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做完了主子吩咐的事匆匆忙忙趕回葉府後院的時候,發現西廂兩間房還亮著燈;南邊兒一間是馬貓兒的屋子,裡面傳出霹靂嘩啦的聲音,好像在砸什麼東西,間或傳出賴皮「啊嗚啊嗚」的慘叫聲。隔壁葉長春書房裡則只有幢幢的燈影與陣陣的蛙鳴。阿福敲敲門走進去,發現葉長春坐在燈後面,正怡然自得的喝著茶,聽著隔壁傳來的聲音,逗著面前的癩貓兒。
阿福抹一把頭上的汗,恭敬的向主子稟報:「禮已經備好了,兩對老參,兩包上好燕窩,李伯還特意幫主子為甥少爺備了一件玉鎖和兩柄金如意作為見面禮,主子看夠不夠分量?」
「很好。」葉長春放下茶碗,手指頭翻弄著錦盒的蓋子,「明天一早備好馬車,你跟我去連府走一趟。」
「是。」阿福答應著,抬頭見自己主子沉吟了片刻,又想起什麼的樣子:
「對了,明天跟我到葉府之後,你先走一步,去幫我出去打聽一個人。」
「主子吩咐。」
「一個叫蕭二鍋的。」
阿福恭敬的垂首等著下文,卻半天沒有聽到,愣了一愣,抬起頭來乾笑著:「只知道叫蕭二鍋嗎,主子太高看小的了。」
「哦。」葉長春想了片刻,又加一句:「大概也是個混混。好像有夜裡在人背後拍人肩膀的習慣。」
我的主子啊,你這不是讓我去找個鬼吧?阿福低下頭翻翻眼皮在心裡想著,有些難為的抬起頭來笑道:「……如果是個混混,是跟馬貓兒有關吧?主子,依小的看,主子要想打聽馬貓兒什麼事,還不如讓小的聽牆根呢,馬貓兒啊,他就喜歡自己個兒在房間裡自言自語的……」
「她要是知道就好了。」葉長春垂著眼睫,心不在焉的敲敲桌沿,「看她那糊塗樣兒,連自己中了毒都不知道。再說,問她她未必會說實話。」
「是。主子還有什麼吩咐嗎?」
「我記得這府裡,李伯一向讓早早就打掃院子的是吧?」
「李伯好像是立過這個規矩。主子問這個幹什麼?」阿福正疑惑著,忽然想起什麼,「主子是擔心,明兒早上馬貓兒不能按時起來幹活是吧?」
葉長春嘴角上勾著一抹笑:「明天你去給她立立規矩,順便幫我在跟她算一筆帳。哦,對了,順便給她帶一雙新鞋去,她今天好像把鞋子丟到湖裡一只。」
阿福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心裡明白了馬貓兒氣急敗壞砸東西的原因,敢情,是又被自己主子算計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賴皮正趴在門口睡覺呢,就覺得尾巴被誰踩了一腳,它啊嗚叫著跳起來,看到了一臉不懷好意的阿福正在自己主人門口探頭探腦,心裡知道自己主人恐怕又要被整,於是轉過身灰溜溜的跑開,想到遠處去躲開是非,繼續睡個回籠覺。
馬貓兒就沒有這麼好命了。夢裡自己拿著一把柴刀砍葉長春砍得正歡呢,就聽見「砰砰砰」的敲門聲,伴著一個討好兼威嚇的聲音:「馬半仙,趕緊起床掃院子了,不然李伯可不像咱們主子那麼好說話!」
不捨得如此難得好夢被打斷的馬貓兒用被單一蒙頭想接著睡,誰知阿福拍起門來完全不顧那是自家的門,等馬貓兒受不了噪雜,爬起來穿好衣服貼好胡子簪好頭發戴好瓜皮帽拖拉著一只鞋趕去開門的時候,門板幾乎已經快被阿福拍爛了。一拉開門,就看見阿福那張晦氣的笑臉貼在門口:「馬半仙,起這麼早辛苦了。不過這府裡李伯規矩大,所以主子讓我來提醒你早點起來,別壞了規矩。」
馬貓兒「哼」一聲,敞開門往外走,卻見阿福在門口站著不動。她預感不妙的站住腳:
「又怎麼了,還有事?」
「呃,」阿福一輛臉上幾乎要化出蜜汁,「主子還吩咐小的幫他算一筆賬。」
邊說著阿福已經鑽進了馬貓兒屋子裡轉了一圈,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套紙筆,邊念邊寫:
「……紗帳一副二百文;椅子一張一兩銀子;茶壺茶碗各一只五百文;牆面被砸凹了一片,牆上白灰掉下一片,修理費共計一兩。」
說著阿福笑嘻嘻放下筆,從懷裡掏出一雙新鞋:「加上昨晚上,假山石踩掉一塊一兩;湖裡魚蝦無數受驚,賠償算是一兩;鞋子掉進湖裡玷污了湖水,算是一兩;新鞋一雙一兩。主子說了,不願意跟你精打細算,省掉零頭,共計六兩銀子,這些都要記在賬上,日後總算。」
馬貓兒一跺腳跳起來,胳膊揮的老高:「你乾脆把我賣了算了!小爺我不這這裡受氣了——」
阿福一臉善意的勸她:「哎~,馬半仙,不要惱嘛,主子特意吩咐過,你要是氣出什麼毛病,他是不會出湯藥錢的。所以我看,你還是省省力氣多吃幾碗飯,養好身子才有力氣和主子斗哇!」
馬貓兒「匡」的摔上門絕塵而去。
後面阿福湊近了門框看看,又掏出了筆拿舌頭舔舔筆尖寫起來:「……門上震破一塊綿白窗戶紙,算二百文。嘿,已經湊足七兩了。」
門口起大早的李伯正在院子裡看著廚房買來的菜,就見自己少主帶回來的小雜役已經開始掃院子了。扛著掃帚的馬貓兒不像是在掃地,倒像是在刮地皮。不愧是把葉長春調教到大的李伯,看著馬貓兒滿意的笑笑:「不錯,這孩子,省的我再請人除這院子裡的草了。」
掃完院子站在門口喘氣的馬貓兒看著葉長春和跟班阿福上了一輛馬車,馬車迎著耀眼的陽光往杭州城裡駛去。她狠狠的白了那馬車一眼,咒一句「摔死你們」之後扭頭往院子裡去,結果看到笑瞇瞇看著自己的管家李伯。
這老頭好像對自己很有好感的樣子……
馬貓兒心裡嘀咕了一句,裝出老老實實的模樣跟李伯打個招呼:「李伯,早。」
「早,小伙子,挺能幹啊。」李伯又把馬貓兒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不過,我看你怎麼好像有點眼熟呢?」
「哪能啊李伯,我可從來沒有見過您。」馬貓兒心虛的笑著溜進院子,「我先去吃早飯……」
連家也是杭州本地赫赫有名的人家,現任家主連古今曾經是江湖上叱詫風雲的人物,不過早已退出江湖不問世事,如今經營的是木材生意,家中長子連玉軒,已經是生意場上一把好手。
可是葉長春想到連玉軒的時候,卻有幾分惑然,坐在馬車上,就不由自主的跟阿福說道:
「我倒是很奇怪,姐姐那樣的人,怎麼能被連家大哥那樣的人折服。」
阿福笑笑:「姑爺雖柔卻韌,或許是以柔克剛吧,就像您對付馬貓兒那樣。」
話一出口,阿福立即意識到自己是失言了,馬貓兒一個僕役下人,怎麼能拿來跟自己大小姐比?於是連忙認錯:「小的多嘴說錯話了。」
葉長春掀起簾子看看馬車外面,漫不經心的擺了一下手:「這幾年越發把你慣的沒樣了。」
馬車進了杭州城,連府大門已經在望。
連古今雖然上了年紀,可是身子骨還很硬朗,依然能看出當年的風范。葉長春進了前廳,就命阿福捧上禮品,寒暄之後,兩人落座,葉長春問候了連古今的身體,同連古今講了些南邊的事,談了談生意上的事,又問道:
「連大哥是出去做生意了吧,今日不在?」
連古今拈著胡子,笑得自得:「他在後院呢。長春,你今日來的恰巧,昨日大夫剛來,你姐姐又有身孕了。剛才通報你來了,你姐姐本來要跑出來見你的,被你姐夫擋住了,你快去後院瞧瞧吧。」
葉家與連家是世交,且兩家本來是江湖交情,並不講太多世俗虛禮,葉長春應著,隨小廝來到後院。連家做的是木材磚頭一類的生意,府裡自然是應有盡有,亭台水榭,精致巧妙又賞心悅目。
葉長青同連玉軒住在連府一所獨院,還未進去,葉長春已經聽到裡面葉長青喧鬧之聲:
「哎呀,又不是第一次,怕什麼?五年未見長春那死小子了,我先去看看!」
房門「吱呀」打開,裡面走出眉飛色舞的葉長青和長身玉立的連玉軒,兩人都看見了院門處的葉長春,一時有些驚喜,葉長青一把甩開身後的連玉軒走到院門,對著葉長春就拍了一掌:「你這混小子,五年都不來看看我!」
笑著說完,淚水已經滾落。連玉軒從後面趕上來扶住自家娘子給她拭淚:「長春都來了,見也見到了,你們回房去坐著吧。」
邊說著三人進了院子。抹乾淨眼淚的葉長青完全沒有嫁為人婦的賢淑模樣,對著葉長春兜頭大罵一頓。葉長春本來指望連玉軒能幫自己的,可是看到怡然自得坐在一旁充耳不聞的連玉軒,那張白淨的臉上分明只寫著兩個字:活該。
救了自己一命的是連家老二連玉榭。葉長春幾乎要被自己姐姐唾沫星子淹死的時候,院外傳來一聲高呼:「葉大哥來了?」
話音未落,只見屋門已經跨進一個修長黝黑的少年,玄色頭巾深藍緞袍,眉眼飛揚含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了。
自己不也不是當年的葉長春了嗎?
葉長春微微一笑。
多少少年時候的事湧上心頭。小了自己三歲的連玉榭,從小就老是跟葉長青一伙跟自己過不去。葉長春仔細打量了一下,看到了連玉榭額角上一塊幾乎看不出的疤痕。
不知道這小子……是不是記仇的人?
不過仇人見面總是分外眼紅的,行過禮,連玉榭似乎有些失望的打量著葉長春,批評的毫不見外:「近十年不見,葉大哥的老成模樣,怎麼倒是越來越像我大哥了。」
葉長春暗地裡咬咬牙,笑著站起身來:「多謝玉榭兄弟誇獎。」
葉長青也跟著打量著葉長春,然後笑著搖搖頭:「這麼會說話,都會拐著彎子誇我相公了。我倒覺得,他比五年之前是更像個人了。」
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外面丫鬟的喊聲:「小少爺小心!」
喊聲未落,門口跌跌撞撞跑進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兒,一進門就撲向葉長青,半道被連玉軒一把拉住,推到葉長春面前:「叫舅舅。」
三歲的連海潮沖葉長春一笑,臉上露出一個笑笑的酒渦:「舅舅!」
捧了許久的見面禮終於要送出去了。葉長春拿過玉鎖和金如意在連家長孫,自己的大外甥面前晃了晃:「要哪個?」
連海潮看了一眼,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自己父親和母親詭異的笑臉中拉過葉長春的衣襟擦擦自己的鼻涕之後,笑嘻嘻的回答道:「都要!」
葉長春看看自己衣襟上一灘鼻涕水,心裡忽然想起李伯說過這小子像自己的話,當時自己還高興了一下,看來確實是高興的太早了。
在連府用過一頓雞飛狗跳的午膳,已經是下午。連玉軒送葉長春出來,兩個人沿著連府幽靜的後院小路往外面走。遠處水榭上飄著淡淡的雲紗,裡面擺著一張瑤琴。連玉軒看看空空的水榭,對葉長春笑道:「若是早來一會,倒是可以見到我家表妹。她在這裡住了幾天,那琴就是為她擺上的,正巧今日出去到廟裡上香。」
「哦。」葉長春應一聲,頓了一頓,又答道:「大概是沒有緣分。」
連玉軒愣了一愣,笑著搖搖頭:「跟聰明人說話,真是不用費周章。不過我們兄弟之間,是不需要這樣的吧?其實前幾天老爺子還提你來著,說你今年已經二十有三,既已立業,也該成家了。」
葉長春仍是笑笑,沒有多話。
寂靜中,兩人的腳步聲有些頓時有些突兀。
連玉軒看著西邊漸漸堆起的淡淡霞光,似是不經意一般說道:「長春,這些年你姐姐一直很掛念你,尤其是你在外面的那三年。」
葉長春停住了腳步,看著小路那邊一池水,水面上浮著些紅鯉魚,來來回回游著,十分悠閒自在,他背著光的臉上,仍是沉靜如水。連玉軒看著他歎一口氣,重新向小路上邁步:「事情既然已經都過去,又何苦一直記著呢?」
葉長春仍然站在池邊,望著一池的游魚,似是在同連玉軒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我也本以為該如此。可是從外面回來這兩年,越發覺得日子沒什麼意思。就像這魚,整日游來游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已經走出幾步的連玉軒聽到這話,不由得搖搖頭:「你是聰明人,不會不明白。伯父伯母過世後那幾年,你已經把自己逼得太寂寞。也不要老把自己悶在生意裡,找點別的事情來做,自然會好些。」
葉長春忽然從魚池邊轉過頭,看著連玉軒:「連大哥,你年長一些,該聽說過‘蝕心散’這種毒吧?」
連玉軒怔了一下:「你是說,紅蓮教的‘蝕心散’?!」
葉長春點點頭。
連玉軒臉上忽然變色:「是找你的?」
葉長春沉吟著:「兩年來我住在秀水鎮,並沒有覺察到有什麼不懷好意的人出現。可是最近我給一個人把脈,覺得那症狀很像是中了傳聞中的‘蝕心散’。雖然可能性不大,我還是有些擔心是沖我來的。因為知道他在杭州長大,而能幫得上我忙的又只有你,所以才親自趕過來問清楚。」
連玉軒盯著葉長春看了片刻,有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道:「那人是誰?」
「是一個江湖混混,因意外留在府中。」
「為什麼沒有打發了他呢?」
葉長春搖搖頭:「看不出是什麼時候中的毒。而且,既然已經收留了他,是葉府的人了,我就該擔當他的性命。」
「只是這麼簡單?」
「雖然是個混混,卻也不壞。」葉長春看向魚池,漫不經心的回答道,「死了可惜。」
連玉軒沒有繼續追問,沉吟片刻,抬起頭來:「我雖然聽說過蝕心散,卻不是那麼了解。這樣吧,連家管家一輩還有幾個老江湖,我問問,改天到葉府的時候告訴你,怎麼樣?」
葉長春抱拳一笑:「那就多謝連大哥了。」
兩人出來連府,看見葉家馬車已經在門口等候。葉長春道別後上了車,掀開簾子道別,卻聽見連玉軒在外面猶豫的聲音:「紅蓮教除了‘蝕心散’這種毒藥,還有一種專門幫助練功的‘護心丹’,你應該是知道的吧?兩者藥性相近,藥效卻相反。你有沒有想過,那個人可能是來刺探你的底細的?」
葉長春掀著簾子的手停滯了一下,看看遠處,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知道了,連大哥,我會小心。」
回到近郊葉府,剛好是黃昏,漫天奼紫嫣紅的輕霞淡煙彌漫,一進葉府便覺得清靜的小院較平時輝煌許多。葉長春走在前院裡,看著路邊籠著暮靄的垂柳,快到後院的時候,不知怎麼想起來那天走進後院的時候,就是這裡聽到馬貓兒吹的簫聲。
他忽然很想再聽聽那天晚上那樣的簫聲。
前後院之間由一個拱形月洞門隔開,葉長春背著手緩步走近了月洞門,卻聽到門裡傳來一個興致勃勃的聲音:
「……哈哈,真好笑!李伯,你再講點那時候的事吧,啊?」
「還要講?馬貓兒,我看你是不是特別敬仰咱們家少爺啊?說來也是,少爺聰敏善斷,自小就被人稱道啊……」
「……呃,李伯,別誇了,接著說,接著說吧。」
「說……呃,有一件事,少爺小時候跟大小姐總是吵個不停。我記得啊,少爺曾經在後院假山上布陷阱,把那些石頭弄弄松了,然後騙大小姐在上面走,結果大小姐有一次從上面踩空了一塊石頭掉進湖裡,還丟了一只鞋,哈哈,她追著少爺打了幾天,幸虧後來連家大少爺來勸,兩人才講和……」
葉長春輕笑一聲,走進月洞門,看到一老一少坐在門後的石凳上。馬貓兒手正撫著賴皮背上的毛,聽到這裡手一緊,竟然從賴皮身上揪下一撮毛來,狠狠擲在地上。
賴皮呼呼慘叫著跑開,李伯見狀有些驚訝:「馬貓兒,你這是幹什麼?」
「哦,……啊,李伯,我看賴皮老吐舌頭,這麼熱的天,揪揪它的毛,讓它涼快涼快……」
李伯搖搖頭就要開口教訓她,卻看到了門外走進來的葉長春,連忙滿臉含笑站起來迎上去:
「少爺回來了,用過晚飯沒有?」
「還沒有,」葉長春笑著答完,余光看見了點頭弓腰想偷溜的馬貓兒,「馬貓兒,你要去幹什麼?」
「我……我想起來癩貓兒也還沒有吃晚飯,想去餵餵它……」
「不必了,我還有事要問你。」
李伯笑著往前院去:「本以為少爺這麼晚沒有回來,會在連府用晚飯。我這就讓他們准備去。」
馬貓兒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回過身,抱著手斜睨著葉長春:「又想怎麼樣啊。反正也欠了幾百兩了,我才不在乎再欠幾兩。我只求啊,葉大少爺發發慈悲,在整死我之前先把我的毒給解了。」
葉長春瞇瞇笑著,坐在石凳上搖起扇子:「馬半仙,我何曾整過你呢,我做事情。一向是講情理的,跟你的帳,也算的明明白白。如有不服,你可以提出來。」
「對對對,我是知道的,」話音剛落,就見月東門外探進一個腦袋,是剛從外面回來的阿福,笑嘻嘻的拍著主子的馬屁,「主子一向宅心仁厚,不然怎麼會收留癩貓兒賴皮和馬貓兒這些流浪狗流浪貓的,我知道主子一向是最有愛心的。」
葉長春笑看看肝腸寸斷又無話可說的馬貓兒:「你剛才是不是想跟李伯打聽我的短處,馬半仙?」
阿福立刻接上一句:「馬貓兒你死了這心吧,我們主子可是沒有什麼短處,也不像某人,吃藥都怕苦。」
馬貓兒被這主僕兩個人噎得直翻白眼。從開始到現在,李伯一直在誇獎葉長春,根本也沒有提到葉長春有什麼弱點之類。想到這裡,她在心裡歎口氣,難道天要絕我嗎,遇上這麼個裡頭壞透了,外頭卻又面面俱到的偽君子?
打打鬧鬧又幾天過去,唯一的不同是到了第五天的早晨,阿福遵照主子吩咐又去騷擾馬貓兒睡覺時,發現他正好打開門,從裡面扔出一只盛著狗食的碗,一直守在門外的賴皮一個餓虎撲食沖上去,狼吞虎咽的吃起來。
阿福揉揉眼睛,看看賴皮又看看精神抖擻的馬貓兒:「你……你起來了?」
「起來了。」馬貓兒沒好氣的扛著掃帚往外大步走,身後阿福一路跟上去,諂媚的笑著:
「怎麼今天自己就起來這麼早呢?」
馬貓兒晃晃掃帚朝身後指指:「賴皮啊。我決定從昨天開始不再喂它吃晚飯了,這樣它大清早餓醒了,就會來撓我的門,把我叫醒。以後不勞你大駕來催我起床了。」
阿福愣住,停下腳步,回頭看看正舔著飯盆的賴皮,同情的搖搖頭:「作孽啊。」
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自家主子為了整到馬貓兒,害慘了多少無辜的生靈啊。唉,都是當年那一盆狗血惹的禍啊。
不過話說起來,那盆狗血雖然是馬貓兒潑的,卻是賴皮脖子上淌出來的呢……
掃完院子又掃門前大路的馬貓兒,抬手遮個涼棚看了看天。已經陰了兩天,今天又是陰天。路上靜靜的沒有風,稍有些悶熱。她無精打采的扛著掃帚就要回去,卻看見一輛馬車跟著幾匹馬走近,馬上一個神采飛揚的黝黑少年,還未走近大門就沖馬貓兒喊:「你!去跟你家少爺說,就說連家大少爺大少奶奶二少爺表小姐和甥少爺到了,趕緊來迎接!」
馬貓兒正愣著,就見馬車裡探出一張俊俏的女子面孔,沖少年教訓起來:「連玉榭,你哥怎麼教你的?在外面不許張狂無禮,要端出大家少爺的風度來,何況是在我家門口!再者,下次報的時候,要先報表小姐,再報你自己,記住了?你以為你算老幾啊,能蓋過竹心妹妹去嗎?」
馬貓兒看見那個叫連玉榭的少年被教訓了幾句,立刻垮下臉,一臉哀怨的又沖自己喊起來:「嗨,說你呢,看什麼看,還不快去通報!」
馬貓兒翻翻眼皮,拖著掃帚往院子裡去,心想不光葉長春不正常,交的朋友也不正常。往裡走沒幾步,正迎上聽到聲音趕出來的李伯,一臉興奮的拉住自己衣袖:「快快,去告訴少爺,客人來了!」
馬貓兒找了半天才找著在湖邊調息吐納的葉長春。她遠遠的瞄見葉長春打完一套剛柔並濟的拳法,心裡有些絕望的想,看來要論功夫,自己在葉長春手下一輩子也不會有出頭之日了。葉長春早就看見了站在湖邊往這邊走的馬貓兒,似乎是有事找自己,他提了一口氣,用輕功輕松的躍到了湖對面。
馬貓兒垮著臉,跑到湖對面……
葉長春又躍回來……
馬貓兒又跑回來……
葉長春又躍過去……
渾身大汗的馬貓兒不跑了,站在湖這邊鼓足了力氣喊道:「連家一家子都來了!李伯要我通報葉大少爺!」喊完轉身就走。
葉長春在湖那邊看到鼓著腮幫子氣哼哼走遠的馬貓兒,輕輕撣一撣衣袖,微笑著提步往外走。看來托馬貓兒的福,他一大早就有了個好心情。
往日裡清靜的葉府,今日熱鬧的有些雞飛狗跳。馬貓兒蹲在後院門口摟著賴皮,心情有些郁悶的想起了自稱永遠不想再見的蕭二鍋。就連葉拐子這種人也又幾個狐朋狗友,自己回到故居杭州卻仍然孤身一人,而且還要備受葉拐子的摧殘凌辱。她抓住賴皮,一邊一根一根拔著它尾巴上的毛,一邊嘟嘟囔囔的罵著:「死拐子!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
她拔得如此專心致志,以至於身後有人走近都沒有覺察。
連玉榭看著這個小雜役蹲在地上抱著一條癩皮狗專心的跟它說話,而那條狗竟然在不住的哆嗦,心裡就有了些許驚奇。他知道葉長春以前也不怎麼喜歡養些貓啊狗的,沒想到現在家裡卻養了一條狗,而且還是一條看上去又黃又瘦的癩皮狗,於是一邊在心裡嘲笑葉長春的品味,一邊輕輕走到馬貓兒身後站住腳。
等馬貓兒抬起頭來,連玉榭先是驚奇了一下,一個雜役怎麼會長了這樣秀氣的眉和清湛的眼,卻又長了那麼兩撇煞風景的小胡子。不過看到了胡子,他隨即想起剛才院門口那一茬事:「哦~是你!剛才在門口沖我翻了個白眼的就是你吧?!」
馬貓兒有些驚訝,自己不過翻了區區一個白眼,這個人怎麼還記的這麼清楚,看來不是一般的好記仇啊!這種人,果然是跟葉拐子一路貨色的!當時自己不過潑了他一身狗血,他卻把自己打壓到這種地步。想到這裡,她有些不屑的對連玉榭「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喚著賴皮就走:「賴皮!走!」
連玉榭當然不知道那條狗的名字就叫賴皮,他憤怒的縱身過去,用扇子擋住馬貓兒的路:「慢著!你這小子好無禮!沖我翻白眼也就罷了,我大人大量不追究,現在還無事生非罵我賴皮!今天我就替你主人好好教訓你!」
馬貓兒無奈的又翻個白眼,指指身邊的賴皮:「這位少爺,你搞錯了,我不是叫你賴皮,我是在叫這條狗。」
從未吃過虧的連家二少連玉榭頭上燃起熊熊火焰:「無法無天了!你竟然拐彎抹角罵我是狗!張口損人!簡直跟葉長春那小子是一路貨色!」
不說還好,一說馬貓兒也來了火。說什麼不好,說自己跟葉拐子是一路貨色!
兩個人立即暄拳擼袖,掐了起來……
正在跟自己小叔叔玩捉迷藏的連海潮,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自己小叔叔來找自己,於是只好從藏的地方跑出來去找叔叔,結果一進後院門就看見叔叔跟一個穿著一身破爛的少年拳對拳腳對腳正幹著架。精明的連海潮沒有上去拉架,而是溜出幾步往前廳裡叫大人:
「不好了!爹!娘!舅舅!姑姑!叔叔跟丐幫的人打起來來了!」
多虧了連玉榭平時老喜歡給自己侄子講述一些不著邊際的江湖故事,一場撲通的掐架,在連海潮嘴裡變成了江湖幫派的爭斗。如臨大敵的一家人跟著連海潮來到後院的時候,人高馬大而且功夫好過馬貓兒不止一點的連玉榭已經將馬貓兒摁到地上,正得意的審訊著:「哼,說!你下次還敢不敢罵我!」
葉長春看到這一幕頓時有些怒氣沖頭,上前一把拉開連玉榭,冷冷瞪著趴在地上的馬貓兒:「沒有規矩!回房去!阿福,你去看著他,今天不許出房門一步!」
阿福應了一聲,忙顛顛的跑上去拉起馬貓兒往回走,心裡有些詫異不解:今天這是怎麼了,自己主子看到馬貓兒吃虧出丑,應該很高興才對啊,怎麼倒生起氣來了呢……
一家人各懷心事的走回前廳。葉長春想起馬貓兒憤恨的看向自己時眼角上一塊明顯的淤青,心疼的想,這下又要賠進一瓶名貴的化瘀膏;連玉榭則是因為教訓人還沒有教訓過癮,那個囂張的雜役也還沒有俯首認錯,所以算計著什麼時候再去教訓他;跌腳頓足的葉長青則觀察著丈夫家的表妹江竹心的表情,唯恐這個溫柔婉轉的美人因為看到葉家這樣混亂的一幕,而對嫁入葉家產生畏懼感。
幸好溫柔的江竹心好像並沒有介意。葉長青笑著向她解釋著這只是一個意外,並非是葉長春治家不嚴的時候,江竹心笑笑,看了葉長春一眼:
「葉大哥寬厚大度,所以才不跟下人計較這些小事。」
葉長春聽完了客氣的笑笑,不由自主在心裡想,如果馬貓兒聽到這些話,一定會吐血的……
在前廳裡扯了半天,真相終於大白了。
連玉榭氣哼哼的把事情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道:
「所以說嘛,這次絕對不是我生事,是那個小雜役太囂張,明目張膽的罵我賴皮,還指桑罵槐的侮辱我是狗!你們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連玉軒心不在焉的看看忍俊不禁的葉長春:「長春,這裡面該有什麼誤會吧?」
葉長春輕輕曲起食指抹抹唇角,掩住一抹笑意答道:「確實是誤會。玉榭,那條狗的名字確實是叫賴皮,千真萬確。」
連玉榭驚訝的瞪大了眼,喃喃道:「我不信,你包庇下人……」
葉長春無所謂的端起茶碗喝口茶:「我又不是小孩子,拿這個騙你有什麼意思。不信你可以問問李伯,他總不會騙你吧?」
「難道我真的冤枉他了……」連玉榭嘀咕著,仍然不服氣的爭辯,「可是他確實對我翻白眼來著,還翻了兩次,這也很過分。」
葉長青抬頭,熟練的對連玉榭翻個白眼:「我說老二,你自己說說,我們自家的下人,有幾個看見你不翻白眼的?難道你還沒有習慣被人翻白眼?!」
吃過午飯不久,連玉軒因為擔心妻子太過勞累,所以決定帶著家人早些回去。江竹心和丫鬟扶著葉長青上了馬車,連玉軒把掛在葉長春身上不松手的連海潮拉下來扔給連玉榭,然後吩咐叔侄兩個去牽馬。葉長春知道連玉軒有話說,於是兩人沿著前院東邊小路往院門去。
「我已經問過了,」連玉軒邊走著,「紅蓮教的護心丹,是一定要內功深厚的人才能服用,常人若服用,根本無法消受。」
葉長春站住腳。
連玉軒也站定了,回頭看看葉長春,慢慢將他心裡所想說出來:「所以這樣說來,如果那人心脈受制,又不是因為服用了護心丹,就很有可能是中了蝕心散。」
院裡蟬鳴忽然令人覺得聒噪,沉默持續了片刻,葉長春問道:「有沒有聽說過什麼解毒的辦法?」
連玉軒搖搖頭:「幾個老前輩說了,蝕心散是慢毒,當年中了紅蓮教蝕心散的人,都沒有拿到過解藥,就算用藥養著,暫時制住毒性,最長的不過撐了一年。」
葉長春仍然是背著光站在對面。午後的陽光明亮耀眼,連玉軒反而愈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見他輕輕抬了頭,看著頭頂一片柳蔭,聲音低低的:「莫非真是沖我來的嗎?」
連玉軒走近,拍拍他的肩膀:「別把什麼事都扛在自己身上,那三年你在外,並沒有招惹過紅蓮教的人,他們怎麼會找上你?我聽幾個前輩說了,紅蓮教已經在江湖上銷聲匿跡近二十年,而且從來也不會受別人指使挑撥。再說,你也不過是從書上看過這種毒,並不能確定真的就是。」
葉長春心不在焉的點點頭:「走吧,我送你出去,姐姐他們該等急了。」
送走連家一家子,葉長春穿過前院來到後院。在東廂房前站了片刻,聽到南邊屋子裡寂然無聲。他回書房取了一瓶藥,又折回去,敲敲房門,聽到馬貓兒在裡面悶聲喊道:
「阿福你少來煩我!小爺我不稀罕!有空還是去拍葉拐子馬屁吧!」
葉長春一把推開門走進去,看到用被單裹著頭趴在床上的馬貓兒,可憐楚楚在床腳窩著的賴皮,看見葉長春進來,立刻跳起來貼著牆根竄出門去。
葉長春走近了,好氣又好笑的拍拍床頭的欄桿:「起來,馬貓兒。上藥。」
「去你的吧,我才不稀……嗯?」被單揭開一條縫,露出馬貓兒烏青的一只眼,她看到來的竟然是葉長春,艱難的對葉長春翻個白眼,又蒙住頭,「葉大少爺大駕光臨,馬貓兒有失遠迎。可惜我今天身體不舒服,心裡有什麼不爽,還請葉大少爺改天再來整我,饒過我這一次。不然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葉長春不再開口,把藥瓶子隨手往桌上一放,拉住那條被單一把掀起來扔到地上:「被打腫的是你的臉,不是我的,別讓我費力氣說第二遍,我沒有這麼多閒暇時間陪你浪費。」
馬貓兒瞪著一只烏青將要腫起來的眼,忍著唇角上一片淤血的疼,歪著嘴冷笑一聲,從床上爬坐起來:
「我早就知道你的真面目,何必跟我假惺惺裝好人!哼,有錢人了不起?憑什麼沒道理揪住人就打架?難道下人老老實實被當主子的打一頓就是守規矩?我不服氣!」
葉長春聽完這話愣了一下,想起來自己確實說過馬貓兒不守規矩。可是他說的不守規矩,只是覺得馬貓兒一個女孩家被摁在地上跟人掐架,實在是太不像話,並沒有說她作為下人跟連玉榭打架不守規矩的意思。他也懶得解釋,何況也不能跟馬貓兒說自己知道她是女子的事,只是面無表情的在旁邊水盆裡洗乾淨了手,拿起藥膏走近床邊命道:「過來。」
馬貓兒往牆邊蹭蹭:「警告你別碰我啊,我會咬人的!」
葉長春冷下聲音:「過來,別讓我動手。」
馬貓兒絕望的用手捂住傷處大聲喊著:「別啊!別!我自己抹!一碰著很疼啊!你要是故意使勁戳我今天就完了!你今天放過我吧!否則葉大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邊喊著,葉長春已經小心翼翼的用左手扯開她護著臉的雙手,右手蘸了藥膏往馬貓兒臉上湊,馬貓兒閉緊著眼睛抿緊了嘴,長長的眼睫毛顫了幾顫,發現葉長春沒有動作,於是睜開那只沒有挨打的眼睛,看到葉長春微皺著的眉頭。他細細打量著馬貓兒的臉,問道:
「你哭過了?」
那張沾了灰塵的臉上確實有流過淚的痕跡,歪歪扭扭幾道,連著被手摸過的痕跡,臉上的灰塵糊成一片。馬貓兒頓時覺得丟了面子,要扭頭卻被葉長春掰住了下巴,一邊把手上的藥膏往她眼上抹,一邊冷嘲熱諷:「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葉某今日何其榮幸,竟然看到臉皮厚比城牆的馬半仙被人打哭了。」
馬貓兒難得的沒有回罵,一來她確實哭了,沒得理可爭;二來她臉上確實很疼,而藥膏抹到臉上涼絲絲的,一下舒服了很多。葉長春這次也出人意料,奇跡般的沒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手指輕輕擦著她的傷處,把藥均勻的塗抹開。
屋子裡很安靜,院子裡聒噪的蟬鳴清晰的傳進屋子裡,葉長春很專心也很小心的往馬貓兒臉上塗著藥膏,馬貓兒甚至可以聽到他近在耳邊的淡淡的呼吸,於是慢慢的她開始覺得心裡好像有些不自在,臉上似乎也有些燙……
為了不讓自己陷入這種不舒服不自在的心理狀態,她沒話找話的拾起剛才的話茬,說道:
「是剛才地上的沙子進了眼了,所以才流了眼淚,不是疼的。這麼點傷算什麼,你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馬小爺我什麼陣勢沒見過……」
葉家家主看也沒看她,抹了點藥又塗在她唇角,將藥膏小心的暈開,在唇角挑起一抹冷笑,漫不經心的打斷她的話:「不是我小心,是你的臉太髒,我有點擔心,弄髒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