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葉長春本以為只有阿福才會聽牆根,他現在才發現馬貓兒竟然也有這個愛好。比如現在,他正在跟劉三寶說話的時候,前廳門柱後面露出來的看上去髒兮兮的瓜皮黑帽的一角,很明顯就是馬貓兒的……

「葉老板,是這樣的。」花白頭發的劉三寶喝一口茶,肥碩臉上做出一個假裝有禮貌的笑容,「說來見笑,我本來今天是要迎娶新人的,誰知半路上竟然被那小蹄子跑了。幾個跟著的下人說她可能翻牆進了你家院子。所以我冒昧前來叨擾,希望葉老板幫忙找人。」

「劉老板真是客氣。」葉長春坐在主位上,看著劉三寶笑的委婉客氣,「您迎娶新人我並不知道,沒有給您送一份厚禮已是失敬,今天幫您找人自然也是義不容辭。」

話音未落,他眼角的余光瞟到躲在門柱後面的身影,似乎是惡狠狠的揮了一下拳頭……

「阿福,」葉長春喚過立在一旁伺候的跟班,「立刻出去,讓劉老板的人幫你們一起查查,看看葉府裡今天有沒有進來過外人,搜查的要仔細。順便看看,把外面竄來竄去的野貓野狗趕出去。」

阿福領命出去,葉長春在這邊慢悠悠的跟劉三寶聊天:「說來也巧。劉老板,昨晚上府裡二小姐剛剛過來投奔我,府裡一幫下人正在後面幫著收拾呢,所以一時外人進來,沒有注意到也是有可能的。」

「哦,」劉三寶呵呵笑著,發現自己受到葉家少主這樣的禮遇,頓時有些心虛,「真是打擾。其實那三個奴才並沒有看清楚是不是進了葉府。不過,我記得葉老板不是只有一個已經嫁到杭州的姐姐嗎,這位二小姐是……」

「是當年我家姐一時高興認得乾姊妹。說起來見笑,這二小姐還是府裡一位下人的妹妹。」葉長春微笑著,「細想起來,自從家姐出嫁,余二丫已經很久沒有來葉家探親了,連我也不知道怎麼昨晚忽然來到捨下。」

正在喝茶的劉三寶猛地嗆了一口。

「劉老板怎麼了?」葉長春放下茶碗,一臉關切:「莫非這茶不對口味?」

「不不不,」劉三寶擺著手,乾笑著抹一把頭上的汗,「這茶實在是好茶,只是在下忽然想起來家裡賓客未散,應該回家先安撫一下等著的客人。」

「不著急。」葉長春伸手虛阻了一把六劉三寶,「其實今天劉老板到訪,在下正好有生意上的事跟您商量。」

「哦?」劉三寶豎起耳朵重新坐下。雖然交往不多,不過鎮上不少都知道,葉家財大氣粗,生意做遍整個江南,既然今日有意垂青,就等於是天上在往自己身上下金雨,自己焉有不趕緊拿盆接著的道理?

「是這樣的。葉家在縣裡的藥鋪一向是從蘇杭一帶運貨過來,不過今年我想從本地買一批藥材,知道劉老板你莊子上好像也有種藥材,或者可以……」

「好說好說!」劉三寶頓時被發財的狂喜淹沒,他自己農莊裡種著藥材,但本地藥材市場並不興旺,因此藥材價格被外地的藥材商壓得極低,不賠錢也就算好了,如今葉長春要出錢買他的藥材,豈不變成自己的大財主了嗎?於是他拍拍胸脯:

「葉老板若是有意,我這裡的藥材一定比蘇杭一帶價錢低,且又省了運費,絕對一舉兩得!」

奪妻之恨似乎被飛來橫財砸的煙消雲散,葉長春看著劉三寶滿臉喜氣,說道:「那改天,我再讓藥鋪在本縣分號的王掌櫃去拜訪劉老板,將具體事宜商議妥當吧。還有一事,葉某想跟劉老板商議一下。」

「葉老板請講!」

葉長春似乎有些歉然:「我曾經聽捨下下人余慶提過,似乎還欠您一筆錢。今日不如我就一並替他還了吧。」

「哪裡哪裡!」劉三寶擺著手,「我怎敢要您的錢!再說他不過一個下人,哪能勞動葉老板你費神!我回頭直接讓人把欠條送過來就是!」

「不,那怎麼行!」葉長春義正詞嚴,「雖然是個下人,不過既然在我府裡,我就要擔待他,這筆錢一定要還!」

劉三寶板起臉來:「葉老板是看不起我了!」

葉長春思忖了一下:「既然劉老板這樣說,我自然不能駁您的面子,這樣吧,葉家商號的藥材,三年之內就由您來供吧。」

劉三寶喜得簡直要跪下道謝的時候,外面阿福帶著劉家三個打手進來:「稟主子,沒有搜查到闖入府中的外人。」

劉三寶急急忙忙起身告退:「今天實在打擾了,葉老板,看來是這三個奴才看錯了。那改天我一定再登門致歉!」

送走了劉家人,阿福有些奇怪:「主子,沒找到人,劉三寶怎麼一點氣都沒有,還一副撿了錢袋子的喜氣模樣?」

葉長春邊往書房裡走,邊說道:「我不過先打了他一棍子,又給了他一顆甜棗,再打一棍子,再扔個棗。」

阿福恍然大悟:「主子先前就一直想要從本地購藥材,是不是決定把生意給他了?」

「嗯。」葉長春點點頭,進了書房,「鎮上種藥材的也不過三兩家,價錢也差不多,我本來就想過要找他。今天他跑了來,倒省了我再費心去找他。」

阿福滿臉崇拜的點點頭:「主子真是一點虧都不吃,不光自己不吃虧,還能讓別人高高興興的吃虧。小的最敬仰主子這一手……」

「所以跟這種人打交道才沒有多大意思。」葉長春有些意興索然的翻著眼前的賬本,往窗外看看,唇角忽然挑起來:「還是逗那種整不死打不爛的賴皮有趣些。」

阿福想起方才被自己從前廳拖走氣的橫鼻子豎眼的馬貓兒,不由得愣了一愣,一臉討好的笑著:「恭喜主子,主子整人的檔次和功夫好像又精進了。」

馬貓兒被阿福拖到後院,想起葉長春在前廳說自己是「野貓野狗」,胸中頓時郁結。她一路跑到柴房裡,拎起斧頭開始劈柴,一時之間整個葉府後院裡充斥著「辟辟啪啪」木柴橫飛的聲音。

一堆木頭劈完,馬貓兒隨手一扔斧頭,飛出去的斧頭差點劈掉癩長春尾巴,嚇得它「啊嗚」一聲從柴房小窗裡跳了出去。片刻之後門口冒出一個壯碩的身影:「貓兒,腳好了?正好,廚房裡柴火剛燒完。」

馬貓兒抬頭看見樂呵呵抱著柴火就要往外走的余慶,有點傻眼:「余慶,你們沒有逃走?!」

「沒有,」余慶停住腳,回頭看著馬貓兒,「今天早晨跟二丫出了門,我想起來沒有跟東家說過自己要走,這樣一走了之太不地道,所以又回來說了一聲。東家說要我以後在葉家賣力氣幹活,他會替我跟二丫擺平這件事。」

馬貓兒想起在前廳跟劉三寶似乎密謀了很久的葉長春,同時也想起來今天早晨他好像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看著不是在自己幫助下重新無憂無慮起來的余慶,馬貓兒內心湧起無比的失落。

余慶走了一步,又停下,回頭感激涕零看著的馬貓兒:「馬貓兒,我還是得謝你!你為了我和二丫,差點被劉三寶抓住,你馬貓兒以後,一輩子都是我余慶的好兄弟!」

馬貓兒有些尷尬的點點頭,咧開嘴沖余慶笑了一個:「好兄弟!」

余慶扛著柴火走遠了。馬貓兒慢慢坐下,摟住剛從外面回到柴房觀察形勢的癩長春,一臉慚愧:「長春,我對不起你,竟然連你的名字也沒有保住。」

癩長春看著自己的主人帶著一臉無奈的落寞站起身來,然後身子晃了一晃,手臂往虛空裡抓了幾下,「撲通」一聲往後栽倒。它小心翼翼走近馬貓兒,伸舌頭舔舔她的臉,看她仍然閉著眼睛,於是轉過身跑出柴房猛吠起來。

聞聲而來的余慶和余二丫把馬貓兒搬回西廂房,然後余慶飛一般跑到前院書房去通知葉長春和阿福:「馬貓兒昏過去了!」

葉長春和阿福趕到後院,看到一臉焦急的余二丫正看護著躺在床上的馬貓兒,床邊上是夾著尾巴「唔呀唔呀」叫喚的癩長春,本來就小的屋子被擠了個水洩不通。葉長春看看躺在床上的馬貓兒蒼白的臉,揮揮手:「都出去,留下阿福。」

余慶和二丫一步三回頭的看著馬貓兒,依依不捨往外走,阿福哭笑不得的攆著他們:「還有氣兒呢,主子的手段你們不知道我可知道,就算是真沒氣了也能讓他活過來,放心吧。」

余慶和二丫終於出去了,阿福回過頭看看馬貓兒的臉色,又問自己主子:「主子,不是裝的吧?」

葉長春手搭上馬貓兒的脈門,又看看馬貓兒的臉色,臉上沒有表情:「不是裝的。她要真能裝的了這麼像,也不用在葉府做雜役了。」

阿福開始有些擔心了:「那,那是怎麼回事?不會是……不會是被您給氣暈的吧?」

葉長春又好氣又好笑的看他一眼,伸手松松馬貓兒的領口,站起身來:「我本以為她是今天早晨跑的太急中暑了,可是如果僅僅是中暑,心脈不會這樣紊亂。這樣看,倒有些像是中毒的跡象。」

阿福吃驚道:「中毒?」

葉長春點點頭:「一時還看不出來,不過看來八成是中毒,而且如果是中毒的話,恐怕毒氣已經侵入心脈了。」

阿福聽了,愣在當地,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待他回過神來,看見自己主子正在窗下沉吟著,於是小心翼翼的走過去:「主子……那還有救嗎?」

葉長春回過頭來:「什麼還有救嗎?」

「馬貓兒啊,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要是她死了會怎麼樣呢?」

阿福很有些難過的樣子:「以後就沒有人來讓主子作弄著玩了。」

葉長春沉思片刻。阿福看看他的表情,又湊上來說道:「而且以後,他的孩子也不能來陪葉家小少爺玩了……」

葉長春抽出袖子裡的扇子,砸了阿福一記:「死不了他。回書房去跟我拿藥方子。有空在這裡胡思亂想,不如趕快去縣上抓藥。」

馬貓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似乎是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走出自己房間。她動了動沒有力氣的手腳,暗自歎了一聲,心想,我真是昏了頭了,竟然在自己房裡看見葉拐子和他的跟班了。

藥很快就煎了來。余二丫捧著藥碗來到馬貓兒的房間,進去之前敲了敲房門:「貓兒哥,我進來了。」

「進來進來!」馬貓兒的聲音很是興奮,「二丫你怎麼來了?」

不過她隨即看到了二丫手裡端著的藥碗:「這是什麼?」

「阿福哥替你抓的藥,我剛煎好。」二丫笑著走進,把藥碗遞給馬貓兒:「快喝吧。」

「誰說我要吃藥了?」馬貓兒皺皺眉頭,「是藥三分毒,我不過是中暑,休息一會就好了,幹嘛還要吃藥?」

二丫愣住,她其實並不知道馬貓兒是什麼病,只是阿福把藥帶來了,所以她覺得當然要吃:「貓兒哥,你就喝了吧,既然阿福哥已經抓來了,不要白費了他的好心。」

馬貓兒鼻子裡哼一聲:「二丫,今天你說什麼我也不會喝藥的,你把藥端走吧。」

二丫難為的站在床前,馬貓兒看到她的臉色,於是拉住她的衣袖笑著:「二丫,我知道你和阿福是好心,不過我確實不用吃藥,你偷偷把藥倒了吧,反正他也不知道,怕什麼?」

二丫紅著臉抽出自己衣袖,端起桌上的碗:「那好吧,貓兒哥。」

藥沒有被倒掉,二丫一出門就被藏在門口聽牆根的阿福截住,然後哄她把藥給自己。阿福端著藥碗一溜煙的跑到前院書房裡,滿臉喜色的看著自己主子:「主子,可讓我打聽著馬貓兒怕什麼了!」

葉長春帶著阿福往後院去的時候,阿福手裡仍然端著那碗藥。趴在馬貓兒門裡打瞌睡的癩長春看見葉長春和阿福進來,立刻跑到馬貓兒窗邊嗚嗚著叫喚。葉長春往門口一站,就見他身後阿福捧著藥碗進來:「馬半仙,藥趕快趁熱喝了吧。」

馬貓兒瞪了葉長春一眼:「你說喝就喝,當我傻啊,沒准是毒藥呢!」

葉長春打開紙扇:「你說對了,確實跟毒藥有關。」

馬貓兒瞪大了眼睛:「毒……毒藥?」

「你進葉府的時候,我給你吃的藥丸子,現在毒性發作。所以,你要是想要那條小命,就老老實實一氣把這藥喝了。」葉長春氣定神閒的搖著扇子,「不然,到時候別怨我害你。」

馬貓兒還是不信:「我是走過江湖的,別把我當傻子糊弄,哪有這麼大碗喝的解藥?那時候你給我吃的是藥丸子,解藥當然也應該是藥丸子,為什麼要我喝這麼一大碗藥?!」

葉長春搖著扇子,仍然不緊不慢的:「雖然有丸藥,我為什麼要給你吃呢?反正這就是解藥,你愛吃就吃,不吃跟我也什麼關系。」

馬貓兒咬著牙,正要端藥碗,忽然又想起什麼來:「不是說讓我在這裡幹一年嗎?怎麼現在就給我解藥?你不會是先把這次的毒給我解了,然後再給我用另一種毒吧?」

葉長春笑著:「這湯藥其實不能完全解毒,只能暫時壓制毒性。七天一次,連續吃一年之後,方可完全除去你體內的毒藥。」

馬貓兒狠狠的瞪了葉長春一眼,捏住自己鼻子,端過藥碗,把嘴湊上去。藥剛沾著唇,她立刻搖開頭,松開鼻孔狠狠出了一口氣,然後又捏上鼻子湊近藥碗。如是再三,終於吞下第一口藥。一碗藥喝下去,馬貓兒眉毛眼睛已經轉了好幾個圈。葉長春在門口看著,露出十分滿意的表情吩咐阿福:「明天的藥裡,多加三分清毒的黃連根。」

阿福連連應著,恭敬的沖轉身要走的葉長春打個躬,回頭看一眼馬貓兒,立刻喊道:「哎哎馬半仙!你再生氣也不能用牙齒啃瓷碗啊!」

馬貓兒放下湯藥碗,轉身握起拳頭開始「砰砰」捶牆。

再次在跟馬貓兒的斗爭中大獲全勝的葉家家主葉長春,這次一點也沒有覺得開心,因為他跟知道,第一次給馬貓兒吃的所謂毒藥,根本只不過是有安神作用的人參養榮丸而已,是不可能讓馬貓兒昏過去的。馬貓兒身上的毒,傷及心脈,似乎是一種很難解的奇毒,連他也沒有十分把握可以解,只能用藥暫時穩住那毒不令其發作。可是只不過一介江湖混混的馬貓兒,怎麼會中這樣奇怪難解的毒?

在書房裡想了一天之後,傍晚時分,他把阿福叫進書房:「收拾一下,兩天之後我們北上杭州。」

喝完那碗藥,馬貓兒覺得自己確實好多了,第二天一早醒來,就覺得胳膊腿上的力氣又回來了。可是想起未來一年,每七天就要喝一次這種藥,她就覺得喉嚨發乾。正當她一邊惡狠狠的劈著柴火一邊詛咒著葉拐子葉長春的時候,阿福來通知她,後天葉長春要去杭州,馬貓兒被欽點跟著去伺候。

馬貓兒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去跟葉拐子說,我死也不去杭州。」

「要去就去,不去你自己去跟主子說,我只管通報。」阿福留下一句話,腳底抹油就溜走了。馬貓兒張口結舌看著阿福遠去的背影,恨恨的摔下斧頭,往前院走去。

推開書房門的時候,葉長春一如既往的在看賬本子。馬貓兒心裡不屑的哼道,怪不得這人一肚子陰謀詭計,原來是因為整天在這裡算計來算計去的。

「稟葉大少爺,我不想去杭州。」馬貓兒扭著頭斜著眼,並不看葉長春。

「為什麼?」

馬貓兒氣哼哼的:「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不去就是不去。就算你不給我解藥,我也不會去,大不了死在這裡!」

葉長春瞇起眼睛打量他片刻:「馬貓兒,你不是在杭州有仇家吧?」

馬貓兒有些惱怒的轉頭看著他:「我一向行得正站的直,有什麼仇家?」

葉長春重新垂眼去看桌上的賬本:「要麼就是在杭州騙了太多人,把自己變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沒有!你不要再亂說!」馬貓兒狠狠的否認著,「只不過在杭州有我不想見的人而已!」

葉長春翻賬本子的手滯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來,從第一次自己被潑了一身狗血那天開始,自己認識馬貓兒也不過才一個月有余。在今天之前,葉長春並不知道馬貓兒身上有自己不能解的奇毒,馬貓兒在杭州有死也不想遇見的人。一向喜歡對事情有十分把握的自己,對於眼前這個張狂又倔強的假小子,其實了解的並不那麼多。

這種想法頓時讓葉家家主心裡有些不快。他不動聲色的繼續看著賬本,冷冷的對馬貓兒說道:「我不強迫你,要麼跟我去杭州,要麼就離開葉府,你自己選。不過,要是離開葉家,我擔保劉三寶會知道你假扮新娘逃婚的事。聽說他家的打手,可不止三個那麼多,而且打人都往死裡打。到時候牽連到余慶和余二丫,你就不要怪到別人頭上去了。」

這叫不強迫嗎……

馬貓兒忿忿然指著葉長春:「你不是說過要替他們擺平嗎,怎麼能這麼不講信用?」

葉長春終於抬起了頭,溫文爾雅的說道:「我就是不講信用,你能怎麼樣?」

馬貓兒徹底無語,咬了咬牙,轉身摔門而去。站在門口聽牆根的阿福,正摸不著頭腦的時候,聽到書房裡喊了一聲:「阿福,給我滾進來!」

阿福灰溜溜的滾進書房,見葉長春把手裡的賬本子重重合上:「去後院把癩貓兒找來!」

眉毛倒豎的馬貓兒沖會柴房拎起斧頭,看事不好的癩長春立刻就要往外面跑,還沒跑出門去就見一把斧頭從頭頂飛過,「嚓」一聲劈進眼前的地面上,嚇得它渾身抖的像篩糠。馬貓兒一把揪住它耷拉著的耳朵:「聽好了啊,從今天起,你名字叫賴皮!賴皮!記住沒有!」

隔天一大清早,葉家家主葉長春,跟班阿福,以及雜役馬貓兒就踏上了北上杭州的馬車,同行的還有葉長春之寵物癩貓兒,馬貓兒之跟班賴皮,以及趕車的馬夫韓老頭兒。周伯帶著家裡的下人在門前送行,余慶和余二丫也在,倆人看著馬貓兒都紅了眼圈子,尤其是余二丫,扯住馬貓兒的衣袖不斷的囑咐:「貓兒哥,路上你一定要小心,也好好兒的伺候著東家,我跟哥哥等你回來!」

馬貓兒看著對自己依依不捨的余慶和余二丫,心裡頓時生出一種「我為你們死也值了」的慷慨悲壯的感覺,直到馬車開始跑了,她還從車窗裡伸著手朝後揮著。偌大的馬車裡,阿福看著馬貓兒,思索了片刻,蹭到對面的主子身邊附耳說道:「主子,您說把二丫跟馬貓兒撮合成一對怎麼樣?」

葉長春慢悠悠的閉上眼,往馬車後面舒服的一靠,漫不經心的答道:「哼。」

緊趕慢趕走了一天,馬車還沒有走出福建。傍晚時分馬車吱呀呀急溜溜往往附近的縣城趕,馬貓兒掀開車簾子往外看,西面金色的余暉頓時湧進馬車,灑在葉長春身上臉上。閉目養神的葉長春抖了抖眼皮,聽到對面百無聊賴的阿福跟馬貓兒聊天:

「馬貓兒,你當時真是從北邊兒一路走過來的?」

「當然了,不走我還用飛的?」

「你要是真能神仙附體當然也能飛,不過你那不是騙人的嘛。」阿福掛起一張跟他主人一樣討打的笑臉,「那你吃住呢?不會一路都是用賴的騙的吧?」

馬貓兒毫不臉紅的搓搓鼻子:「偶爾會做幾筆生意掙點錢。有時候也下河抓魚上山逮雞。」

阿福有些不相信的:「上山逮雞?山上的野雞可都是會飛的,你那點三腳貓功夫行嗎?我看你八成是到人家莊子裡逮人家養的家雞吧?」

馬貓兒懶懶的往後一靠,摸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把家裡的雞趕到山上,家雞不久變野雞了嘛,阿福你真不開竅。」

阿福恍然大悟:「那還是偷雞啊……」

馬貓兒忽然睜開眼睛,瞪了阿福一眼:「別跟我提‘偷雞’兩個字,是逮雞!我逮的是野雞!你以為把家裡的雞趕到山上容易嗎?」

阿福往後縮縮脖子,又問道:「那你當時為什麼要往南邊跑啊?」

馬貓兒又搓了一下鼻子嘟噥著:「南邊冬天不冷嘛。我聽人說往南邊去一直到嶺南那裡,冬天跟夏天一樣暖和,所以我就想跑南邊是想趁著夏天一直跑到最南邊,就不用忍受北邊凍死野雞凍得人睡不著的冬天了。誰知道還沒有走到南頭就碰上你們一家子瘟神……」

兩個人邊扯著,馬車已經進了縣城。四個人沒有投奔旅館,而是直接到了葉家商號在這裡的分號,吃過晚飯歇了一晚,第二天重新上路。馬車轟轟隆隆顛簸了近十天,終於到了杭州近郊。

馬貓兒提著自己布搭子扛著自己的竹筒棍子牽著賴皮站在馬車外面,看著眼前偌大的一座宅子,忍不住向阿福歎一聲:「原來這房子是你們家的啊!」她想了想,又問道:「葉家到底有多少房子啊?」

阿福翻著眼皮想了一想:「淮水以南,幾乎每個州府都有葉家藥材鋪子的分號。至於房子嘛,這就是葉家在杭州最大的房子,城裡還有一座小一些的院子。」

正說著,高門大院裡走出了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迎著葉長春上去激動萬分的抹著眼淚:「少主人,你可回來了,老頭子可想你了!信是三天前收到的,府裡已經打點好了,趕緊進去歇歇吧!」

管家李伯果真備好了晚飯和房間,後院東廂四間房,兩間大的是葉長春的書房和臥房,兩間小的是侍從的房間。馬貓兒被安排住在南邊最頭那一間,跟葉長春書房相鄰;阿福則住在北邊最頭那一間,跟葉長春臥房相鄰。

吃過晚飯天已經擦黑,馬貓兒就鑽進屋裡往床上一躺,想歇歇十天來快被顛散了的骨頭架子。迷迷糊糊正要睡著的時候,就聽見阿福在砸門:「馬貓兒,開門!」

「門沒插。」馬貓兒答了一聲,萬分不情願的從床上爬起來點燈,看到阿福端著一碗湯藥走進來,身後是走了十天依然神采奕奕的葉長春。

「吃藥了。」阿福把碗往床邊的小凳上一放,笑嘻嘻的,「路上走了快九天,算起來這藥都晚了。」

馬貓兒滿臉怨恨的看了葉長春一眼,捏住鼻子端起碗:「想看我笑話,沒門兒,我最喜歡喝湯藥!」

一大碗濃濃的湯藥灌下去,阿福看著乾乾淨淨的碗底愣了一下:「你怎麼喝這麼乾淨?我剛才忘了告訴你了,那藥渣子我沒沏乾淨,還想提醒你別都喝了呢。」

馬貓兒差點被噎住,梗著脖子看了葉長春半天,又轉頭看著阿福:「以後我自己來煎藥行不行?」

阿福笑著搖頭:「不行,你要是知道了方子,自己跑了就壞了。」

葉長春好像沒有看見馬貓兒怨恨的臉,走過來伸出手:「我試試你的脈。」

馬貓兒哼一聲扭過頭,葉長春伸出一只手已經扣住了馬貓兒的脈門,掙了幾下沒掙開,馬貓兒只好就范,只好一直翻著眼皮看著牆。葉長春號完了脈,站起來往外走:「我跟李伯打過招呼了。以後每天清晨你這院子裡掃地,順便看好賴皮和癩貓兒。杭州地面不太平,以後晚上最好關門,不然屋子裡丟了什麼東西,都算在你頭上。」

阿福笑瞇瞇的跟上去,順便替馬貓兒關了門。馬貓兒談一口氣,躺回床上:「唉,從劈柴變成掃地的了,真是一天不如一天。」歎氣完畢,她聽見屋子外面阿福十分巴結的聲音:

「……主子准備到哪裡散步?」

「外面走走吧。」

……

房間外面一下清靜了。

躺在床上的馬貓兒,再喝完藥之後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那麼累了。她站起身來走到窗下推開窗戶,外面一輪未滿的白月嵌在清澄的天上,光芒冷冽。掰著指頭算一算,自己已經在葉家做僕役做了一個多月了,也就是說,打自己被倒霉催著遇上葉拐子這個陰險狡詐毒辣無比言而無信又會做表面功夫的偽君子之後,已經被欺壓了快一個半月了。

而自己離開杭州,到外面的「江湖」上飄零,也已經快兩年了。

原產於杭州的混混馬貓兒,在兩年之後重返杭州的第一天夜晚,加上多日來所受的悶氣郁結胸口,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傷懷情緒。她在窗下不知道立了多久,終於借著燭光從自己布搭子裡面翻出一桿竹簫,走出門去。

這個葉府後院著實大。馬貓兒沿著小路一直往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了一汪不大不小的湖,湖後面一棵柳樹旁邊,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假山。馬貓兒看看四周無人,借著月光爬到假山上,用袖口抹抹多日不用的竹簫,將它湊到唇邊。

跟阿福出了府門沒幾步,葉長春忽然想起來明日要出去拜訪世交故友,而自己還沒有准備拜訪需要帶的禮物,於是打發阿福到自家商號裡帶些東西。阿福離開之後,葉長春在外面又往前走了幾步,覺得有些意興闌珊,便想回去逗逗癩貓兒,於是沿原路折回去。

未進後院,葉長春看到了坐在一刻槐樹下獨自靜坐的李伯。

遠處傳來陣陣簫聲,李伯似是在為這樣的簫聲發呆。

葉長春緩緩的走過去,在李伯身後站住:「李伯。」

李伯猛地回頭,看到自己的少主人,連忙就要站起來,卻被葉長春止住:「坐著吧。後面是誰在吹簫?」

「那麼遠的聲音,許是院外的人吧。」李伯笑著,「多少年沒有聽過了。後院中落下過被打傷的雁,也來過偷雞賊,就是不曾來過這樣風雅的吹簫人。」

葉長春靜靜的站著,著淺色長袍的身影在月色之下,一片寂然。

簫聲中李伯輕歎一聲:「少爺,自從五年之前你離家,三年之前又住到了秀水鎮,我一直以為你是不會再回來了。現在你能回來住一陣子,看見你我也能安心了。」

「李伯,姐姐可還常回來這裡看看?」

李伯臉上露出些喜氣:「大小姐偶爾會回來看看。我看她跟姑爺很好,至於甥少爺,已經會走會跳了,看上去跟少爺你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跟姑爺倒不那麼像。」

葉長春輕笑一聲:「你這樣說,不要被姐夫知道。」

李伯隨著那簫聲,又歎一口氣,站起身來:「少爺確實是長大了。」

看著李伯佝僂的身影遠去,葉長春心裡也有些恍然。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卻似被刀劍無情的劈成幾塊。他一時也辨不清,到底現在的自己,是屬於哪一塊多些。

那時父母尚且在世,姐姐尚未出嫁,曾幾何時,明月疏影之下,這院子裡也有過父母合奏的悠揚簫聲伴著琴聲,疏朗雅致。姐姐帶著自己偷喝了許多的酒,然後在這院子裡的琴簫聲中沉沉醉去。只是當時,自己還不知道有一日,自己會像現在這樣的落寞。

他隱約想起來,自從父母十多年前去世,這個院裡好像很多年都沒有過琴或者簫聲了,而自己自從三年前從外面去到秀水鎮之後,便也不再撥弄自己那把古琴了。

順著簫聲,葉長春邊走邊聽著這不算是太悠揚也不算是太婉轉的聲音,一直走到後院深處的湖邊。循著簫聲看過去,看到了假山上面面的馬貓兒的一瞬,覺得胸口一根細細的弦緊了一下。葉家家主不由得想道,莫非馬貓兒拿針扎那個人偶的心臟了嗎?

傷懷的情緒轉瞬即逝。葉長春借著月光看清了站在假山頂端吹著簫的馬貓兒瘦弱的身影,以及她頭上那頂癟癟的瓜皮帽,唇邊小胡子,還有稍顯短陋的雜役衣褲勾勒出的暗影。最顯眼的,是站在她腳邊上抬頭望著月亮的賴皮,不住的搖著一條雜毛尾巴。

這跟憂傷的簫聲反差太大,甚至於接近詭異的形象和陣容,令葉長春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提起一口氣,縱身躍上那座假山,無聲的落在馬貓兒身後,並且小心翼翼的避開旁邊一塊突出的石頭。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很久以前年幼的自己似乎曾經在那塊石頭上動過什麼手腳的……

站穩之後葉長春伸手輕輕拍了拍馬貓兒的肩膀,然後簫聲立刻停了下來。馬貓兒緩緩的放下手中的簫,然後猛地轉過頭來,臉上帶著十分的驚喜:「蕭二鍋!」

是一個清風逐柳月光融融的夏夜,馬貓兒帶著喜悅訝異的眸子閃著盈盈的光,並不遜於天上偶爾閃爍的星芒,雖然那流轉的驚喜的光芒,在遇到葉長春的臉之後迅速變成了凶光。從她的表情來看,這個叫「蕭二鍋」的人一定是她想見的人,可是這個名字卻令葉長春想起了馬貓兒曾經說過的,那個她不想遇見的人。葉長春很是不快的想,不管是不是同一個人,總之「蕭二鍋」聽上去也是個混混騙子之流,真沒有想到馬貓兒會認識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人,莫非是丐幫或者什麼其他混混幫派裡的嗎?

葉家少主的反應一向無懈可擊,盡管馬貓兒把他當成什麼「二鍋三鍋」之類,讓他心裡十分不舒服,不過他臉上的表情立刻變成從容的笑:「我以為你又鬼上身,所以來看看,以免驚擾他人。既然不是就算了,不過提醒你一句,葉府裡不歡迎無賴混混之類的東西,你要招魂,最好另尋個地方。」

說完之後,葉長春望著湖對面的小路縱身提氣要躍過去。被失望和憤怒夾擊又不會輕功的馬貓兒,順勢往前跨一步,踩住身旁的一塊石頭,抬起手裡的竹簫做劍沖葉長春頸下點去。點空之後,馬貓兒忽然發現腳下的石頭不對,因為石頭被自己一踩之後竟然直接就往下落,順帶著馬貓兒也就隨著石頭「撲通」一聲落進了湖裡。

賴皮仍然站在假山頂上,對著湖裡的主人發出一聲焦急的呼喚:「嗚——」

葉長春實在沒有想到,自己十多年之前在假山上布下的,用來對付自己姐姐的陷阱,今天竟然讓馬貓兒中了招。他看著在湖裡撲騰了半天終於拄著竹簫爬上岸的馬貓兒一眼,拿出袖裡的扇子搖了搖,用欣賞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滿身泥水的馬貓兒一遍,欣慰的點點頭:「原來今天上身的是水鬼。」

馬貓兒抹著臉上的泥,看看葉長春,又看看湖裡,惡狠狠的吐出一句話:「你賠我的鞋!」

葉長春順著她的目光看看湖裡。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只黑色的鞋子正打著旋兒緩緩的沉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