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我們多單純啊……只想著長相廝守。若能與你在一起,讓我怎麼做都可以。」可是,世界那麼大,竟無他們的容身之所。堂兄妹!亂倫!道德人倫禮法,一座座山壓在他和她頭上,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來。
他總是說:「等我死了,我就放你自由。」他有頭疼的毛病,他總覺得自己活不久。
她也總是說:「好。你死了,我會好好活下去,像個真正的大家閨秀那樣活下去。」但現在,我要陪你在地獄裡沉淪。
然後他們的事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半夜夢醒,惦念女兒,去看她,卻發現房中沒有人。母親多了個心,等在院外,便等到了送她回來的他和她。
她尋了個藉口解釋一番,母親雖然接受了,但心中終究對他們起了疑。於是她決定私奔。
「只有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開!而現在,還沒到死的時候,那麼,你活一日,我便跟你一日!我們逃吧!逃一天,是一天!」
她向來是個果斷之人,大家閨秀的外皮下,聰明大膽又瘋狂。
於是她計畫著如何逃,逃去哪兒,怎麼避過謝家的追尋,怎麼維繫此後的生活……就在那時,長公主出現了。
長公主離開後,他們兩個默默對坐了許久。
她問他:「你信她說的那些事嗎?」
他沉默。
她便道:「我一個字都不信。但是,如果這可以讓我們在一起的話,我可以假裝信!」
哪怕是帶著勇氣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骨子裡也是期冀光明的。即使,那可能是一團誘人沉淪的鬼火,會將他們帶向地獄。
於是,第二天她找到長公主說,為了表達誠意,總該讓她先見一見陛下。
她要見一見彰華,是不是真的跟知幸長得一樣。
長公主笑著答應了。
三個月後,太子妃的候選名單裡,有了她的名字。
又一個半月後,她抵達玉京,在長公主的安排下,真的入宮見到了彰華。
彰華穿著白底金紋袍,戴著玉冠,正在跟一個胖乎乎的大臣笑。他笑起來時,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似乎整個人都在發光——跟知幸,是那麼那麼,不一樣。
她從沒見過知幸大笑的樣子。知幸總是活得很壓抑,孤獨和悲觀彷彿跟面具一起烙進了他的生命中,隨著年紀越長,越無法生活在陽光下。
彰華卻站在陽光下,宮殿前,白玉石板上。所有經過的人都要向他參拜行禮。他高高在上,萬分得意……
憑什麼?
明明是同樣的骨肉血脈,同樣的臉,同樣的身份,憑什麼,知幸沒有這些?
謝繁漪想,她大概是那一天走火入魔的。在見到彰華的那一天,她的心,崩了。
她是那麼那麼討厭彰華,討厭得似乎所有不滿都瞬間找到了可以報復的對象。
如果彰華消失的話……
如果他消失了,知幸就能代替他站在這裡了!而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知幸身邊,永不分離了!
謝繁漪當晚就去找長公主,跟她說:「來吧,我贊同你的想法。我們一起,來實現它!」
長公主把如意門的人引薦給她。
他們擬定好路線,藉著颶風假死,然後乘船到程國,隱姓埋名藏起來。等待時機成熟,取彰華而代之。
當她回到隱洲,告訴知幸這個計畫,卻被他拒絕了。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知幸吵架。她費盡口舌遊說他,逼迫他,他都不同意。
最後,她憤怒地轉身離去。
再也不跟他說話。
封妃的聖旨很快送來了,婚期也定下了。她給自己挖了個坑,不但沒能借坑逃離,反而真的要嫁給彰華了。
可是知幸依舊不肯屈服。
隨著出嫁之日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越來越涼。於是,她第三次來到湖邊,跳了下去。
等她再睜開眼時,人在知幸房中。
於是她知道,自己終於贏了。
她以死相逼,終令他妥協。
「你啊……救了我三次呢。我這條命,是你的。」七年前,她伸出手,撫摸著他的臉龐,如此道。
七年後的天牢,她再次撫摸著眼前這個摯愛的男子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的命是你救的,是你的。現在,到了還給你的時候了。」
「不。」謝知幸伸出手,也輕輕撫摸著她的臉,「縱我此生,諸多不幸,若只是為了遇見你,那便已值得。繁漪,你自由了。」
謝繁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忽然間,似意識到了什麼,剛驚悸地喊了一句「知幸」,謝知幸就從她懷中軟軟地滑了下去。
「知幸!知幸!」謝繁漪神魂欲裂,想要撐住他,「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謝知幸緊咬牙關,額頭冒出了一顆顆汗珠——以謝繁漪對他的瞭解,他的頭疼又發作了。可這一次,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用滾動來消減疼痛。他只是安安靜靜地躺在她懷中,輕輕哆嗦。
「知幸,你的毒不是解了嗎?不是解了嗎?」謝繁漪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是解了。所以……」謝知幸很努力地朝她笑了一笑,「現在不過是我的大限到了……我們都知道會有這一天的,不是嗎?起碼,我不是被你誤殺死的,別難過。」
一滴眼淚從謝繁漪臉上滑落,滴到了謝知幸臉上。
「我、我……」謝繁漪突然站起來,想要把他抱起來,「我帶你去見太上皇!你見見他!你把想問的話問了再走!不要帶著遺憾走!」
然而謝知幸的目光渙散了起來,唇角的笑意也一點點地淡去了。
「挺住,知幸!你不是一直想見太上皇嗎?你不見你的父王一面,不問他那句你惦念了這麼多年的話嗎?」
「沒人會、會選……一個必、必死之人的……」謝知幸極力眨動眼睛,換回了些許清明,溫柔地注視著謝繁漪,輕輕說,「除了你……」
除了你,繁漪,沒有人會選我。沒有人會愛我。
我是一個不祥之人。
謝繁漪拚命拍打牢門:「來人啊!快來人!知幸!知幸,別這樣,你再忍一忍,你馬上就能見到你父王了!你馬上就、就……」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懷中的謝知幸,在這一刻,停止了呼吸。
謝繁漪雙腿一軟,抱著他跌坐在地。
「等我死了,我就放你自由。」
「好。你死了,我會好好活下去,像個真正的大家閨秀那樣活下去。」
宛如一場噩夢,終於做到盡頭。只要睜開眼睛,便能真正甦醒。
然而,若甦醒後的世界裡,沒了這個人……
謝繁漪慢慢地俯下身,將臉頰貼在了謝知幸臉上。他的肌膚還帶著溫度。再等等,就讓她再在噩夢中,待一會兒吧……
一牆之隔的密室裡,謝長晏看到這一幕,整個人都驚呆了。過了好半天,兩行眼淚猝不及防地湧出眼眶。
她咬著下唇,神色恍惚:「我、我錯了……我竟是以小人之心猜錯了二哥……」
她以為他在惺惺作態,她以為他選擇見謝繁漪是為了圖謀後事,她以為謝知幸已變成了一個為了報仇而喪心病狂的人。可是她剛剛看見了什麼?
從頭到尾,二哥哥都是被逼的。
他因對謝繁漪的愛,而被逼著推到了替身的位置上。
他到死也沒見太上皇最後一面,沒有問他最想問的問題。
他在太上皇和謝繁漪之間選擇了謝繁漪,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掙紮著來見她,告訴她自己的死跟她無關,告訴她要遵守承諾好好地活下去……
謝長晏睜大了眼睛,恍惚間,彷彿又回到很多年前,體力荏弱的二哥哥,主動幫她剝柚子……他那麼努力、那麼認真,卻沒有成功,最後還換來了謝繁漪的一聲笑。
二哥哥……是五伯伯養大的孩子啊。
就算最終做了錯事,但那刻在骨子裡的溫柔和純善,是改不掉的……
謝長晏難以抑制地悲傷,回頭看向彰華:「這不是一場好戲……」
彰華的表情也很複雜,有驚訝有悲傷,然後一瞬間,變成了緊急:「糟了!」
他扭身就走。
「陛下!二哥這邊……」
「怎麼辦」三個字噎在了喉嚨裡,謝長晏也想到了一件事,面色大變地跟著衝了出去。
然而,她沒能追上會武功的彰華,只能看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去了陵光殿方向。
等她終於趕到陵光殿時,殿門前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全在哆嗦顫抖,但又不敢發出聲音。
她的心猛地一沉,輕輕走進殿內。
大殿中央的地上,一個人雙膝跪地,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胸膛上插了一把匕首,血流了一身,已經風乾變成了深褐色。
那個人,穿著道袍,縱然初見,但謝長晏知道——他就是太上皇摹尹!
彰華直直地站在他面前,看著摹尹的死狀,一動不動。
謝長晏上前,抓了抓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