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裡救護車的警報聲由遠方漸漸接近,然後停在附近許久。紫江冷汗涔涔、坐立難安,幾乎整夜睡不著覺,她開始尋覓屋子裡哪個窗檯的位置可以偷窺隔壁季宅的情況,並且找出以前外公賞鳥用的專業望遠鏡,擔心隔壁那個自戀狂兼貪吃鬼會因為她的殺人甜點死於非命。
都是因為這樣,所以老天爺才讓她去不成紐約吧?雖然她也不是很想去,只是今天接到那邊的電話,一聽說她可以不用急著回去時,紫江立刻就當作沒這回事了。
她就這樣窩在窗檯上一整晚,直到隔壁大門打開,季天朗回來了,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望遠鏡裡,那個自戀男的神情有點憔悴,臉色跟前幾天健康的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本來她還覺得自戀男腦袋有洞,但這下子卻覺得自己簡直和殺人犯沒什麼兩樣,愧疚得寢食難安。
外婆不在期間,只有管家麥太太會在早上來看看她有什麼需要,順便檢視一下房子前前後後有沒有什麼問題。
「隔壁那戶人家這幾天有回來住耶。」紫江狀似不經意地聊起。
「季家嗎?」
「可是我好像沒看到什麼人,只有一個年輕人。」昨晚趴在窗檯看他上救護車,發現他家裡除了他之外竟然沒其他人在,感覺好淒涼,也讓她心中的愧疚感更深了,而今天早上也不見有管家或鐘點傭人出入。
「季家是那個有名的MBC集團大股東跟經營人,在北美房產多不勝數,這裡對他們來說只是閒置不用的其中之一罷了。」麥太太平常和各戶人家的管家閒聊,偶爾會聊到季家,大多沒什麼好感。雖然季家在社區大會裡捐錢不落人後,但是卻不太和別的住戶往來,老實說這附近的住戶也都是社會上身份地位不差的,要說有錢人的脾氣誰沒有?大忙人可不是只有他們季家。「大概是季家的少爺回來小住,當成旅館,平常一個禮拜一次會有人來打掃維修房子,所以沒什麼人是正常的。」
所以說,那個自戀鬼就算因為吃了她的殺人甜點導致腸胃炎或食物中毒,嘔到連膽汁都嘔出來,「烙賽」烙到脫水虛弱至極,最後一個人躺在家裡陷入昏迷,也要等打掃房子的人前來才會發現他嗎?
他家裡有食物可以讓他應付養病期間的三餐問題吧?
麥太太做午餐時,她突然靈機一動,請麥太太幫她熬一鍋白粥。
「一鍋白粥?」
「嗯啊,最近沒什麼胃口,想吃清淡一點,而且吃粥容易餓嘛,多熬一點給我。」她沒自作聰明,挑戰自己熬粥。人都進醫院了,她不想真的殺人啊!
麥太太想到她早餐確實沒吃幾口,應允之餘也忍不住擔心,「是不是生病了?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吧?」
「不用啦,我只是沒胃口而已,而且我很想吃粥,麻煩你了。」
麥太太幫她熬了粥,做了點小菜,中午離去前還叮嚀她,身體一覺得不舒服就立刻聯絡她,這才放心離開。
紫江把粥放到保溫便當盒裡,又盛了幾樣小菜。她想,那傢伙像頭牛一樣,食量應該也很大吧?於是足足放了兩人份,還加了一份白吐司。
她都想好了,把粥放在季家大門口,然後按鈴,在他出來以前找地方躲起來──她可不想再被他當成仰慕者了,他不是她的菜!
第一次,她按了兩下門鈴,接著把便當盒放在大門口台階上,飛快地躲到對面人家的籬笆後面。
整整十分鐘!紫江瞪著手錶,暗忖自戀男病倒在床上無人聞問,連門鈴都沒聽見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又按了一次,這回整整按了一分鐘,食指不停戳著那顆小圓鈕,好像跟它有仇似的,直到屋內傳來大吼。
「吵死了!」
紫江鬆了一口氣之餘,立刻就地找掩護,雖然不斷地有路人對她投以好奇的注視,但這社區裡不少人知道她並不是陌生人,也就沒有太過干涉。
季宅的大門打開了,季天朗嘴裡罵個不停,在看到門外空無一人時愣住。
紫江因為擔心便當盒小小的會被忽略,所以特地找了個中國人拜拜用的竹編籃子──沒錯,就是那種竹編籃子,她也很好奇為什麼外婆家會有那種東西,但外婆是台灣人,想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竹籃上頭插了支國慶日時買的,紅燈藍燈交錯閃爍的米奇玩具花燈,花燈不只一閃一閃,還會唱國歌,她想除非自戀男又瞎又聾,否則他一定會注意到。
季天朗果然看到地上疑似炸彈客擺放的可疑物品──怎麼看都覺得這樣的組合十分詭異,但是胃空了許久的他立刻就聞到一陣香味,讓不能進食的他更加飢腸轆轆了。
當他發現裡頭放了白稀飯和小菜時,心裡疑惑更深,抬頭往左右看去,卻沒發現任何可疑人士。
這種籃子,一般美國人不可能會有,這附近有幾戶人家是華僑,但是跟季家交好的,就他所知是沒有,而知道他得急性腸胃炎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到那個每天跟蹤他,拿甜點給他吃的小女生。
紫江見他遲疑了半晌,終究還是提著籃子進屋時,立刻鬆了一口氣,這才自籬笆後現身。
他會吃吧?看來只有趕緊回家拿望遠鏡才能知道他的情況了。紫江很快地跑回家,卻不知道季天朗只是把大門虛掩上,存心等待送食物的人現身。
果然是她。
季天朗摸著下巴,看著籃子裡這一刻讓他口水流不停的清粥小菜,表情似乎有所了悟……
原來如此。
看樣子,這個小女生真的對他一往情深呢!噯,他真是罪孽深重,長得帥也錯了嗎?
話說回來,那個小女生到底住在哪裡?應該也是附近的住戶吧?他要怎麼把洗乾淨的便當盒還給她呢?難道學她一樣放在自家門口?他並不是很想擺這種東西在家門口,沒記錯的話,這種籃子是中國人拜拜在用的,不管是拜神明拜祖先甚至是拜死人,上面再插幾炷香就更像了。而那個小女生也不知是故意的或不知道,她沒插香,但是插了根閃來閃去的管狀花燈,還真是不燒香,更環保……呃,不對!
吃完稀飯和白吐司,也吃了點藥,精神好很多,他想,他應該多往這附近走走,一來熟悉一下環境,二來說不定可以找出那個小女生住在哪兒,他記得她姓江。
出於直覺,他往小女生前幾次離開的方向走,一邊裝作看風景似地打量每戶人家的籬笆與大門。在這個高級住宅區裡,各戶人家都有私人保全系統,但像他家這般高牆上還架設電網的,應該找不到第二戶。像隔壁人家的圍牆就是浪漫典雅的維多利亞式黑色雕花欄杆,欄杆上爬滿了薔薇,這戶人家的花園整理得相當賞心悅目,比起古典的英國式玫瑰花園絲毫不遜色。
而他們家,就只有綠色植物,還是不用太費心照顧的那種,看起來真是一點情調也沒有。
「來福……」
花園內飄來的女聲,讓季天朗停下腳步。
這聲音,他絕不會認錯!季天朗走近欄杆,果然看到小女生蹲在一座漆成藍頂白牆的狗屋前,對一隻不想理人的哈士奇自言自語。
原來她就住在隔壁,難怪總是能掌握他的行蹤。但她為什麼對他說謊?
「你說,隔壁那個姓季的,會不會掛掉啊?」
「……」為什麼詛咒他掛掉?她說的是中文,幸好,他中文字雖然不認得幾個,但聽和說還挺流利,因為家裡的老頭一聽到晚輩說英文就擺臭臉。
「你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對不對?我本來以為終於有一個人吃我做的東西不會拉肚子了。」
「……」
「可是,這實在不能怪我,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隨隨便便就吃別人塞給他的食物,嚴格說來那還不是我塞給他的。我的意思是,像他這樣,應該早就在小時候被拿糖果拐小孩的怪叔叔拐去做童妓或者販賣器官了吧?他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蹟呢。」
「……」
「老實說,他連吃三天我做的東西還能走路,而且吼人吼得那麼大聲,也是個奇蹟。」
紫江不知道,她每說一句,站在她家只有兩百公分高的圍牆外的男人,額上的筋就爆一根!
「原──來──是──你!」吼吼吼吼──
紫江跳了起來,瞠大小鹿斑比般無辜的眼,看向圍牆外。
夭壽,加害者的自白被受害者聽到了!但她的小臉只白了三秒,接著想到她家的大門鎖得很牢,馬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你還敢……」以為他拿她沒轍嗎?他一百八十七公分的身高是裝飾用的嗎?季天朗大掌攀住欄杆,熟稔地踩住雕花圖騰,身手俐落地翻牆入內。
紫江倒抽一口氣,幾天前那股該不該落跑的猶豫又在腦海裡上演一遍。
「來……來福!」快,該你上場了,咬他!
不知道養來幹嘛用的來福,無視小主人求救的訊息,懶懶地打了個呵欠,翻過身,很爽地在草地上扭動身體抓癢。
靠!這只賤狗!到底養你幹嘛啊?紫江欲哭無淚,只好一步步往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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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好說,冷靜,你要冷靜!」她試圖安撫以復仇使者的姿態一步步朝她逼近的季天朗,不知錯覺與否,她彷彿看到他背後的景物已經因為他的怒火和怨氣而扭曲起來了!
「你叫我冷靜?」他的五官越來越猙獰,瞬間,紫江所有膽小的顧慮都拋到腦後了。
腿短又怎樣?只會等死或期待已經在草地上越滾越遠的賤狗,連老天都救不了她!她立刻拔腿就跑。
但是太遲了。
高頭大馬又是美式足球隊裡的衝鋒高手,季天朗兩、三個大步就逮到畏罪潛逃的紫江,將她扣在大樹幹和他之間,兩隻鐵臂牢牢堵死她的所有生路。
「我到底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要下毒害我?」季天朗咬牙切齒地道。
紫江瘋狂地搖頭,「我沒有下毒,我是很認真在做那些點心,而、而且是你自己硬要吃的……」見他盛怒的臉孔沒有因此變得溫和,她只好替自己找證人……呃,是證狗。「不然你可以問來福!我做的東西它吃了一次就死都不再吃了,我怎麼知道你會連吃三次還沒發現……」
她的意思是,他比那隻看到陌生人闖進來都不知道要吠的笨狗還愚蠢嗎?
滾得全身舒暢,總算聽到主人呼喚的來福,在不遠處耳朵動了動,終於發現小主人正受困險境,立刻全身戒備,以氣勢洶洶的姿態衝了過來。
見狀,紫江簡直要喜極而泣。
太好了!她天天幫它抓癢梳毛洗澎澎,果然沒白費,來福果然不會就這麼對小主人見死不救!忠犬來福!
季天朗突然搶走她原本拿在手上逗來福的玩具狗骨頭,紫江一驚,似乎瞥見這姓季的森白的牙……哦噢噢噢!這傢伙有一顆虎牙!還白森森,在陽光下會精光一閃的那種!他勾起一個輕蔑冷酷的笑,舉起手中的玩具狗骨頭……
紫江腦袋一片空白,似乎明白他要做什麼,又希望自己不是真的明白。
狂奔的來福緊急煞車,在三步距離外,對著季天朗搖尾巴,吐舌頭,耳朵豎起,雙眼閃亮。
接著,就見季天朗手臂的肌肉鼓起,身體像棒球比賽的投手一樣維持完美的軸心扭轉並傾斜,將狗骨頭投出一個漂亮的大拋物線,落點在花園對角線遙遠的另一頭。
「汪!」來福興奮地跳起,然後,朝著飛遠的狗骨頭,快樂地跑走了……
它跑走了,它真的跑走了!跑步的模樣顯示它現在非常high,千呼萬喚也別想把它拉回來。
紫江雙手遮臉。那隻笨狗跟她沒關係,真的!
季天朗再次轉向她,笑容邪惡極了,「做錯事還想要關門放狗?真是最毒婦人心,竟然天天埋伏暗算我?」
紫江瞪著高她足足一個頭的季天朗。
最毒婦人心?這個ABC在跟她撂成語耶!
「我才不是埋伏暗算你,你想太多了,我是為了繼承我外婆的餐館,所以每天去烹飪教室補習,哪知道每天下課時都碰到你?別忘了,之前每一次都是你跟我討吃的,我還阻止過你,記得嗎?」
所以,她沒有暗戀他,也沒有特地做點心給他吃?
不知道為什麼,知道事實是如此,季天朗的心情更惡劣了。他雖然不缺仰慕者,但這小妞的意思是,她沒有被他電到?
他那麼帥,那麼有型,那麼親切,那麼高大威猛,她竟然沒被他電到?
他的不爽,還默默地藏著一絲失望。
「因為主廚的廚藝有問題而讓顧客食物中毒的話,保險可是不會理賠,你還會登上報紙社會版,被抓去判刑!」
他戳中她的痛處,紫江只好默默低下頭。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沒天分。不只沒天分,她根本不愛下廚,完成一道菜的步驟只要太複雜,她就會手忙腳亂,脾氣暴躁,根本不記得自己做到哪裡,還有哪些材料沒加。她曾經在做菜時加了四、五次的鹽,直到第五或第六次時才覺得有印象,似乎不該再加了,但那鍋料理已經難以入口。
看到她這副模樣,季天朗突然鬱悶起來,他想了想,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討回公道,而且最好纏著她逼她做出補償,直到他這個苦主滿意為止。
這麼一想,他的心情又開朗起來,甚至覺得這主意真是太完美了。
「你要為你這幾天所做的一切補償我!」
「你要告我嗎?」她抬起頭,又忍不住露出小鹿斑比似的眼神。
季天朗覺得自己好像熱鍋上的奶油,正在軟綿綿地融化,他挺起胸膛,刻意用硬漢般的態度道:「我可不想鬧得人盡皆知。」
他摸了摸下巴,心裡突然有個主意,公孔雀般招搖,極度賣弄性感帥氣的笑又回到他臉上,這回還比過去多了一點壞壞的調調,足以教地球上一半的女性尖叫暈倒。
但那一半,大概不包括紫江。
她的無動於衷讓他內心升起極大、極大、極大的不爽,男性自尊加上某種他也搞不清楚的情感使然,他像古時候攔路搶劫的強盜似的,撂下狠話:
「我決定了,從今天起,在私底下你要當我的女奴,我說往東,你就要往東;我一召喚你,就算你在睡覺也得給我爬起床趕過來;在所有人面前,你要表現出暗戀我的樣子,直到我氣消為止。」
「一定要這樣嗎?」紫江覺得真是天要亡她。
此時,臭來福興高采烈地咬了玩具骨頭回來,搖著尾巴在季天朗腳邊打轉邀功,簡直已經把這強盜當成好哥兒們。季天朗接過狗骨頭,又丟得遠遠的,來福再一次很開心地跑走了。
「一定要!不然咱們走著瞧,我會讓你後悔跟我唱反調!」他俯下身,同時也浸淫在她柔軟甜美的氣息裡,有一絲陶醉,更多的是雄性生物在求偶成功後的得意洋洋,就像他沒察覺自己表現得像欺負喜歡的女孩的小男生一樣,還為自己的聰明與勝利沾沾自喜。
紫江有預感,她彩色的人生,正在慢慢的、慢慢的,轉成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