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馬貓兒在門口喝完一瓢涼水,就捧著銅盆直奔葉長春書房。進了書房他把銅盆往地上一放,做出滿臉虛假的恭敬:「葉老板,您要的癩蛤蟆逮來了。」

葉長春身邊阿福正端茶伺候著,聽見馬貓兒說,立刻端著一個錦盒子跑上前,把癩蛤蟆小心翼翼捧到錦盒裡,又捧回書案前讓葉長春看:「爺,您看。」

葉長春低下頭,隨手從書案筆架子摘下一支狼毫筆,用筆桿兒捅了那蛤蟆一下:「叫一聲聽聽。」

盒子裡的癩蛤蟆蹦了一聲,嗓子發出「卡吧」一聲,看的馬貓兒捂住嘴想笑,還沒笑出來,已經聽見葉長春在那邊又說了一句:「從今兒這蛤蟆就是我的寵物了,起名癩貓兒,誰也不許欺負,聽見沒?」

馬貓兒一聲沒笑出來就嗆住了氣管,邊咳嗽著便聽到阿福恭恭敬敬應著:「爺仁愛普及蛤蟆,真令小的欽佩。

馬貓兒黑著臉出了書房,心裡想這鳥氣絕對不能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是馬貓兒畢竟是個聰明人,知道成事要從長計議。孔夫子還曾經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所以眼前這些事,要好好的想一想,盤算清楚先。

想到這裡,馬貓兒站在柴房門口,「哼哼」冷笑一聲。門口趴著的癩長春,看清楚了自己主子的表情,立刻爬起來夾著尾巴溜遠了。

馬貓兒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狗跑走了,只是看著自己衣服上橫七豎八的泥巴印子,覺到身上因為端水回府出的一身汗有些濕粘,他想著今天在秀水湖邊上捉娃的情景,心想,那倒也是個好地方,沒有有什麼人去。

秀水湖風景秀美,湖中有座涼亭,滿湖的荷花每到夏日滿湖荷花綻放,十分清幽宜人。可是這湖地處卻很偏僻,秀水鎮本來就是個小鎮,葉府本就在鎮子西頭,出了鎮子二裡,外面連著鎮外的荒郊,也可算是荒涼了,加上不久以前,葉家將這秀水湖買了下來,在鎮上一時轟動,所以更不會有什麼人會來這裡了。

臨近傍晚,馬貓兒連晚飯也沒有吃,就悄悄的溜出府,又跑回秀水湖旁邊。荷花還沒到開的時候,湖心涼亭周圍荷葉田田碧綠一片,湖邊蘆葦青青,蛙鳴陣陣,偶爾會有魚躍出水面,拍打出撥剌剌的水紋。馬貓兒打眼看看四周無人,便退去身上衣裳,進了湖裡。熱辣辣的太陽曬了一天,此時湖水尚且溫熱,用作盥洗正合適。馬貓兒又是天生的玩樂性子,水性也不錯,在水裡追了會子鯉魚,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於是爬上岸,藏在蘆葦後面穿好衣服。正要走的時候,聽到湖心涼亭裡似乎有動靜。

此時天色已暗,月色初升暮靄朦朧,加上蘆葦遮擋,湖心亭與湖邊隔的又遠,並不能看清那人是誰。馬貓兒不敢聲張,只是靜靜躲在蘆葦後面,看湖心連著涼亭的長長竹橋上一個敏捷的人影,手裡一把長劍映著月影寒光閃爍,馬貓兒一口氣一吸一呼的功夫,那劍光已經連閃了十數招,招招精准,握劍的人身形飛閃,亦隨劍光從竹橋一直躍到涼亭外的荷葉上。

好劍法,好輕功!馬貓兒在心裡喝了一聲采,心想,沒想到在這平凡小鎮上,竟有這樣的高手。自己那幾下子功夫,幸虧只是騙著一個貪財如命的葉長春,如果自己撞到這人的手上,絕對就不只是給人家打雜那麼簡單了,說不定就立刻被人家見義勇為為民除害,一劍給砍死了。

想到這裡,馬貓兒摸摸自己的脖子,覺得有些涼嗖嗖。他又往湖心裡看了一眼,提起一口氣,悄悄地轉身離開湖邊,沿著來時的小路回到葉府。

二裡路,雖然不遠,馬貓兒腳步也輕快,不過也要走那麼兩刻功夫。就這兩刻鍾功夫,吹著清涼的夜風,披著剛洗了還濕漉漉的頭發,馬貓兒已經算計好了對付葉長春的計劃。這不過才兩天的功夫,葉長春已經開始盡著法子欺壓自己了,而且看上去還欺壓的不亦樂乎的樣子,剩下的一個月怎麼辦,馬貓兒一想就開始覺得膽寒。所以為今之計,只能盡早從葉府裡逃出去了。

要說逃,自己早想了萬兒八千回了,葉家那點院牆,也根本不在話下。自己真正顧忌的,是葉長春給自己吃下去的那顆毒藥丸子。馬貓兒雖然曾經懷疑過它可能是假的,但這種事情,一向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何況葉長春家裡,開的就是藥材鋪子,配幾丸毒藥還不是小菜一碟?

萬一是真的,自己就是找死了。

所以第一條對策,就是去偷解藥。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馬貓兒從柴房裡偷偷摸出到前院時,沒有遇到一個人。天上淡淡的一勾月影朦朦朧朧,微微的風吹動院角的一叢青竹,發出刷刷的響聲。葉長春的書房跟臥房緊挨著,隔著一堵牆,根據馬貓兒打聽來的消息,葉長春白天幾乎都是賴在書房裡的,不過晚上掌燈之後,基本上就要休息了。馬貓兒趴到書房門口,心想,葉長春你這也是活該,你不仁我也只好不義了。

等他推開門進去書房了,才覺得有些失策。

雖然說「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的說法是不假,但是前提是自己得能看清楚啊,何況自己不是來殺人放火的,是來偷東西的,更要看清楚才能拿了,可是自己竟然忘了帶個火折子,只好根據今天在書房裡看到的情況來動手了,牆邊上多寶格木架子上應該放著幾個小藥瓶子。不管怎麼說,還是先偷出來再說,至於是不是解藥,可以再慢慢打聽。

這麼想著,馬貓兒已經摸到了牆根多寶格架子上。一溜小瓷瓶子擺在那裡,馬貓兒把第一個打開,摸到裡面果然是有藥丸子。顧不得多想,他挨個把瓶裡的藥丸子倒出一些分別塞到懷裡,然後准備離開。

也許是順利的有些太過,馬貓兒有些得意忘形,一不小心碰了架上一個小盒子一下,差點把盒子碰下架子來。他慌忙回手扶住那盒子,重新擺好,正要往外走,就聽見兩聲嘹亮清晰的蛙鳴:「呱~呱!」

往日再普通不過的蛤蟆叫,卻叫出馬貓兒一身冷汗。他一轉身抱起那個盒子摟在懷裡:「死癩蛤蟆你別叫!」

「呱!呱!呱!」

又是三聲。

馬貓兒覺得脊背上襲上一股涼意,他急中生智,顧不得臉皮,只好輕輕敲著盒子:「癩貓兒乖!癩貓兒乖!別叫了,過些日子老大我給你買糖吃。再說,要不是我,你能過上現在這種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嗎?你可得有良心……」

蛤蟆不叫了,黑夜重新寂靜下來。馬貓兒慢慢把心放回肚子,把錦盒子放回架上,抹一把頭上的冷汗,喘了口氣定了定神,低聲嘟囔道:「這死小子!真是玷污了‘貓兒’這麼好聽的名字!分明是癩蛤蟆,卻起名叫貓,什麼跟什麼啊?真是不搭調!幹這種事,也就是葉長春這種沒見識沒讀書裝學問的人!」

安靜的屋子裡忽然響起忍俊不禁的笑聲,馬貓兒一身冷汗還未消退,另一身冷汗已經隨著一個激靈冒了出來。「啪」一聲,屋子裡燭光亮起來,燭光下笑得一臉猙獰與陰險的兩人,正是葉家主人葉長春,及其忠實跟班阿福。

「……」馬貓兒根本說不出話來,倒是阿福仍然是一張笑瞇瞇一本正經的臉:「馬半仙,你可說錯了哦,我們公子可是念過四書五經,背過詩詞歌賦,學過仁智禮義,走過名山大川的大家公子,學問從小兒第一,見識也是一流,怎麼能說是裝學問呢?」

「我……我哪裡說過誰裝學問的話?」馬貓兒本著厚著臉皮死不認賬的原則,邊說著心虛的往後退一步,「反正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就不是我說的……」

砰——嘩啦啦!

「不,不是我打爛的……」

馬貓兒順嘴說了一句,低下頭看看被自己碰落地的兩個古董大花瓶兒,已經全都粉身碎骨了。再抬頭,眼前葉長春本來笑的賊溜溜的一張臉上,已經是怒火升騰,長長的眉豎起來,一向裝模作樣溫和含笑的眼裡也迸出了金光閃閃的火星子。

第三身冷汗也淌出來了,今日黃昏洗的那澡算是白洗了。馬貓兒正想著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蛤蟆叫:「呱~呱~呱~呱!」

他隱約感覺到自己腸子已經青了,私下裡嘀咕一句:「今兒出來,真該先看看黃歷的……」

可黃歷上也不會寫「今日宜入室行竊」這樣的話呀……

一大清早,葉長春吃過早飯,就進了書房坐到書案上一堆賬本子後面去了。阿福拎著掃帚和簸箕,貓在多寶格子下面空地上,掃昨晚未來的及清理的一堆碎瓷片子。

「唉,這摔得還真夠碎的。」阿福偷偷抱怨一聲,抬頭翻著白眼,看看自己正趴在書案上逗蛤蟆的葉主子。

葉長春手裡拈一支筆,正在用筆戳癩蛤蟆,說一句話,就在那癩蛤蟆身上戳一下。

「叫一聲,癩貓兒!」

「呱!」

「再叫一聲!」

「呱呱!」

「跳一個給我看看?」

「噗!」

蛤蟆敏捷的跳起來,葉長春卻飛快的一把合上錦盒的蓋子,把跳起來的癩蛤蟆打壓回盒子裡,四腳朝天仰著,蹬蹬腿兒,翻過身來,轉悠轉悠鼓鼓的眼睛。

不知怎麼,阿福看著自己主子樂在其中的樣子,倒有些開心。他從小跟著主子長大,知道自己主子並不是愛玩愛樂的人,從十幾歲開始掌管葉家生意,一天十二個時辰倒有一大半是埋頭在帳本子裡,別家公子們熱衷的斗雞走狗,自己主子是從來沒有感興趣過的,當然也可能是根本沒有時間玩。現在好不容易看自己主子也開始養這樣的玩物,阿福是很開心的,覺得這樣才像個年輕人的樣。雖然主子養的是一只上不了台面的癩蛤蟆,不過總比什麼都沒有好嘛……

「這貓兒還挺有意思的,要不多花些心思陪他玩玩?」葉長春面帶微笑的自言自語著,看著盒子裡那蛤蟆似乎有些失神。阿福看了自己主子臉上自己已經十分熟悉的笑容,知道自己主子大概又在打什麼整人的主意了。

不知道主子說的貓兒,是盒子裡這只,還是後院捆著的那只呢?阿福有些捉摸不透的想著,不過要是主子把商場上對付對手的一套用起來,甭管是這只貓兒還是那只貓兒,肯定都倒霉定了。

「阿福,掃乾淨了沒有?」葉長春回過神來,問自己的跟班。

「掃好了。爺還有什麼吩咐?」

「馬貓兒現在還捆在柴房裡?」

「還捆著呢。連他那只癩皮狗,兩個都被捆在柴房裡了,現在正一塊哼哼呢。」

葉長春有些驚訝:「你們怎麼連那狗也捆了?」

「回主子的話,」阿福恭敬的一笑,「昨晚上有起夜的僕役,逮住那癩皮狗溜到廚房裡偷吃肉骨頭。」

葉長春頓時忍俊不禁起來,一向沒什麼波瀾起伏的俊臉上一副陽光燦爛的樣子:「還真是他說的,有其主必有其僕。」邊說著,他沖阿福勾勾手指頭,「你過來,給我算一筆帳。」

臨近中午十分,在馬貓兒和癩長春兩相應和的哼哼聲中,葉府裡日理萬機的葉大公子終於勻出了空,審理這起內賊事件。出席審理的除了葉長春,其跟班阿福,馬貓兒,癩長春,以及抓住癩長春偷吃的僕役來旺,葉家老資格的管家,周伯,還有一個當地知縣王大人。理直氣壯旁觀的當然沒有,不過在周圍探頭探腦偷聽的僕役丫鬟,自然也少不了。

前院正廳上,馬貓兒身上的繩一被解下來,馬貓兒就忙不迭的撩起衣袖揉搓著手腕子,只見半截白白淨淨的手臂上,赫然兩道通紅通紅的捆綁印兒。馬貓兒嘴裡絲絲出著氣兒,沖手臂上吹了兩口氣,然後拍了兩下子。

那邊阿福從葉長春身邊走出來行個禮:「既然人證物證都有,馬貓兒已經承認確實做過入室行竊的勾當,王大人也聽說了經過,這事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就直接進入主題,請王大人替我家主人做個旁證。」

王大人捋捋胡子,點點頭:「說吧。」

「葉府臨時僕役馬貓兒昨夜入室行竊,因屬家丑,不宜報官。且我家公子一向寬厚待人,對其行竊行為既往不咎,只將其造成損失清算如下:

前朝青瓷大花瓶兒一只,計五十兩銀子;前朝名窯白瓷瓶兒一只,計二百兩銀子;馬貓兒所養癩皮狗誤食廚房排骨,因被狗啃過,十斤排骨均已不能再吃,計一兩銀子。共計二百五十一兩銀子。馬貓兒身無分文,兩袖清風,因此今日請王大人為證,今日罰馬貓兒做葉家僕役時間延長為一年,以抵其罪過。」

堂上葉長春,漫不經心捧著茶碗品茶,嘴邊的帶著笑容,看上去是一副很滿意又很寬厚的樣子。

馬貓兒聽完這話,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一向輕盈婉轉溜溜滑的兩只黑眼珠子,瞬間呆滯。他還沒有醒過神來,那邊王大人已經站起身來向葉長春抱拳:「一個僕役一年工錢不過十數兩銀子,葉公子竟然只讓他做一年工抵消數百兩銀子的賠償。葉公子一向寬容體恤,這次更是仁至義盡了,如此寬待這個慣犯。既如此,王某自然會作這個證。」

縣官也這麼說了,自己真的就要在葉府裡被欺壓一年那麼長了?

雖然有了受罰的心理准備,馬貓兒一時還是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等被拖下前廳,他還有些呆呆楞楞的,面色如死灰一般,眼望著天,嘴裡不斷叨念:「六月天啊,老天爺來個旱天雷,下場雪吧……」

第二個打擊是在午後來到的。馬貓兒正坐在柴房裡,捧著飯碗挑裡面的肥肉末兒喂癩長春時,阿福慢慢悠悠走了進來,仍是那張討打的招牌笑臉:「馬半仙啊,主子叫我告訴你一聲,昨晚上你藏的那些藥丸子,都不是解藥。那麼重要的東西,主子怎麼會隨便放在書房裡呢?他讓我勸你一句,還是老老實實,死了偷解藥的心,安心在葉家做事吧。到時一年期滿,主子一定會放你走的,到時候你再出去招搖撞騙也不晚。」

從容說完,阿福笑著離開。馬貓兒咬著牙從懷裡掏出一把藥丸子,狠狠的往柴堆裡一扔:「哼!藥死你們這些葉家養的!」

只聽「轟」的一聲,好像什麼東西忽然散開了。癩長春嚇得一機靈,渾身的毛豎起來,嗚嗚叫著就要往外跑,被馬貓兒一把捉住,撫著背上的癩毛安慰著:「別怕別怕,長春乖乖,那裡只是幾窩尋食的小耗子罷了,不會咬你的。」

癩長春安下心來,偎在自己主子手底下,又開始舔地上的肥肉末兒,舔的差不多了,正准備一口把那肥肉吞下去,背上那只撫摸得溫柔的手忽然停了下來,它聽見自己主人喃喃自言自語著:「再這麼下去我可就完了啊長春,要不乾脆把葉拐子給宰了吧?……可是真要殺了他,那屍體該怎麼處理呢……」

葉長春停下舌頭舔肉上的工作,警惕的抬頭看著自己主人,聽見自己主人恍然大悟般對自己說道:「雖然有些惡心,不過到時候,不如長春你把他全給吃了吧?順便也補補你瘦巴巴的身子……」

用完了午膳,葉長春在庭院裡溜達了幾步,然後回書房又逗了癩貓兒一會。不過才幾天時間,原本肥肥大大的癩蛤蟆已經瘦了很多了,鼓鼓的眼珠子也沒有了剛被馬貓兒從湖裡逮回來時的神采,葉長春看它精神也不太好,就讓身邊奉茶來的丫鬟順便把它帶到後院那盆養著子午蓮的水缸裡去散散心,養養精神。葉公子自己則端起新煮的茶,邊喝著邊看著一卷詩文,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阿福進書房來的時候,看見自己主子這幅模樣,知道他心裡很開心。一個人的時候,自己主子並不總像人前那樣笑容可掬,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會開心的人,倒總是被生意壓的思慮重重的。於是忠心耿耿的阿福退出書房,想讓自己主子多開心一會,等會兒再向他報告剛才的事情。

等他跑到書房開始打報告,正說到馬貓兒算計著要宰了葉長春那一節的時候,葉長春仍然在喝著茶看著書,三心二意漫不經心的聽著阿福說話,然後阿福就看見自己一向成竹在胸從容不迫的主子「噗」一聲噴出一口茶水,豎起眉瞪圓了眼睛盯著自己:「什麼?你說什麼?」

「小的說,方才去後院聽牆根的時候,聽到馬半仙說想把主子您宰了,然後讓賴長……那條癩皮狗把您的屍首啃了,好毀屍滅跡,順便讓癩皮狗補補身子……」

葉長春呆了半天,才想起來把手裡的茶碗放下,又問了阿福一遍:「你聽清楚了?」

阿福恭敬的彎彎腰:「小的聽得千真萬確,他的確是這麼說的。」

葉長春顧不上擦自己身上落下的茶水,忽然爆發出一聲笑,笑完之後眉又挑了起來,臉上掛起三分怒氣。

阿福看著自己主子又笑又怒,心裡開始懷疑,自己主子不會是被馬貓兒氣瘋了吧?然後他聽見自己主子冷笑著:「把我堂堂葉公子殺了,竟是要給條狗補身子,而且還是順便補一補……」

阿福不由得在心裡想,主子真是氣糊塗了,到底給狗補還是給人補,是不是順便補,這不是重點吧……自己好像有責任跟主子說清楚這個問題。

「主子,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所以小的以為,喂給誰不是重點,重點是馬貓兒不會真的想來害您吧?」

葉長春挑挑唇角:「哼,他那點貓兒膽,再給他十個他也不敢。再說,就算他真的敢,也得有那本事啊。」

阿福想了想,倒也是這麼回事。

不知道自己殺人的預謀已經被聽牆根的阿福聽了去的馬貓兒,下午劈完了柴火之後,看黃昏將近,又偷偷溜出葉府,跑到秀水湖去洗澡。下了水之後,他先把自己衣服洗了一把,披到湖邊蘆葦上晾著,然後再下水去。

舒舒服服在熱乎乎的湖水裡泡了一會,馬貓兒又想起了自己的死對頭,東家葉長春。他一邊悠閒的往身上撩著水,一邊在心裡想,人常說知人知面不知心,還真是不假。像葉拐子這樣的一個人,長的眉清目秀,乍一看簡直就是個溫雅書生,可是做人怎麼就這麼不地道呢?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假模假樣假惺惺,根本就不是江湖人的樣子!鎮上怎麼還就有那麼多人稱道他呢?就連葉府裡那些個小丫頭,也把他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對自己理也不理!

馬貓兒把這些話說給余慶聽的時候,余慶正笑呵呵的在後院井台上打水,還沒來得及回答馬貓兒,旁邊一個來提水澆花的丫頭小竹走近井台子,聽見馬貓兒這話,沖馬貓兒一撇嘴:「我看你啊,根本就是嫉妒咱們公子。」

「什麼咱們公子,」馬貓兒坐在井台上哼一聲,翻翻眼皮撇撇嘴角,捻捻嘴唇上的小胡子,「他是你們公子,可不是我的公子。我馬貓兒生在天地間,長在江湖上,才不認什麼主子呢。」

小竹好像根本沒有聽到馬貓兒說的話,繼續說著:「……你看我們家公子,玉樹臨風,溫文爾雅,才識過人,待人又寬厚體恤。馬貓兒你啊,比起他可差了遠了去了,你說你這不是嫉妒又是什麼呢?余慶,你幫我把這兩桶水拎到前院吧,我看馬貓兒這身板,可拎不動這兩桶水。」

余慶仍然是笑呵呵的拎著水桶跟著小竹往前院去了,馬貓兒從井台上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撅了撅嘴,嘀咕著往柴房去:「嫉妒他?哼!我嫉妒他?!天塌下來我也嫉妒不著他呀,我還不如嫉妒你呢……」

還沒走到柴房門口,就聽見柴房裡狗叫喚,馬貓兒三兩步跑進柴房,就見癩長春一嘴咬著自己布搭子一遍,阿福兩手拖住另一邊,一人一狗正在拔河呢。一見馬貓兒進來,阿福立刻松了手,那邊癩長春還使勁呢,撲通就往後跌了個屁股敦兒。阿福歎口氣,搖搖頭:「沒見過這麼笨又認死理的狗,還不如我們家癩貓兒呢。」

馬貓兒雖然跟葉長春過去不去,不過看著阿福一張總是笑瞇瞇的憨厚臉,雖然他知道這也是阿福裝出來的,不過迎面不打笑臉人,馬貓兒憋著一口氣,從癩長春嘴裡奪下布搭子,半搭不理問阿福:「我說,你搶我的布搭子幹什麼?裡面一沒錢二沒寶,搶了也沒有用。」

阿福又張出一副笑臉兒看著馬貓兒:「馬半仙,我是想幫你搬東西呢,誰知癩長春死活不讓。後院的下人房早就住滿了,今天才讓人把西廂雜物間收拾乾淨,有床有鋪,以後你就住那裡吧。雖然不是跟別人住在一起,不過也還算乾淨,比柴房裡好多了。主子說了,雖然不是好人,不過也得當成好人養,苛待下人不是葉府的作風,萬一要是你那癩皮狗被老鼠咬死了,再怪到他頭上可就不好了。」

馬貓兒雖然脾氣大,但卻是個識好歹的人,何況葉長春這樣的做法實在讓人挑不出什麼刺兒來,自己也還得在葉府裡住著,於是嘟囔了幾聲,拎著布搭子抱著自己的竹筒棍兒牽著癩長春,往西邊廂房過去。阿福過去給他開了門,馬貓兒看到一丈寬兩丈長的一間小屋,一張竹板床上鋪著乾乾淨淨的被褥,窗格上糊著新的棉白紙,下午時分不那麼烈的陽光從門口裡照進來,屋子裡亮亮堂堂,不由得愣了一下。

阿福見他不出聲,陪著笑臉問道:「怎麼,半仙兒覺得這裡不好?」

馬貓兒卻轉過臉來,臉上笑容似乎有些僵硬和靦腆:「阿福……我從來沒住過這麼好的屋子,多謝了……來,長春!」他彎下腰扒拉著癩長春的狗爪子,看著阿福笑得一臉誠懇,「跟你阿福叔叔作揖道謝!」

一天又到黃昏。淡淡的金色余暉灑在書房門前的水磨石板上,看著有些耀眼;悠悠的晚風從窗口吹過來,清涼舒服。葉長春把茶碗放到書案上,卻不見阿福像往日一樣麻利的過來倒水,不由得抬頭看了阿福一眼。

他眼睛放在賬本上,一邊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阿福,你是不是有心事?」

阿福回過神來,看見空了的茶碗,連忙拿起來倒上水,又放回去,恭敬的作揖回話:「爺,我只是覺得,馬貓兒雖然也會招搖撞騙,不過心眼倒也不壞。」

葉長春抬頭看看自己一向貼心的跟班,又把目光移回桌面上,慢悠悠問了一句:「我說過他壞嗎?」

阿福笑著:「小的知道,其實主子早就看出來馬貓兒沒有什麼大的壞心眼了。今天帶馬貓兒到西廂房間裡,他竟然跟我道謝了,說是從來沒有住過這麼好的房子,還要他的癩皮狗叫我叔叔呢……」

葉長春沒有說話,仍然低著頭看賬本子。阿福小心翼翼打量著主子的表情,看到了主子唇角忍著的一點笑意,於是又繼續說道:「他也不過是個江湖小混混而已,孤身一人飄零在外,油滑些鬼點子多些,好罵人咒人什麼的,也是正常的。不如,您再寬厚些,別跟他計較,乾脆讓他在咱們府裡多呆兩年吧。而且我覺得,他相貌也著實不錯,多留兩年,或許可以給他配個府裡的標致丫鬟呢。這樣一來,等以後公子有了小少爺,豈不是多了兩個衷心的老僕,他的孩子也可以陪小少爺玩啊。那馬貓兒一笑起來的樣子,著實有幾分女子的靦腆,將來生下小孩子一定也標致,如果是女孩子,說不定還可以做未來小少爺的丫鬟……」

眼看阿福越說越開心,最後竟然不由自主的咧嘴開始笑。

「阿福,」葉長春皺皺眉,開口打斷他,「你想的未免太長遠。」

阿福連忙作揖:「小的確實太是多嘴了,不過說的可都是真心話啊。」

葉長春只是聽著,並不說話,半天才翻著帳頁從鼻子裡出了一聲:「哼。」

「哼」,這個字含義實在太過豐富。阿福琢磨了半天,也沒想明白,自己主子到底是覺得自己說的有道理呢,還是覺得自己太嘮叨了呢?

搬到西廂房去的馬貓兒,好像心情好了很多。一大清早吃過了飯,劈完了一堆木柴送到廚房去,然後又去井台子上幫余慶打水提水,一路上見誰都笑嘻嘻的。馬貓兒本來長的眉眼清秀,臉上雖然有劈柴時不小心蹭到的灰,一笑起來眼裡閃著亮晶晶的光,加上著實嘴甜,送了幾趟水下來,竟然頗能討葉府裡上上下下丫鬟的好,一天的功夫,已經開始有幾個丫鬟開始在背後議論:

「馬貓兒也不是那麼討厭啊。」

「長的也清秀,雖然個子矮些,不過手腳還挺利索的。」

「看他一直笑嘻嘻,姐姐長姐姐短的,挺好打發的呀。」

……

躲在暗處的馬貓兒聽到了,心裡得意萬分。所謂知彼知己百戰百勝的道理,他當然是懂的。既然被人家捉住了一次,那麼下次一定要小心萬分,首先要准備的,就是先把府裡的事情都打聽清楚再幹,才不至於被人抓的那麼慘。要打聽清楚,當然要先討好府裡的人了。

至於那個葉拐子,馬貓兒呲牙咧嘴的一笑,哼哼,等著瞧好吧。

不知不覺在葉府裡又過了十幾天,秀水湖的半湖荷花,也從含苞待放,到了展瓣怒放。這天下午近黃昏,馬貓兒哼著小調又來到湖邊,看看四周無人,脫下衣服滑入湖中。湖心處一片荷花開的正好,夕陽西斜,伴著遠處裊裊炊煙,風景十分誘人。馬貓兒看著怒放的荷花,口水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他再三看看四周沒有人過來,於是慢慢的向湖心裡劃過去。

已經開了的荷花下是嫩蓮蓬,剝開蓮蓬就是白白嫩嫩的蓮子,擱到嘴裡一咬,又香又脆。馬貓兒摘了幾朵荷花,把荷花瓣兒都揪乾淨了,就把腦袋躲在一片大荷葉下面,嘎巴嘎巴吃了幾個蓮子,然後就要往回游。湖心比湖邊的水要深,腳踩在泥裡,正好淹到他脖子。他自恃水性好,一手裡握著一把蓮子,一手空出來劃水,腳往下一踩就要抬腿蹬水,沒想到一踩竟然沒把腳拔出來,身體已經往前俯了,於是一頭插到湖面下喝了一大口水。他掙扎著又一使勁,只覺得腳腕子上一陣鑽心的疼。

好像是扭了筋了。馬貓兒慌忙扔掉手裡的蓮子,開始在水裡撲騰,灌了一肚子湖水之後,終於爬到了湖邊上。

眼瞅著天要黑了,將滿的圓月在天邊露出一抹清晰的白影子。馬貓兒心裡有些慌。自從第一次在湖邊偷看到有人在練劍,他每天刻意提前一會到湖邊洗澡,生怕跟那練劍的撞上。今天這麼一折騰,天已經黑了。萬一被那個高手碰上,被他懷疑自己偷學武功,一定活不了!

邊想著,馬貓兒邊揪著岸邊的蘆葦一瘸一拐爬上岸,嘴裡絲絲吸著氣正摸著黑找自己衣服呢,就聽見湖岸附近小路上傳來清晰的喊聲:

「什麼人在那裡?」

馬貓兒第一個反應就是練劍的高手來了。他一把扒開蘆葦藏進去,心裡怦怦跳著:完了,要是沒穿衣服就被人一劍刺死,那下輩子也不用做人了……

不過這聲音聽在耳朵裡好生熟悉啊……馬貓兒不敢站起身,哆嗦著抬起手來去夠蘆葦尖上懸著的衣服,忽然覺得這聲音聽起來跟葉拐子有幾分像。手忙腳亂的把衣服扯下來,已經聽到了蘆葦那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嘩啦一聲蘆葦被一只手撥開,看不清衣袂飄飄的人影,只見一條細竹竿帶著嗖嗖風聲一直刺到自己眼前。馬貓兒把一團衣服往胸前一遮,幾乎要哭出來:「葉拐子你出去!」

葉拐子當然沒有滾出去。

一襲白衣手持長劍一樣的竹竿的葉公子,此時站在翠綠的蘆葦叢後面,修長的身形沐浴在初生的月華中,要不是臉上的表情像極了癡呆,簡直就是傳說中月色下美如玉劍如虹的翩翩劍俠。借著月光葉長春看清了眼前蜷腿斜坐在地上的那個人,手裡摟著一件衣服半遮著身體,如瀑長發貼在身上背上,遮住了大片白皙的皮膚,滴滴答答的水順著長長的脖子一直淌到肩膀下凹陷的鎖骨窩裡,清水大眼裡閃著惶恐和憤怒,白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臉上兩朵殷紅正慢慢的盛開。

手裡的竹竿匡然落地,一向明敏睿智的葉公子平生第一次犯了迷糊,心裡想道,馬貓兒唇上的兩撇小胡子怎麼沒有了?

不過精明沉穩果決善斷的葉公子很快恢復了意識,他飛快的轉過身邁出蘆葦叢,在外面似是漫不經心的諷刺道:「馬半仙,好好的幹嘛剃了鬍子呢,難道以後不想扮神仙,要該扮女人不成?」

身後葦叢裡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和嘎崩嘎崩的咬牙聲,葉家公子忽然想起剛才馬貓兒對自己的稱呼:葉拐子。虧得阿福前幾天還指望馬貓兒能老實些呢,看這又是什麼時候的歪名兒?是新起的嗎?不然阿福怎麼從來沒有跟自己提過呢?回去一定要問清楚。他一邊想著一邊邁著溫文爾雅的步子往外面小路上走,心裡似乎又有些忿忿然,沒有意識到,或者裝作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莫名其妙的熱乎乎的感覺。

月朗星稀,風景如畫,湖面上的紅白荷花與湖邊蘆葦頂端雪白的芒子輕搖著,帶著淡淡清香的絮絮的夜風,見證著江湖無賴馬貓兒與葉家家主葉長春心裡對對方無比的痛恨與厭惡,以及迫害對方的急切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