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仲夏剛開始,秀水鎮因為臨水,所以還不算太熱,只是日間陽光愈烈,出來到街上溜達的人也少了。可是做買賣的人,卻不能因為天熱就不出來擺攤了,因為耽誤一天的功夫,可能也就要餓一天肚子。

從南門一踏進鎮裡,沿著大路往北,向右一拐,不寬不窄的街道邊上,擺著許多生意攤子。過去青橋頭,可以看到一個不打眼的算命攤子,一張高的黑邊白布幌子立在後面,上書三個大字:馬半仙。

幌子下面坐著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人人,頭戴半邊皺巴巴的瓜皮黑帽,嘴上兩撇小胡子,白白淨淨的臉上帶著乾乾淨淨的笑意,瞪著兩只錚亮的眼兒,正在唾沫星子四濺的跟坐在對面的一個女孩家講故事:「……話說那天在杭州西郊被十個彪形大漢團團圍住,我見事不好,就拿出了看家本領‘老君一十六棍法’,逮著那幾個彪形大漢,左閃右撲,給他們一人賞了十幾棍,個個趴在地上求爺爺,我這才收起長棍,叫他們掏出身上的銀子……」

說到這裡,對面的女孩兒訝異的一抬頭,看的年輕人一愣,接著改口:「掏出身上的銀子,當場交給那個被他們欺負的老人家,我這才離開了杭州,一路往南奔來……」

來來往往的路人偶然也會用好奇的目光注意一下這個年輕人和他身後的白布幌子,思忖著這到底是個算命攤子,還是個說書攤子。直到日光西斜,那個一臉仰慕的少女從攤子旁邊站起身來,掏出幾個錢雙手交到年輕人的手裡:「貓兒哥,你講的真有趣!明天我再來聽你說故事。」

「盡管來!」年輕人拍著並不寬厚的胸膛大大咧咧笑著,「我馬貓兒別的沒有,闖蕩江湖這幾年,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兒,沒有我不知道的!」

鎮東土地廟附近的一片破落民宅早已不剩了幾個人住。太陽一落山,卻見馬貓兒肩上掛著布搭子,扛著白布幌子大搖大擺走了過去。

到了一間舊宅子門口,還沒有往裡走,他轉眼看見對面爛牆根底下走出兩個人來,一個精瘦一個矮胖,兩個人都是黑黑的臉,看見馬貓兒立刻擺出一副苦命相:「哎呀馬半仙兒啊,您大人有大量,又是個半仙兒,趕緊的幫忙勸著那些個人搬離這裡就算了,何苦難為我們這些跑腿的?」

馬貓兒眼光沿著牆角兒溜過去,見只有他們兩個人來,忽然脖頸子一直,手裡布幌子迎面就向著何瘦子和張胖子砸過來,然後白眼一翻,打著舌頭開始喊:「太上老君在此!何處小鬼敢在此撒野!還不速速拿命來!」

邊喊著手裡掛著布幌子的長棍就舞了開來,虎虎生風,嚇得何瘦子和張胖子一溜煙的跑遠出去。

馬貓兒看著他們兩個跑遠,在後面得意的冷笑一聲:「哼,也不掂掂自己個的斤兩,跟我斗?我可是杭州城裡磨礪出來的無賴混混,你賴得過我?」

日上三竿,馬貓兒才扛著幌子又來到了昨天的地方,擺好了算命攤兒沒多久,就見昨天聽故事的二丫捧著幾個包子一溜煙的跑到攤前:「貓兒哥,吃個包子,剛蒸出來的,還熱乎著呢!」

馬貓兒老實不客氣的結果一個大包子咬了一大口,不提防被裡面的熱餡兒燙了一下,於是吐了吐半條紅舌頭,沖包子鋪家的二丫頭笑笑:「真好包子,皮薄餡兒大!二丫,你真好,這麼早給我送包子來。」

二丫聽著臉上飛起兩朵紅雲,害羞的一笑,轉身拋開,留下一句話:「貓兒哥,待會閒了我過來,你給我算命!」

馬貓兒樂滋滋啃著肉包子看二丫跑遠,臉上笑得奸詐無比。正歡著呢,就見路邊走來一個一臉一本正經的年輕人,停在自己的算命攤子前,從頭到腳打量自己一遍。

見有生意上門,馬貓兒不慌不忙的吞下最後一口包子,抬起胳膊抹抹嘴上的油:「這位公子要算命?」

那個年輕人長相精瘦,一副老實相,聽到馬半仙開口問,將信將疑的看著馬貓兒:「你真是半仙?」

「在下正是行遍大江南北,專替人消災解難的半仙馬貓兒,如假包換!」馬貓兒一氣兒把詞念完,眼睛裡忽閃出誠實的光芒,以一種「騙你我不是人」的目光看著主顧,「這位公子要算什麼?財氣?運程?官運?還是姻緣?」

年輕人被馬貓兒說的一愣一愣,聽完之後一板一眼的說道:「我家裡最近有人生病,其實是想找個能通靈的明眼人看看,不知半仙你能否……」

馬貓兒一臉得意:「要說扶乩嘛,我當然也行。不過這個需要多方准備。須知各路神仙也不是隨便就能請來的,至少也要准備好酒水紙錢……」

「這個我倒不在乎,」年輕人仍是誠心誠意的樣子,連連點頭,「錢財方面好說,只是說得需准,一定要把我家病人治好才算數……」

一路走去,馬貓兒幾乎要將阿福祖宗十八代打聽清楚:

「哎,小哥,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福。」

「家住哪裡?」

「就在鎮東葉府。」

「多大了?」

「不到二十一。」

「哦,成家沒有啊?」

「還沒有。」

「那你家主子是誰啊?」

「我家主子姓葉。」

「葉老爺?」

「是葉少爺。」

「那他做什麼謀生?」

阿福看上去極有耐心又好性子,笑著回答:「馬半仙,這個跟您驅魔有什麼關系嗎?」

馬貓兒打個哈哈:「我當然要問清楚了,也方便一會替你家主人驅邪魔歪氣啊……」

兩人叨咕著,七拐八拐,阿福在前面走,馬貓兒扛著幌子跟在後面,最後停在一扇黑漆門前,門前一塊匾,上面是「葉府」兩個大字。阿福上前敲敲門,門應聲打開,阿福帶著馬貓兒進了門,穿過前院,來到,前堂。馬貓兒在中庭與前院之間的前堂做了,聽阿福說:「我去請我家少爺。」

不一會,就見丫頭奉茶上來,放下茶碗,並未見那丫鬟多看自己幾眼,馬貓兒心裡有些奇怪:自己這張皮相,平日裡一向能吸引不少女孩兒多看兩眼,怎麼今日這個不管用了?正在想著,聽見有腳步聲從後面傳來,馬貓兒回頭一看,看到一個書生模樣的儒雅公子,長身白衣,長眉秀目,唇邊含笑,只是走起路來腿腳似乎有些不利落,看到自己,就收了紙扇抱起拳來:「這位就是馬半仙了?在下葉長春,有禮了。」

馬貓兒並非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一見這人就覺得他絕對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因此也裝模作樣的站起來回禮:「小道見過葉公子。」

兩人坐下,又有丫鬟奉上茶來,低著頭退到葉長春身邊時竟然臉上紅了一紅,馬貓兒心裡立刻有些不忿:這拐子,不就是個頭比我高點,家裡錢比我多點,看上去念的書比我多點嗎,有什麼了不起?我長得哪點比他差了?真是狗眼看人低!

「聽說半仙會驅邪魔?」那邊葉長春慢悠悠的開了口,緩緩喝一口茶。

馬貓兒應了一聲,心裡罵一句:要不你請我來幹嘛?

「那就麻煩半仙了。」葉長春客客氣氣的,「我最近一直腿疼,走路一拐一拐的已經好久了,請了大夫吃藥也不怎麼管用,所以懷疑是不是沾著什麼邪氣了,想請半仙先幫我看看,是不是這樣?」

你活該,馬貓兒幸災樂禍的在心裡罵一句,面上則是恭謙老實的表情捻捻嘴唇上的小胡子:「那,就起個乩看看嘍。先擺個供桌吧。」

葉府下人果然手腳麻利,不一會功夫,供桌,旗幡,香燭,紙錢已經都預備好了,還應馬貓兒的要求,逮來一只狗。葉長春搖著紙扇在旁邊看著馬貓兒指揮著幾個下人准備東西,眼裡笑意盈盈。一個不小心那笑容被馬貓兒看見,咯登一下:怎麼忽然覺得這個葉長春笑得有些不對勁呢,其中有詐?而且看上去這個葉長春也是個聰明人,不像是那種會花錢買當上的人啊。

可是都已經做到這份上了,總不能跟人家說不幹了吧?馬貓兒暗暗一咬牙:大不了自己拿了錢,就立馬從這秀水鎮上溜出去,不讓他逮住就好!

正想著,阿福走過來:「半仙,您的吩咐的東西已經預備好了,開始吧?」

馬貓兒對葉長春點點頭,走過去拎起自己那個布幌子,把上面的幌子摘下來,留下一根半丈多長手腕粗細的棍子,走到那只被拴著的癩皮狗跟前,一棍砸下去,那賴皮狗連哼哼都沒哼哼,立刻就昏倒了,看的周圍幾個僕役連同主子葉長春,一個個大眼瞪小眼。

馬貓兒麻利的從腰裡摸出一把匕首,照著狗腿一刀劃下去,順手接過阿福遞過來的木盆,狗血立刻順著那狗爪子滴滴答答流到盆裡,流了有小半盆,馬貓兒松開狗腿,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藥包,遞給阿福:「那,這是藥,一會你替狗撒到腿上。」

阿福目瞪口呆的接過紙包:「……半仙,這狗是外面捉來的癩皮狗,死了就算了……」

馬貓兒擺擺手:「哎?那怎麼行?修道人以慈悲為懷,怎麼能妄殺生靈?」

旁邊葉長春看看地上還昏迷的狗,嘴角抽搐幾下:「……馬半仙……果然慈悲為懷。」

閒雜人等回避。馬貓兒從自己的布搭子裡摸出一把劍來,端起桌上一碗酒,噗噗噗噴到劍上,然後往供桌上一放,往供桌前撲通跪下,嘴裡念念有詞的:「上天神仙安好,今日馬貓兒替人驅魔降妖,請各路神仙務必幫忙……」

念叨了幾遍,就見他忽然噤了聲,白眼一翻,脖頸子一挺,忽然從地上跳起來,搶過供桌上的劍,嘴裡呼呼喝喝:「太上真人在此!你這妖邪!還不拿命來!」

葉長春正站在供桌旁邊,看見馬貓兒這樣,不由往後退一步。馬貓兒卻舉著劍往他這邊跳過來橫七豎八一陣亂砍,旁邊的阿福見狀,扔下手裡拖的死狗跳到葉長春身邊,好像怕馬貓兒以及他身上的仙害了他家主人。葉長春看清了馬貓兒的模樣,倒是不怕了,抱手站在那裡,臉上還帶著自若的笑意。

不過一刻功夫,馬貓兒把劍往地上一扔,端起桌上狗血,忽地潑到葉長春身上,嘶著嗓子吼一聲:「妖邪速去!」然後碗一扔,往地上一倒,眼睛緊閉,一幅精疲力盡模樣。

葉長春看著自己一身狗血,眼裡看好戲的笑容立刻變成了怒火,來不及發作,先接過阿福遞過來的毛巾擦擦臉上濺上的狗血,然後看見地上躺著的馬貓兒悠悠轉醒,忍著怒火開口質問:「馬半仙,請問附在我身上的到底是何方妖邪?」

馬貓兒似乎晃晃腦袋:「上身的神仙說,好像是來自南邊的老鼠精作祟。不過幸好,我已經替葉公子您將它趕跑了!」

「哦,那真是多謝馬半仙了!」葉長春走近一步,腿腳看上去已經十分正常。馬貓兒看在眼裡,先是覺得詫異,隨即意識到自己一定是被耍了,從地上跳起身來一把摟過自己東西就往門外跑,卻聽見身後葉長春冷笑著喝一聲:「關門,放狗!」

近十個個家丁忽然從後堂冒出來圍住馬貓兒,馬貓兒一見逃不掉,將布搭子往肩上一掛,握住那條砸狗的棍子,轉身擺個架勢,就往對面沖過來的家丁身上招呼開了。幾刻鍾下來,幾個家丁竟然都不能近他身。他往四周掃一眼,心想看來從大門是出不去了,轉身就往牆頭邊跑過去縱身一躍,雙手掛住牆頭。正要抬腳往上翻,就覺得腳腕子被一只手扣住,然後被猛地王後一拖,自己已經倒在地上了,抬頭一看,拉住自己的竟然是葉長春。

一堆家丁立刻沖上來用棍指著他。一身狗血的葉長春冷笑一聲,拍拍乾淨的手,命道:「給我綁起來,送縣衙去!」

被人押著一路往縣衙去,馬貓兒終於琢磨出了點道道來。自己來到這秀水鎮不過才一個月有余,只不過是個窮算命的,並沒有得罪過其他人,只除了一件事。自己所住的地方,好像原本是要被一家大戶買下來的,而且那大戶人家跟那片地上的人家也商量的差不多了,到馬貓兒搬過去之前,人已經搬走了九成。可是馬貓兒好不容易找著一個便宜又不花錢的住處,不願意搬走,於是想了個招兒,當著眾人的面扮鬼上身,唬著眾人說土地爺有命此處不可隨意拆遷。這麼一鬧,剩下的本來就有幾個不情願搬家的,這下就更不走了。

馬貓兒心想,這大戶說不定就是葉長春吧?

可眼下,不管是不是,這官司他怕是要吃定了,葉長春一定會告他個裝神弄鬼惑亂人心。

到了堂上,縣官驚堂木一拍,就見阿福出面,一五一十把馬貓兒前前後後的事情說了個一清二楚,要求大人治馬貓兒欺詐之罪。縣衙門口圍了一圈人,馬貓兒跪在堂上,偷眼回頭看看,他心想,這下完了,自己的老底算是被徹底揭穿了。

雖然馬貓兒拼死抵賴,可是認證物證俱在,容不得他耍花腔,最終馬貓兒被罰重責二十大板,並收監一個月,以儆效尤。馬貓兒咬著牙無地自容的要畫押的時候,忽然從堂外走出一個人,對堂上喊一句:「大人且慢。」

他回頭一看,翩翩然走進來的竟然是葉長春,他已經換了沾滿狗血的衣服,看也不看馬貓兒一眼走上堂,向縣官兒抱拳一禮,面上笑容和善如春風:「王大人,這馬貓兒自然是有過錯,不過白白打他一頓,卻並不能補償旁人的損失,何況他也是不過是個四處流浪之人,身世可憐,大人明察秋毫,不如判他替我做十天活,以補償我的損失。」

縣官王大人沉吟片刻,捻著胡須點頭:「不錯,不錯!」

堂下圍觀的人群眾也開始有人稱贊葉公子「為人寬厚容忍」……

馬貓兒跪在地上,牙齒咬的嘎崩嘎崩,一抬頭卻看見葉長春斜吊著一雙丹鳳眼,看著他笑得得意忘形。且不管三十大板是不是可能把自己打成殘廢,到了葉長春那裡是不是做苦力,但是這口氣已經咽不下去了。何況自己是真小人,這姓葉的卻是偽君子,馬貓兒用腳趾也能想出來,自己犯到葉長春手裡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他一個挺身,從地上直起腰來,對縣官喊道:「大人!我寧願挨打坐牢!」

可是堂上縣官卻已經重新拍響了驚堂木:「好個不知好歹的欺詐犯!就按葉公子所說,不過十天之限太少,判馬貓兒為葉府做工三十天,以抵欺詐之過。」

馬貓兒哀嚎一聲,癱了下去,眼前似乎已經看到自己像驢子一樣被套上套,姓葉的拿條鞭子在自己身後獰笑著猛抽一鞭……

馬貓兒運氣雖然不好,到底是個聰明人。被葉家幾個家丁抓著回去的路上,就已經開始盤算怎麼溜出秀水鎮了。雖然他很喜歡這個小鎮,並且還曾經打算在這裡多住一陣子,不過眼下看來是不可能了。只好先到葉府拿回自己的東西,然後伺機溜走,到別的地方再撞撞運氣了。

正在想著的時候,冷不防一只手扣住自己的下頜,頭被抬起來,馬貓兒看到葉長春舉起另一只手,把一粒什麼東西塞進自己嘴裡,再一抬,那粒東西已經滾下喉嚨。

「你……你給我吞了什麼?」他又驚又恐指著微笑的葉長春,見他仍是笑意滿臉看著自己:「留香丸。」

「那是什麼東西?」

憑直覺,馬貓兒猜那應該是一種毒藥。

「一種毒藥。」葉長春轉過臉,悠然往前走著。

馬貓兒扣摳了摳嗓子眼,吐不出來。一旁阿福湊過來,一本正經的:「馬貓兒,你做完法還沒有洗手吧?就這樣把手放進嘴裡,真惡心。」

「少羅嗦,還不是那個混蛋先喂我毒藥吃!」馬貓兒惡狠狠的瞪了阿福一眼,聽見阿福仍然不緊不慢的說道:「這種藥短時間大概不會發作,也不會有影響。不過三十天之後就難說了。不過我想,到時候我家主子肯定就給你解藥了。」

那就是說,自己必須老老實實在葉家做完這三十天工了……

回到葉家,馬貓兒的東西已經都被扔到了柴房,包括他的布搭子,白布幌子,木頭的斬妖劍。柴房門口還有一只死狗,阿福出來的時候,又沖柴房裡的馬貓兒喊了一句:「對了,半仙,那只賴皮狗我還沒來得及給它上藥,不如一會你來好了。」

柴房裡沒有回答,阿福只聽到一陣稀裡嘩啦的聲音,又回頭湊過去看了一眼,看到正在劈木柴的馬貓兒,手裡斧頭舉得高高的,一臉憤恨,嘴裡還念念有詞,大概是把那木柴當成什麼人劈呢。

「那個馬貓兒的事情可打聽著一些?」

「回爺的話,馬貓兒看上去身手還不錯,也曾經跟包子鋪的丫頭講過不少江湖軼事,可是小的卻並沒有打聽著江湖上有關於馬貓兒這個人的傳聞,其師出淵源,更是無跡可尋。至於他說的那些江湖軼事,據小的打聽過來看,也大多以扯牛皮的居多。」

「哦?本來我看他瘦弱乾巴,武功也平平,看來真是個江湖邊上混飯吃的混混了。」

「大概如此。」

「那他現在在幹什麼?」

「回爺話,他現在在柴房裡劈木柴呢。」

「哦,這麼乖,在劈木柴?」葉長春坐在書房裡,放下手裡一卷書,抬起眼看看面前的阿福,挑起的眉端帶著幾分意興盎然。

「是。」阿福恭恭敬敬的鞠個躬,「而且嘴裡還念念有詞,好像很不服氣的樣子。依小的看來,大概是在咒主子您不得好死吧。」

葉長春哼了一聲:「他還真當自己是半仙呢。要是咒都能咒死我,我恐怕不知道已經死過多少回了。」

阿福恭敬的笑:「主子真是英明。」

葉長春一挑眉:「嗯?」

「小的是說,現在像主子這樣既聰明能幹,又有自知之明的人,實在不多見了。」

「嗯。」葉長春滿意的點點頭,「這還差不多。出去忙你的吧。」

阿福又溜回後院的時候,正看見馬貓兒在扳著那條死狗的腿,小心翼翼的往上撒藥,他不由愣了一下,於是就站在後院門口看著。過了半天,那條死狗竟然真的活了過來,雖然看上去還是暈乎乎的,不過已經能顫顫巍巍站起來了了。就見馬貓兒捋捋它的毛,念叨了幾句什麼,然後那狗竟然伸出舌頭來舔了舔馬貓兒的手。

阿福真的驚呆了,轉身出了後院,嘴裡還念叨著:「真是物以類聚,癩皮狗找賴皮人。」

從今天以後,葉府裡就多了一個瘦瘦小小但還算眉清目秀的僕役馬貓兒,每天在院子裡進進出出幹各種雜活兒,只不過嘴裡經常罵罵咧咧,身後還跟了一條黃灰色雜毛,走路歪歪扭扭的癩皮狗。

馬貓兒在葉府裡呆的還算風平浪靜,一直到第三天清晨,因為怕自己來路不正而被眾僕役鄙視的馬貓兒,剛剛獨自在柴房吃過早飯,正要端著破瓷碗往外走的時候,看到了柴房門外的葉家主子,集虛偽和奸詐於一身的葉公子葉長春。他仍是一襲白衣手搖紙扇,笑瞇瞇的看上去心情不錯,對著馬貓兒說道:「馬貓兒,收拾一下,跟我去鎮東一趟。」

馬貓兒雖然恨不得撲上去撕了他,卻終於還是不得不放下破瓷碗跟了上去,畢竟於情於理,自己才是欠別人的那一個,雖然很不甘心。

外面有一輛馬車,阿福扶著葉長春上去,自己坐到了駕車的位置。馬貓兒正要往車上爬,卻被笑瞇瞇的阿福攔住:「半仙,這是主子用的車。」他朝車下擺擺手,順便瞥一眼跟在馬貓兒身後的那只雜毛癩皮狗,繼續笑嘻嘻的說道:「您二位還是用走的跟在後面吧,我會把車趕慢點的。」

葉長春坐在馬車裡,心裡正盤算著稍後要處理的事項,就聽見馬車外面似乎是有人喊了一句:「長春,走!」他有些驚訝的掀開車簾子往外看了一眼,然後看到了正往前走的馬貓兒,拿手指頭勾著身後的一條癩皮狗:「快點跑,長春!要不可跟不上馬車了!」

大街上似乎有很多人將好奇的目光投到跟在馬車後面飛奔的一人一狗身上,尤其是,那是一條跟赫赫有名溫文爾雅的葉公子同名的癩皮狗。

癩皮狗顛顛地跟上去了。葉長春嘴角抽了兩下,一掌拍在馬車木板壁上:「阿福,停車,讓他上來。」

托癩皮狗的福氣,馬貓兒上了馬車,坐在葉長春對面,看著葉長春鐵青著一張臉質問自己:「為什麼給狗起個跟我一樣的名字?」

「它不叫葉長春,」馬貓兒揚著嘴上一瞥小胡子,認真的說,「它叫癩長春,癩皮狗的癩。」

「你以為我不敢打你?」葉長春瞇著眼看著馬貓兒。

「敢,當然敢。不過我鼻子下面一張嘴可不是白長的,萬一在大街上喊起來,以宅心仁厚溫文有禮出名的葉公子,虐待下人的名聲如果傳出去,會怎麼樣?」馬貓兒齜著一嘴整齊的白牙,「何況要是打重了,我還怎麼給你幹活?我不信你會做這樣賠本的買賣。」

葉長春的拳頭縮在衣袖裡,嘎崩嘎崩響了幾聲,決定不再跟眼前這個耍賴經驗豐富的江湖騙子一般見識。

果然不出所料。葉長春帶著馬貓兒去了鎮東之後,就是讓他勸鎮東尚未搬遷的住戶搬離這裡。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當時就是在馬貓兒的慫恿和欺騙之下,這裡的幾戶人家才決定不搬,如今讓馬貓兒來勸他們,絕對是有用的,當然,前提是馬貓兒有足夠厚的臉皮,承認自己當時是撒謊的。

對於這一點,葉長春對馬貓兒是有足夠的信心的。

不過,看了馬貓兒做這件事之後,葉長春才意識到自己對馬貓兒的臉皮的確是低估了。馬貓兒並沒有自己打自己的臉,承認自己當時是騙人的,而是又當場表演了一場「鬼上身」的把戲,當著葉長春和阿福以及葉家下面幾個主事的面,馬貓兒忽然開始手舞足蹈的呼呼喝喝,然後自稱天上神仙下凡,說這裡因為沾了晦氣,最近一定會發生血光之災。

這一次村民開始對馬貓兒將信將疑了,但是這種事情一向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於是陸陸續續都答應了搬遷的要求,何況葉家付給他們的搬遷費用也是很可觀的,不要才是傻子。等到事情辦妥之後,裝神完畢的馬貓兒精疲力竭的蹲在村口喘氣,身後趴著沒精打采的癩長春,葉長春好奇的打量著馬貓兒,發現他嘴裡仍然在嘟嘟囔囔,於是走過去。

「你又在咒誰?」

馬貓兒眼皮也不抬的答道:「既然剛才神仙說了要有血光之災,那麼說話就不能不算數……」

「那分明是你騙人的吧?」

葉長春當然知道馬貓兒是騙人的,可是馬貓兒這番話卻讓他開始覺得,馬貓兒竟然是個比較恪守職業道德的騙子,騙了人之後還想著如何讓自己的謊話兌現。

「那麼你是不是也打算從什麼地方請個耗子精來纏我?」他挑著眉問仍然在念念叨叨的馬貓兒。

馬貓兒慢慢抬起頭來,本來清亮的一雙眼裡發出森冷的光:「你以為你身上真的沒有耗子精附身?」

臨走之前,馬貓兒到底還是在鎮東小村制造了一場血光之災,以兌現神仙的諾言。他從一堵爛牆根裡掏出了一只肥肥大大的耗子,一磚頭把它拍死,那只死耗子的血一直噴到牆縫裡,阿福在旁邊看著正覺無比惡心的時候,聽見馬貓兒自言自語道:「雖然是耗子,不過也算是血光之災吧……」

阿福在心裡想,自己終於見著一個臉皮厚度與自己家主子不相上下的人了。

葉長春在旁看著,又好氣又好笑的搖搖頭。

真正被這場血光之災驚嚇到的,恐怕只有一直跟在馬貓兒身邊的癩長春了,大概是第一次看到馬貓兒這麼血腥的一面,它「啊嗚」叫了一聲就要跑開,好像唯恐一直可敬可愛的主人也這麼對自己下毒手。那邊馬貓兒一把撈住它,捋著它的毛:「乖長春,只要你老老實實跟著我,我是不會這麼對你的,就算你真的犯下無心之失,我頂多也就打折你一條腿而已……」

癩長春和葉長春同時打了個哆嗦,不過前者是嚇得,後者是氣的。

從鎮東回來不多久,在柴房裡劈柴的馬貓兒就被阿福盯上了:「馬半仙,主子請你去書房有話吩咐。」

馬貓兒扔下斧頭拍拍手,就往前院去。葉府並不算大,但是被打理得乾乾淨淨,院前院後花草清爽成蔭,房間裡也是井井有條,書房裡書籍落落大滿,牆上貼著幾張字畫。葉長春正坐在一張書案後面看賬本,聽見聲音抬起頭來。

「爺,馬貓兒來了。」

「嗯。」葉長春放下手裡的賬本,看看馬貓兒:「你去幫我辦件事。」

馬貓兒做出明顯不情願的臉色:「什麼事?」

葉長春唇角一挑:「除了葉府沿著西邊的胡同拐出去,再往前走二裡路,有個秀水湖,那裡蘆葦茂盛,湖水乾淨。你去那裡,給我逮只最大的癩蛤蟆回來。」

「什……什麼?!」馬貓兒疑心自己聽錯了,「癩蛤蟆?」

「給我逮只癩蛤蟆,要又大又肥的,最好還要跳的高的。」葉長春笑瞇瞇的打開紙扇扇扇,然後不緊不慢的端起桌上的涼茶喝一口,「還要一盆湖裡的水,帶著水草。」

馬貓兒雖然早就有要被整的自覺,但是沒想到葉長春會用這種法子整自己,可是自己的卻只能老老實實被整。攪黃了人家生意,被人家戳破騙局,關鍵是還吃了人家的毒藥,除了等著被整還有什麼法子?沒辦法,誰讓自己當時潑了人家一身狗血呢?

端著一銅盆水走了二裡地渾身上下水淋淋回到葉府的馬貓兒,腸子都要悔青了,進門的時候他覺得胳膊直打顫,幸好葉府裡一個老實出了名的下人余慶看見了,趕緊上來把盆接過來:「貓兒,累了吧?趕緊坐下喝口水歇歇吧。」

相對葉府裡眾多被葉長春和阿福教導熏陶的奸詐有余忠厚不足的僕役來說,余慶大概要算是府裡最老實的一個了,他長的健壯高大,一臉和善的笑意,從來沒有對江湖騙子出身的馬貓兒冷嘲熱諷過,而且還實話實說的誇獎過馬貓兒:「看你長的也眉清目秀,怎麼會去做神棍呢?」

雖然不完全是誇獎,不過好歹也把馬貓兒的自信心找回來了。此時他坐在院門裡的石頭台階上,看著給自己端過一舀涼水的余慶,心裡竟然有一點小小的感動:「謝謝,余慶。」

「客氣啥,」余慶呵呵笑著,把水遞給他,看看那只銅盆裡的癩蛤蟆,吃了一驚,瞪著馬貓兒:「啊,蛤蟆呀,我還以為是魚呢。你怎麼逮只蛤蟆回來呢,還是這麼大個兒的癩蛤蟆?」

「還不是葉拐子刁難人。」馬貓兒揉揉酸了的手,氣哼哼的:「小爺出來混這麼久,還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欺負過呢。這姓葉的真刁!」

「少爺脾氣性格挺好的,他可能捉這個蛤蟆有用吧,你不要瞎猜。」余慶安慰著他,不過他自己心裡也很納悶,為什麼一向乾淨清潔的少爺怎麼會要貓兒逮一只癩蛤蟆回來呢?少爺好像沒有吃蛤蟆的癖好啊?莫非是用藥?

心眼忠厚的余慶當然猜不出和氣文雅的葉長春葉公子逮蛤蟆是什麼用,就連一向很詭的馬貓兒得知這只癩蛤蟆的用途之後,也著實吃了一驚,心裡生出了對葉公子無限的欽佩仰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