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在湖邊費了很大力氣才把自己收拾停當之後,惴惴不安的馬貓兒終於連蹦帶跳竄到了葉府。可是站在西面院牆下面,他,或者說她,猶豫了好久,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爬進去繼續當葉府的僕役。換句話說,葉長春到底有沒有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女的呢?

這種猶豫充分證明了馬貓兒對自己的死對頭葉長春根本還不夠了解。她知道葉長春很奸詐,很狡猾,但忘記了奸詐和狡猾的另一層意思,是聰明。葉長春如果看了今晚的情景之後還不能發現馬貓兒女兒的本來面目,那他是憑什麼資格成為葉家這麼多藥材鋪子的當家人的?

猶豫的結果是馬貓兒決定爬進牆去。因為腳扭傷了,所以今天翻起牆來手腳不是那麼利落。她一邊手腳並用的往牆上爬,一邊自言自語著:「他一定沒看出來,一定沒看出來,不然他走的時候也不會說那樣的話……」

翻牆進去後,馬貓兒溜進自己西廂的小屋,關上門點著燈,看著自己干淨整潔的小屋,又開始自言自語:「要不是有個葉拐子,其實在這裡住著也挺好的……」

就在馬貓兒疑惑葉長春有沒有認出自己女子身份的時候,葉長春也開始懷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馬貓兒。本來他很確定那個煙眉秀眼的人就是馬貓兒的,可是反反復復想來想去之後,腦海裡那個坐在湖邊的人的臉開始變得不那麼清晰。

而最令人懷疑的是,葉長春想,就算是馬貓兒的聲音沒錯吧,就算是馬貓兒無禮的聲音沒錯吧,就算是一樣的眉眼也沒錯吧,可是一脫了僕役衣服摘了那頂爛乎乎的瓜皮帽的馬貓兒,為什麼能搖身一變就能變成一個清秀可人的女子呢?這反差之大,令曾經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葉家家主也很難接受。

不過經過再三思索,他還是確認了那就是馬貓兒,因為他想起了湖邊女子懷裡抱的衣服。那一團破爛的分不出顏色看不出布料的襤褸破布,確定無疑是馬貓兒的沒錯。

第二天清早,坐在書房裡的葉長春看著新送來的賬本子有些心不在焉。

葉長春本來認為,自己可以一直裝作不知到馬貓兒是個女子的事實,不過事實也證明,騙人容易,騙自己難。在書房裡看賬本子的間歇中,他回想起前幾天從窗戶裡看到拎著水桶在前院後院奔波的馬貓兒,那一顰一笑,越想越讓他覺得馬貓兒像個女子,雖然她說話高聲行為粗魯,舉手投足都映射出一個江湖混混的風格,甚至她嘴上還有兩撇胡子,但是那過於清秀的眉眼和輕盈柔弱的身段,卻是女子才有的。他甚至有點奇怪,自己為什麼以前一直沒有發現呢?

這應該算是葉家家主葉長春生平所受的最大打擊之一。

想完之後,葉長春覺得自己想跟她過不去的想法更強烈了。可是俗話說好男不跟女斗,老是這樣跟一個女孩子過不去,會不會太說不過去?

不過對於一向內心傲慢和成竹在胸的葉長春來說,天下只有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沒有說不過去或者不能做的事。於是他決定,還是一如既往的把馬貓兒當成個男子好了,何況她那樣的,哪裡像是女孩子呢?

這樣想著,他扔下手裡的賬本子,往後院走去。

後園裡很安靜,只有柴房裡傳來一聲一聲劈柴的聲音。葉長春聽著這動靜,心裡開始詫異,馬貓兒力氣怎麼會這麼大,雖然有功夫,可到底是個女子啊。可是走到柴房門口,他卻看見坐在柴房裡木頭墩子上的馬貓兒正在笑嘻嘻的逗著他的癩皮狗玩:

「長春,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我你肉吃!」

癩長春很笨拙的舉起兩只爪子,長長的舌頭從張著的大嘴伸出來,口水很惡心的流成一條線。

一邊正在揮著斧頭劈柴的是身強力壯的余慶,劈柴劈的滿頭大汗,嘴裡還「嗨嗨」喊著,一揮斧頭正要劈下去,一個不小心看到了門口的東家,於是連忙放下斧頭擦一把額頭上的汗,笑呵呵的問安:「東家,您來了。」

葉長春點點頭,沒有跟他說話,只是溫和的笑著,問仍然坐在地上的馬貓兒:「馬半仙,你真悠閒自在,要不要讓人給你沏壺茶來?」

馬貓兒一臉理虧的慢慢站起身來,嘴裡囁嚅著:「我……」

「不必跟我講了,」葉長春仍是溫溫和和笑著,「僕役的事我不管。一會自己去找阿福,讓他帶你去前院找周伯領罰吧。」

說完葉長春心裡有些得意的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遍在心裡琢磨,該怎麼讓周伯處罰馬貓兒呢?是讓他教癩貓兒唱歌,還是讓他把葉府裡所有的耗子洞都堵上……不過,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就是身為一個女孩子,馬貓兒好像不害怕癩蛤蟆呀,耗子這樣的東西。可不是嗎,癩貓兒還是她抓回來的呢!他好像也不怕蛇啊蟲子什麼的,要不然怎麼敢那麼晚的時候還溜到湖邊蘆葦叢裡去洗澡呢?

回到書房,葉長春把阿福叫了進來。阿福走進書房,看到自己主子又是一臉開心的樣子,意識到馬貓兒今天一定又倒霉了。他頓時有點同情馬貓兒了,可不是嘛,跟自家主子斗的人,好像沒一個不倒霉的。雖然自家主子總是不動聲色溫和含笑的臉,並沒有什麼得意的神色,不過這種時候往往是他的對頭正在哭喊甚至上吊的時候。

「阿福,今天沒有什麼事吧?」

「回爺的話,我昨天跟王掌櫃說好了,今天下午要去城裡回春堂去收上半年的帳。」阿福恭恭敬敬的回答道,「主子可是有什麼吩咐?」

「倒也沒什麼事。」葉長春翻一頁桌上的書卷,左手端起茶碗,右手拿著碗蓋慢悠悠的刮刮水面的茶葉,輕輕喝一口,才抬頭看阿福一眼,「我怎麼覺得,馬貓兒挺膽大的,好像沒有什麼害怕的東西呢。」

冰雪聰明的阿福會意,回道:「我正好要去後院走一趟,問廚房裡有沒有要從城裡往回捎帶的東西,順路去跟馬貓兒聊兩句,看他這兩天可習慣新屋子。」

葉長春滿意的點點頭:「嗯,那就去吧。」

阿福還沒有出門,就感覺書房門口有一個巨大的人影。他回頭看了看,是府裡的余慶,於是迎上去。

余慶很拘謹的憨笑著:「阿福哥,我想跟家主說幾句話。」

阿福回頭看看葉長春,葉長春點點頭,於是阿福領余慶進了屋子。余慶一進屋子,立刻跪了下去:「東家。」

阿福一愣,葉長春也放下手裡的茶碗:「余慶,起來說話。」

余慶點點頭站了起來:「東家,今天劈柴的事情,不要怪馬貓兒,是我要替他劈柴的。」

葉長春看著憨厚的余慶,不相信他竟然能看出來馬貓兒是個女子,問道:「為什麼?」

余慶摸摸後腦勺:「馬貓兒昨天晚上走路把腳崴了,好像很厲害。我看他走路都齜牙咧嘴的,也沒法干活,所以就幫他劈柴。」

葉長春想起昨晚,自己是在路邊問了一聲之後沒有聽到回答才又躍向湖邊的,中間時間雖短,可是也足夠手腳一向利落的馬貓兒穿上衣服了。這麼說,原來是她腳受傷了。

葉長春腦子裡浮現出馬貓兒一拐一拐走回葉府,然後拖著一條瘸腿翻過牆頭的情景。他溫和笑著沖余慶擺擺手:「知道了。我不會罰馬貓兒,也沒有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余慶走出去,輪到阿福不明白了。他覺得,對於像馬貓兒那樣走起路來連蹦帶跳的人來說,崴腳就像自家東家會當眾笑得前仰後合一樣,是不可能發生的。

葉長春好像並沒有覺察他的疑惑:「阿福,先去給馬貓兒送些藥膏吧。你那裡還有吧,上好的五福續骨膏?」

「是,主子。那還要不要跟馬貓兒聊一些關於他的喜惡什麼的呢?」

葉長春沒抬眼,仍是盯著桌上的書,不緊不慢的:「送了膏藥去,不正是個好機會嗎?不過,不要告訴她,是我吩咐你去送藥的。」

上了藥之後,又跟阿福聊了會天,馬貓兒覺得自己腳腕上涼絲絲的,好像已經舒服多了,又從葉長春的一如既往十分惡劣又卑鄙的態度上確認到,葉長春並沒有看出自己是個女的。於是等阿福離開之後,她立刻翻起枕頭,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偶,用一根又細又長的針開始刺那個布偶的腳,開始心安理得的詛咒葉家家主,自己的東家:「哼,都是你害的!還敢冤枉我懶!我腳疼成這樣,也要你疼!」

她不知道此時窗外正立著一個人,把她的話全都聽見了。這個人不是阿福,而是葉長春。看了一上午賬目的葉長春,忽然想起在後院蓮花缸裡養精神的癩貓兒,於是決定去看看它。葉長春身上有武功,耳力是很不錯的,走過西廂房旁邊的時候,一個不經意他就聽到了馬貓兒這番惡毒的話。

他忍不住無聲的笑了起來,眼前浮現出馬貓兒一臉不服氣的用針扎自己討厭的人做成的人偶的樣子。這樣看來,她還真有幾分像女孩子。

如果他真的看見馬貓兒手裡的布偶,想必他一定不會這樣笑出來的。

那只布偶,長的分明跟癩長春是一模一樣的,堂堂葉家家主,竟然被做成一只狗的形狀……

腳傷了之後,馬貓兒舒服自在的在後院歇了好幾天,而且余慶也不用幫她劈柴,因為阿福前幾天上城裡去,看到了街上有人賣便宜的木柴,於是一下買了好幾車回來,夠葉府用上十天有余了。馬貓兒無事可做,用的又是上好的藥,腳傷好的很快,到第十天,她已經能像以前那樣上躥下跳了。

傷好之後馬貓兒第一件事是跑到秀水湖去洗了個澡。鑒於上次被葉拐子發現,馬貓兒這次跑到湖另一邊去,小心翼翼的就在蘆葦叢裡洗,而且很快洗完就回到岸上。等她回到葉府的時候,葉府門都還沒有關,所以她大模大樣的從正門裡走進去。

一進後院她就發現余慶在西廂房門口坐著。

「余慶,這麼早就吃過飯出來乘涼?」馬貓兒心情愉快的走過去打個招呼,也坐在對面的井台上。

「貓兒,」余慶反常的滿臉愁苦,「我遇上了個坎兒。」

「坎兒?」馬貓兒抬起頭,「怎麼了?」

余慶黝黑的臉上出現了兩顆光盈盈的淚珠子。

「余慶,有什麼事趕緊說來聽聽啊,一個大男人你哭什麼?」馬貓兒見不得人掉眼淚,尤其是一個善良忠厚的老實人,她斷定馬貓兒遇上了大麻煩。

「是我家裡。」余慶沉著聲,「我妹子今年剛十五,長的還可以,被村子財主劉三寶看上,非要娶她過門做小。貓兒,你見的世面廣,幫我出個主意。」

「做……做小?」馬貓兒傻了眼。

「做他小妾。劉三寶已經五十歲了,家裡還有十幾房小妾。」

馬貓兒跳起腳來:「不願意就不做,他能耐你何!」

「他當然不能奈我何,我又不能給他做小妾。我妹妹已經答應他了,後天過門。」余慶臉上又浮現悲苦,「我娘三年前生病去世,那時候我跟劉家借了一百兩銀子高利貸,已經還了三年還沒有還上。我妹子是不想我再為了這些錢拼命。」

馬貓兒愣了。她聽見余慶拳頭攥的卡卡響,卻不再說話。

她只是江湖人心險惡,卻不知人世間原有這樣的悲苦,躲不過逃不掉,一腔苦水卻難說出來。心頭轉了幾個主意,馬貓兒蹲到余慶面前:「余慶,你跟你妹子逃吧!」

「逃?」

馬貓兒點點頭:「嗯。帶著你妹子離開秀水鎮另找個地方,你這麼能干,怎麼活不下去?你看我,一個人飄來飄去兩年了,不也照樣活得好好的?」

「可是還有祖墳埋在村口。若是劉三寶刨了我的祖墳,那是不孝。」余慶呆呆的看著馬貓兒。馬貓兒冷笑一聲:「你妹子都被人搶了,還要顧忌祖墳?你父母在天之靈,會看著你妹子進火坑?」

余慶低下頭,開始很認真的思索。他考慮了很久,直到漫天的星光開始灼灼閃爍,才抬起頭來:「只有這樣了。要是我妹子嫁進劉家,以後守活寡,我一輩子心裡也不會安生。」

馬貓兒跟余慶在院子裡商量了很長時間,馬貓兒是從北邊過來的,所以讓余慶往北邊去,先雇個馬車到啟州,然後沿運河往北,到了一個馬貓兒曾經去過的叫北鎮的小城。

商量到最後,余慶才呆呆的說:「那怎麼逃呢?」

馬貓兒一拍手:「當然是明天一早你回家,簡單收拾些行李帶著你妹妹出門!」

「聽捎信的人說,劉三寶怕我妹妹反悔,三天前開始就在我家附近派了人盯著。」余慶歎一口氣,站起身來,「不過事到如今,我只能回家一趟看看。」

馬貓兒掐著下巴想了片刻,看看余慶,臉上有些大義凜然的樣子:「這樣,余慶,明天我跟你回去,到時候按我的主意來。」

「你有什麼主意?」

「你不必多問。到時候你聽我的,你們肯定能瞞過劉三寶逃出去。你信不信我?」

余慶看著馬貓兒,簡直要感激涕零:「我信,我信!貓兒你行走江湖,騙過那麼多人,一定有好主意!你的恩德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余慶,別再說了,」馬貓兒歎口氣,打斷余慶的話,「明天晌午你先去跟周伯告個假吧,說有事回家。」

第二天晌午,余慶先告了假回家。馬貓兒卻知道,自己若是告假周伯一定不准,就算周伯准,葉拐子那刁鑽古怪的狡詐小人也不會同意,於是決定,索性偷溜出去。

大不了回來之後自己受罰,受點皮肉之苦或者多干幾天活,再差不過被葉拐子刁難,還能把自己砍了腦袋?這麼想著,馬貓兒輕車熟路的翻出牆頭,找到了在街頭等他的余慶。兩個人沿著小路出了鎮子,一路往南,過了一條秀水河,到了余慶的老家劉家莊,天色就已經不早了。

余家三家草房門外,果然有人守著。余慶跟幾個人說清楚,說馬貓兒是跟自己來給妹妹送嫁的。幾個人看馬貓兒好像沒什麼驚人之處,於是乎讓他們進去。馬貓兒看見余慶妹妹的時候,驚得差點叫起來。

「余慶,這,這是你妹妹?」

「對,她叫二丫,這是你哥的兄弟,馬貓兒,快叫貓兒哥。」

余二丫張張嘴:「貓兒哥。」

「二丫,竟然是你!」馬貓兒他鄉遇故知,上前激動的看著二丫,「我是馬貓兒啊!」

二丫卻高興不起來,要嫁人的前一天見到子自己曾經喜歡過的人,心裡五味雜陳的二丫神色更見悲戚:「我記得你,貓兒哥。」

「太好了。」馬貓兒高興的拍著余慶的肩,「你妹妹做的包子那麼好吃,你們以後生計不成問題。」

余慶聽得一頭霧水,馬貓兒三言兩語向他說清楚了他跟二丫之間的淵源,然後掌起高燈,三人開始合計逃跑問題。

合上賬本,葉長春習慣性的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往外看。往日快到傍晚時分,馬貓兒應該開始到井台上打水了,癩長春也會屁顛屁顛跟在後面,不時沖馬貓兒討好的搖搖尾巴。

想到這裡葉長春有些氣不忿。癩長春吃的肉分明都是自己家的,為什麼癩長春只會討好馬貓兒呢?何況當時一棍子把它捶暈的人,可是馬貓兒呢。

罷了,君子不與癩狗斗。又或者,馬貓兒就是特別愛招這些小東西的人也說不定。

可是今日院子裡卻安靜的很,沒有劈柴聲也沒有打水聲,更沒有馬貓兒往日那挑釁意味極其明顯的呼喚聲:「癩長春!你給我放下嘴裡的死耗子!」

葉長春在窗下站了一站,走回書案後坐下,那邊阿福正好端茶進來:「主子,新制的雨前龍井,昨日才帶回來的。北邊茶莊的掌櫃捎信說,今年冬北面雪大,因為忙著送藥材,馬車都沒有趕回來,還要等到把藥材往各地送完,所以新茶往這邊送的晚了。」

「嗯。」葉長春接過茶,放到桌上,揭開碗蓋,「香味倒還好。你剛從後院過來?」

「是啊。」阿福笑著,「小竹沖好茶正要端過來,我就順便代勞了。」

葉長春喝口茶:「今天後院倒是難得這麼素靜。」

阿福愣了一愣:「對啊,今天早晨怎麼沒有聽到馬貓兒跟他的癩皮狗掐架呢。不過……」阿福往後院裡看看,沉吟片刻,「今天我還沒有見過馬貓兒呢。壞了,主子,他不會逃跑了吧?」

葉長春挑唇一笑:「她是那不怕死的人嗎?一天沒有拿著解藥,她就一天不敢跑。也許是腿剛好,耐不住性子出去遛腿了吧。」

阿福點點頭:「不過說來也巧,今天余慶也請假了。我說看門的老何怎麼跑到後院去打水了,原來兩個打雜的都不在啊。」

葉長春端茶的手停在半空:「余慶告了假?」

「是,周伯說余慶家裡有急事,今天一早就回老家了。」阿福接過葉長春的茶碗,又替他續上水,「我記得余慶家裡還有個妹妹,或許是想念他妹妹了也說不定。」

葉長春不過思忖了一瞬:「去年余慶跟我到北邊呆了三個月,我還記得他說過,妹妹就在鎮上做工的。」

阿福愣住:「那……」

葉長春眼睛看著阿福,思忖片刻又說道:「阿福,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當年余慶來府裡,是因為欠了別人一大筆錢吧?」

阿福立刻明白了些什麼:「您是說余慶遇上了麻煩?」

葉長春敲敲桌沿:「余慶遇上了麻煩倒還好收拾。就怕,馬貓兒多事,也跟著去摻一腳。」

快半夜的時候,劉家莊余家草房裡的三個人總算商議停當。雖說是商議,其實是余慶和余二丫一直用崇敬和仰慕的眼光,看著馬貓兒手舞足蹈的馬貓兒唾沫星子亂飛的講解他們的逃跑計劃,而這種目光,則更充分的激發出了馬貓兒心中多年沒有露頭的責任感和鋤強扶弱的英雄豪氣。

既然逃跑的路線和目的地已經都商議好了,重點就是怎麼騙過來接親的人。馬貓兒跟余慶和余二丫說,自己要代替余二丫上花轎。等接親的花轎一離開,余慶和余二丫就離開離開劉家莊踏上逃跑的漫漫長路。然後馬貓兒會伺機跑出花轎,甩開劉家的人跑回葉府。

余慶和余二丫擔心的問:「萬一被人看出來了呢?」

馬貓兒拍拍胸脯:「不用怕,我會功夫,跑的也快。劉三寶不是要把新媳婦接到鎮上的新房裡去嗎,鎮裡的巷子那麼多,我拐幾條巷子甩開他們還不簡單?到時跑進了葉府,他們肯定就不敢再追了。你們信我就是,不會出問題的。」

余二丫捧過一套鮮紅的嫁衣:「貓兒哥你到時候一定小心。接親的人恐怕也快來了,這是衣服,你換上吧。」

馬貓兒大大咧咧抬起胳膊:「直接套在外面就成,到時候脫了我還得跑路呢。」

余二丫低著頭幫馬貓兒套上一層一層大紅的嫁服,整衣領的時候手不小心碰到了馬貓兒的下巴,臉上立刻變得跟嫁衣一個顏色。一旁余慶沒有注意自己的妹妹,倒是瞪大了眼睛看著馬貓兒:「貓兒,你穿上女人衣服,看著比二丫還像個女人家!只多了兩撇胡子罷了!」

二丫回身拍了余慶一把:「哥,你說的是什麼話?貓兒這樣幫咱們,你還拿這樣的話取笑他!」

馬貓兒心虛的咧嘴笑笑,往身後的木板床上一靠:「我先歇會吧,省的明天沒力氣逃。」

接親的人一大清早就吹吹打打來到余家門口。門口守著的幾個人,親眼看著余慶哭喪著臉,扶著身穿紅色喜服頭上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子上了花轎,於是按照劉三寶的吩咐,護送著花轎上了去鎮上的路。

馬貓兒一上了轎子就掀了蓋頭,順手擦了擦滿頭上捂出來的汗。六月的天,單衣外面又捂了幾層厚厚的衣服,馬貓兒拿著蓋頭忽閃著,咬著牙想道,裝個新娘還真不容易。

搖搖晃晃的轎子走了一個多時辰,從轎簾兒縫裡看出去,眼看就要進鎮子了。馬貓兒估摸著余慶跟余二丫這時候應該出了秀水鎮,雇著了去啟州的馬車了,於是把手裡的紅蓋頭一扔,掀開轎簾跳出了馬車,頭也不回往鎮上跑去。

一幫吹打手走在前面,只看見一個火紅的身影從後面忽然竄出來往前面跑去,轉眼已經溜出去十幾丈遠,都停了手裡嘴邊的家伙,愣在原地。眼看著跟在轎子後面的幾個打手醒過神呼呼喝喝從後面追上去,一個吹打手拿喇叭捅捅自己同伴的腰:「接了十幾年親,沒見過腳程這麼麻利的新嫁娘。」

按理說馬貓兒跑的是很快的,可是身上穿著累贅的嫁衣,明顯影響了她跑路的速度。越跑越熱的馬貓兒,卻怎麼也扒不下來自己身上那身紅衣服。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裝了十幾年男子之後,她根本不曉得女子的衣服是怎麼穿的,當然也不會脫了。所以昨晚余二丫給她套上衣服之後,她本應問清楚這衣服應該是怎麼脫下來的。

情急之中馬貓兒想要撕開衣服,偏偏這衣服縫得結實,料子也好,飛奔中她手上根本騰不出這麼力氣來把衣服撕開,於是馬貓兒只能咬著牙喘著粗氣,臉紅脖子粗的往鎮子裡跑,希望趕緊鑽進一條巷子甩開身後追著的三個人,然後撕開身上這身惹眼的衣服。

天剛蒙蒙亮,鎮上旺德祥點心鋪向來開門開的早,打著哈欠的小伙計剛被老板娘從床上罵起來,去搬開鋪門上的門板,就聽見蹬蹬的腳步聲從不遠處響起。他驚訝瞪開惺忪的睡眼回頭去看,就見一個嘴上長著兩瞥小胡子的人身上穿著一身女人的嫁衣,齜牙咧嘴的從街上狂奔而過。還沒有完全睡醒的小伙計疑心自己撞見了夜鬼,驚得一下松開了手,然後就聽砰的一聲響,厚重的門板砸在了小伙計的腳背上,空曠的街道上頓時傳出一聲悠揚婉轉而又淒厲萬分的慘叫,慘叫聲中又見三個壯漢飛奔而來,向著街道那頭跑過去。

被衣服牽絆了腳步的馬貓兒沒有如預想的把身後的人甩開,倒是被人家追著一直跑往鎮西頭的葉府。飛奔了十幾裡路的馬貓兒開始覺得氣短胸悶,眼前開始冒金星。眼見轉過一條巷子就是葉府,她回頭看看已經快追上來的幾個壯漢,確定自己一定打不過人家,於是拐過巷子就沖著葉府的院牆沖過去。

第一翻沒有成功,她退了幾步又一跳,終於扳住了牆頭。幾個劉家打手轉過巷子,不那麼真切的看見似乎有一抹紅影子從牆上飄走。他們沿著巷子往前又跑了幾步,看看巷子那頭也沒了人影,於是開始懷疑新娘子藏進了葉府,商量了一下,決定留兩個人守在葉府門口,另一個回去先把事情跟劉老爺說清楚,再作打算。

三個打手一路上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向看上去瘦弱秀氣的余二丫,怎麼竟然還是跑路和翻牆的一把好手?

葉府東邊是一個獨立的院落,雖然院門常鎖著,外人進不去,不過跟外面葉長春的書房和臥房是連著的。馬貓兒剛才正是順著這個院子的牆滑下來,然後跌坐在地上。喘息中她一邊開始扯身上的嫁衣,一邊開始打量這個院子。

院裡的正屋跟葉府其他屋子一樣,是青瓦粉牆,廂房窗下是一株桃樹,蔥郁的葉片下露出顆顆青澀未熟的小毛桃,院裡植著疏落的斑竹,依依竹影中間一張精致石桌,兩塊石凳。院裡安靜的很,除了風聲與灑在地上的稀疏晨光,並無其他。

馬貓兒正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葉府裡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院子西邊廂房裡出來。葉長春身上穿著清涼的月白色綢緞褻服,頭發隨意用帶子系在頸後,腳上拖著繡面鞋,好像是剛剛起床還未整束衣裝,看在馬貓兒眼裡,讓她覺得今日的葉長春不像往日那樣衣冠楚楚令人望而生厭。可是他站在門口唇角挑著一分譏誚的笑意,從容的口氣與看著馬貓兒的眼神卻帶著知悉一切似的了然:「馬半仙,大清早翻牆,莫非是去騙人又被看穿了?」

馬貓兒又驚又氣的要站起身來回嘴,卻被身上的衣裙絆住腳跌了個大跟頭。她狼狽的扯一把剪不斷理還亂的衣裙,抬手抹抹滿臉的汗,抬頭怒視著葉長春:「你才被看穿了呢,要不是我從轎子裡跑出來,他們到現在也不會發現!」

剛說完馬貓兒就覺得嘴唇上有些異樣。她低頭看看,看到了自己手上沾著一片本來應該在自己嘴唇上的小胡子。

大概出的汗太多,剛才帶著怒氣一把抹到臉上又太用力,竟然把粘的緊緊的胡子抹下來了。馬貓兒心裡頓時生出喬裝露餡的慌亂,她抬頭看看背手站在台階上一臉奸詐笑意的葉長春,忽然想起來其實那天葉長春已經看到沒有貼胡子的自己了。

於是馬貓兒決定破罐子破摔,干脆一伸手,把另一片小胡子也揭了下來,揣到懷裡,然後費勁的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抱起手臂扭過頭去,等著葉長春開口,心想,反正這會兒余慶和二丫肯定都跑遠了,只要葉拐子不把自己再從牆上扔出去,一切都好說。

葉長春目睹著馬貓兒臉上從兩撇小胡子到一撇小胡子再到沒有胡子的變化過程,眼前一個痞氣十足的小混混頃刻變成了一個身著大紅嫁衣兩頰殷紅的少女,雖然那兩抹殷紅是逃跑累的,不過葉長春心裡卻不由得想,女子的話,果然還是穿著紅衣更顯得嫵媚些。

再轉念一想,他頓時覺得這身衣服穿在馬貓兒身上,還真是有些玷辱了嫁衣那嫵媚嬌艷的紅。他又看了馬貓兒一眼,走下西廂房的台階:「你還穿著這衣服,是等著別人來抓你,還是想繼續騙人?這府裡,可沒有人會信你那一套。」

馬貓兒聽了這話,又開始掙扎著對付身上的女兒裝,有些底氣不足的嘟囔著:「小爺我堂堂男子漢,不會擺弄女人衣服……」

葉長春愣了一下,他終於確認,馬貓兒是真的以為自己沒有看穿他的身份,而且大概也確實是從小扮慣了男子,自己開始沒有看出她的女子身份,的確情有可原。這麼想著,他心情有些愉悅的走到東牆下,難得好心的想伸出手去想幫馬貓兒解開衣服。馬貓兒卻猛地退一步,抬起拳頭擺個架勢:「想動手?今天要是怕了你,我馬貓兒就變成個癩蛤蟆!」

葉長春轉身看著西邊,收回手臂,右手手指裝作不經意的輕輕抹在唇角上,掩住唇邊上忍俊不禁的笑意,然後如往常般笑著背起手:「好心幫你解開衣服,你不領情,我也懶得多管閒事。」

邊說著,他就要往回走,卻聽到馬貓兒十分疑惑又猶豫不定的問道:「你……真的會脫女人衣服?」

葉長春站住腳,用了十分力氣忍住不笑出聲,頭也不敢回,簡單的答了一個字:「會。」

他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忍笑忍出內傷。受傷事小,名節事大,堂堂葉家家主若是因為忍笑受了內傷,傳出去一定會被人笑死。

「那,」馬貓兒停頓了一下,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語氣和表情,臉上露出一個討好的笑:「煩請,請葉少爺,……幫個忙吧……」

過了好一會葉長春才轉過身,映著陽光的白淨臉上帶著馬貓兒認為十分欠揍的微笑:

「此一時非彼一時。江湖有江湖規矩,江湖人出手相幫,總不能白出力氣。馬半仙難道沒有聽過‘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說法嗎?」

馬貓兒的手在紅衣服底下握成一個緊緊的拳頭,她深呼吸了三遍,壓下胸口的一股氣,維持著幾乎扭曲的笑臉:「葉公子想如何?」

葉長春背著手,臉上笑得悠然:「兩個條件。」

「說……!」

葉家家主抬起右手,輕輕晃晃修長的食指:「第一,給你的狗改個名字,新名字不得與‘葉長春’三個字有牽連。」

「……第二呢?」

「第二,」葉長春秀長的眼裡笑意愈濃,眼角向下微微彎起,「跟癩貓兒要兄弟相稱,不得傷害它。」

臉上的笑容終於扭曲成了一團即將爆發的怒火,馬貓兒在衣袖裡用指甲狠狠掐著自己胳膊,用自己僅存的理智思考了很久,或者說是忍了很久之後,覺得自己一定不能答應這樣喪權辱國的條件:「我進去找別人幫忙!」

「你大可以穿著這身衣服在院子裡走來走去,」葉長春背過手,仔細看著房門口桃樹上的青桃子,「不過要是我沒有料錯的話,劉三寶在鎮上的宅子跟葉府就隔兩條街,劉家的人說不定現在已經找到葉府來了,今天我好像跟門房的老何說了,如果劉三寶的人來了,就讓他直接去前廳等我。馬半仙請自便,不過到時候千萬不要說你是我葉府的人。還有,」他轉頭微笑著看著馬貓兒,「我相信二次進宮,王知縣一定會重罰你的,到時候你不能再在葉府打雜還錢,可不要忘了把欠葉府的現銀送過來,不然我只好找王知縣,讓他順便判你在縣衙牢裡多呆兩年了。」

馬貓兒剛縮回邁出去的腳,就聽到院子西邊傳阿福的聲音:

「主子可在院子裡?劉府劉老爺現在前廳,說想要見你。」

葉長春漫不經心從桃樹上扯下一片葉子,回頭又看一眼馬貓兒,應了一聲:「稍後就去,就說等我更衣。」

說完他就要往西廂房走,還未落腳,身後傳來馬貓兒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答應!」

葉長春停住腳,轉過身,走到馬貓兒身邊,伸出手來去解馬貓兒嫁衣上的盤花紐扣。如果此刻馬貓兒不是因為不自在而把臉別向一邊的話,她其實應該可以觀察到,葉家少爺臉上的肌肉,其實是在輕微抽搐著的。

是真的要內傷了……

馬貓兒解不開衣服真的情有可原。嫁衣幾乎已經被浸透,上頭都是精致的盤花紐,而且做的緊致結實,被馬貓兒連跑帶掙的一折騰,紐子扭緊了,像死結一樣硬幫幫;大紅綢衣外面罩褂上一串精細緊致的紐扣,又被馬貓兒扭到肩膀後面。不過葉長春那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指竟然也很靈活,很快就把外面罩褂上紐扣一粒粒解開,然後又去解裡面緊身小褂領口處緊貼著馬貓兒頸子的一顆鳳紋細絲盤花紐。衣襟下一長溜紐扣也解開之後,他轉身抬腳往屋子裡走去:「可以了。」

馬貓兒把上身的罩褂和貼身小褂褪下來,往地上狠狠一摔:「這禍害精!」

身上被一條紅汗巾系住的長裙也被馬貓兒自己解了開來。馬貓兒抱著一堆紅衣紅裙,在東牆底下來來回回三十多趟之後,終於往西廂房這邊走過來。

葉長春站在西廂房窗邊往外看著,臉上掛著一縷欣慰的笑容想道,東牆邊下面一溜地兒被踩得如此結實,看來今年是不會再長出青苔了,今年又省了一筆請人清理打掃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