,稱龍子必有危險。母后果然難產,熬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下來。而當時的朕,跟弟弟的頭顱這一塊……」彰華說著指了指謝知幸左後腦勺的傷疤,「連在一起。」
謝長晏的臉「唰」地白了。
謝繁漪也不笑了,眼神越發幽深。
「馮淹見此情形,立刻要求父王斬殺一子,否則,龍子性命難保。父王問他,哪個才是真正的龍子。馮淹道先出生的是。而先出生的是朕。」
謝繁漪恨聲道:「昏君佞臣,桀犬吠堯!」
「幸運的是,我們只是頭皮相連,裡面的頭顱各自完好。父王便召來當時宮中第一劍術高手,命他動手。那人劍法了得,內心更是強悍,半點不懼,一劍,乾淨利落地將朕跟弟弟分開了。」
一旁的風小雅露出些許驕傲之色:「我的老師,自是絕世的高手。」
謝長晏忍不住問道:「令師現在在哪裡?」
風小雅收起笑,低聲道:「他老人家已經過世了。」
謝繁漪大笑三聲,說了兩個字:「活該!」
「弟弟血流如注,很快沒了呼吸。父王下令封鎖消息,處死了在場的所有宮奴。知情者,除了他和母后外,就只有三個人。」
「馮淹、鶴公的師父,還有誰?」
彰華沉靜又溫柔地看著她:「三才先生。」
果然!果然跟五伯伯有關係!謝長晏的手難以遏制地顫抖了起來。
「謝懷庸當時是馮淹的徒弟,跟他學習煉丹和占卜。所以處理弟弟的屍體時,馮淹交給他去辦。」
「結果五伯伯陽奉陰違,救活令弟,帶回家當作自己的兒子養大了?」
彰華點頭:「謝懷庸很快就辭官歸隱了,舉家搬遷去了隱洲。而天下人都以為,皇后只生下一位太子,就是朕。」
「虎毒尚不食子,老東西卻只因為一個夢,就殺死自己的親兒子,還殺了那麼多人陪葬!如此暴君,大燕為何不亡?憑什麼不亡?還有你——」謝繁漪瞪著彰華,厲聲道,「你憑什麼安然活下來?憑什麼享盡這世間的榮華富貴?」
彰華回答道:「憑朕運氣好。」
「你,你……」謝繁漪氣得整個人都在抖。
謝長晏算是看明白了,彰華在陶鶴山莊的債沒收夠,這是要接著收呢。他根本無須刑訊逼供,因為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而現在之所以複述一遍,除了講給她聽外,還有個目的就是氣死謝繁漪。
這可真是、真是……
謝長晏有些錯愕,覺得彰華對待此事的態度很奇怪。謀逆是一等一的大罪,他更是幾度差點喪命,好不容易反敗為勝,擒住了凶手,卻不急著追究定罪,還慢悠悠地在這兒說話。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確實是彰華會做的事——一個一切盡在掌握的人,有什麼好著急的呢?
該著急的人是謝繁漪。又或者,她還有後招沒有使出來。陛下,這是在故意拖延時間,等著她的最後一步棋?
電光石火間,謝長晏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秋薑!
對了,風小雅還沒有找到秋薑!而秋薑的下落,當世只有如意夫人知道。所以,彰華的局還沒有完。
彷彿為了驗證她的猜測,一旁的風小雅看著彰華插話道:「我記得你小時候身體也不好。」
「是。興許是連體雙生子的緣故,朕比一般嬰兒要荏弱得多。馮淹卻道那是因為朕的命數被邪物奪走了一半,所以需要一水二金三風相輔,補回命數才能平安長大。太傅便選了那麼六個人,取了他們的頭髮鎮在朕的枕頭底下。而其中的二金比較特別,是一對孿生兄弟,時刻陪伴在朕左右。說也奇怪,自那後,朕便一天天地強壯起來了。」
謝長晏心中接了一句:不止呢,到了五六歲時,還成了個讓人頭大如斗的小太歲!
風小雅對謝繁漪道:「看來,三才先生還是沒有學到其師的本事,竟沒補全謝知幸的命格。」
謝繁漪睨著彰華冷冷一笑:「可你真的補齊了嗎?」
「在父王被噩夢所困的那段時間裡,二金突然死了,死得十分蹊蹺。這讓父王更加恐懼,覺得是惡靈回來索債。」
謝長晏聽到這裡,不禁望向謝繁漪道:「是你吧?你從假死起,就開始謀劃此事,而你的第一步,就是殺死陛下的命格侍衛?」
謝繁漪咧嘴一笑:「你猜?」
謝長晏心中一沉,果然是她。謝繁漪假死後,所謀劃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太上皇報仇,只是沒想到太上皇當機立斷地退了位。
彰華繼續道:「朕並不信鬼神之說,因此徹查二金侍衛的死因,又調查了父王的起居,果然發現是有人在熏香之中摻雜了致幻之物。可當朕再往下查時,線索到了龐家便斷了。」
於是彰華登基的第一年,就拿龐岳二族開了刀。
「既查出是人為,為何太上皇還要出家?」
「當朕審訊龐家是如何得知朕有個早死的孿生弟弟時,他老人家在一旁吐血暈厥了。原來熏香中不但有致幻藥,還有慢性劇毒。父王長年吸食,已無藥可醫。」
謝長晏忽然伸出手,覆在了彰華手上。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猜,是什麼讓十五歲的彰華從意氣風發、張揚傲慢的少年變成了後來的彰華。現在終於知道了。在經歷六歲被至親之人背叛的痛苦後,十五歲的他再經劫難——得知了最敬愛的父王,曾愚昧地做了一樁虧心事;得知了自己的太子冠冕上,頂著胞弟的骸骨;得知了大燕國的命運從此只能沉甸甸地壓在他一個人肩上……
人生的意義於他,再次天翻地覆。
很……難過吧?
很……憤怒吧?
也很……委屈吧?
被世人傳為最幸運的你,從小到大就活在算計和陰謀中,其實是何等的不幸。
但只因為是太子,是帝王,所以,別無選擇,只能承受。
然後暗暗積蓄著力量,勇敢反擊。
彰華反握住了她的手。這是一雙二十二歲成年男子的手,完全褪去了十五歲時的青澀柔軟,更具力量,也更懂克制。「都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朕沒事。」
「但我們都知道並沒有真的過去。」那只是如意門伸出的一個觸角,被彰華當機立斷地砍掉後,蟄伏重生,捲土而來了。而這一次,它推出的必殺是——謝知幸。
然後,真正的棋局終於開始。
謝長晏低頭,注視著二哥的臉,感慨萬千:「陛下是什麼時候有所察覺,開始布下此局的?」
「朕登基後,雖除掉了龐岳二黨,但剩下的五族人心不齊。朕便連同太傅一起借修運河、推新政,試一試眾士族的心。」
「然後你發現他們果然各懷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