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一片安靜。
沒有人回話,眾人同時拿起茶杯低頭喝茶,只有葉長春,目光淡淡掃過馬貓兒,面無表情的將手裡的茶碗放到桌上,發出微不可聞的「啪嗒」一聲。
只是廳裡一時太過安靜,這樣細微的聲音,也顯得格外刺耳。
尤其是聽在馬貓兒耳中。
她的手倏然一抖。那輕微的啪嗒一聲,像是敲在了她心上。她一時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怕葉長春了呢?
還是因為,此時葉長春沒有表情的臉,更勝過平日的冰霜一片……
葉長春倒也沒說什麼,放下手裡茶碗,只是微微笑著看著連玉榭:
「玉榭,幾天不見,你倒是喜歡說笑話了。」
「說笑話?」長著一身粗獷神經的連玉榭,已經感覺到葉長春臉色不對,但是卻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只是看著滿屋子裡的人俱是安靜,只好看著葉長春,心裡敲著小鼓接著說道,「我一直都是個很正經的人啊,葉大哥,哪裡會說什麼笑話……」
「是嗎,」葉長春漫不經心的用手指點著茶碗碗蓋,忽然抬起眼來,「我還真不知道你一直是這麼正經的人。這麼說來,那時候在杭州我在怡紅院找人的時候,看到你在那裡聽小曲,也不是為了好玩了?你這麼正經的人,當然不可能為了好玩去怡紅院了。」
連玉榭的臉刷的變白,慌慌張張看向對面猛然豎起眉的連玉軒,過了片刻才抖抖索索小心解釋著:
「大哥,不是,不是,我當時只是,只是好奇……」
「這倒是真的,」葉長春看看連玉軒,輕輕掀著茶碗的蓋,低頭下去抿著茶,一臉安撫神色,「連大哥倒不必太難為玉榭。雖然我知道,連伯伯一向最恨輕浮子弟斗雞遛馬沾花惹柳,不過當日我去的時候,玉榭確實只是喝了兩杯酒,在聽兩個姑娘唱曲而已,並沒有什麼逾矩的事情發生……」
「連玉榭!」連玉軒低喝一聲,臉上已經是三分怒色,「你竟然做出這樣不顧連家顏面的事情來!」
「大哥!」連玉榭幾乎要哭出來了,「我真的只是為了好玩……」
「好玩?」連玉軒冷笑一聲,冰冷的目光籠罩著連家二少,「就算是再好玩,也不能跑到怡紅院去玩,你眼裡還有沒有一點規矩?等我回去告訴爹爹知道,你以後盡管隨便玩好了!」
好好的一場聚會,變成了對連玉榭的三堂會審,好在在座的都是世交情誼,不會見外。坐在一旁的江庭柏抬頭看看一臉悠然品茶的葉長春,忍不住露出苦笑。若論整人手段,連玉榭跟葉長春絕對差了十萬八千裡,今日撞在槍口上,也只能算他倒霉了。
不過分明是葉長春,自己,和貓兒之間的糾葛,如果要連玉榭來背黑鍋,未免太可憐。於是江庭柏轉頭對江竹心示意,江竹心立刻站起來拉住連玉榭:
「對了二表哥,你跟大表哥帶來的那些杭州土產還沒有拿出來吧,趁著堂哥在這裡,我同你去拿過來讓他們帶回去吧。」
連玉榭求之不得的起身跟江竹心溜出去。廳裡剩下四個人,連玉軒和葉長春坐在一側喝著茶,馬貓兒與江庭柏坐在另一側,四個人默然無聲坐了片刻,馬貓兒悄悄伸手扯扯江庭柏的衣袖:
「江大哥,我們回去吧?」
江庭柏還未回話,葉長春卻先一步站起來:
「連大哥,江大哥,商號裡還有些事情,我要回去處理一下,今日先告辭了。」
馬貓兒轉臉看了他一眼,正好遇到葉長春似漫不經心瞥過來的目光。四目相接,兩人俱是一愣,靜默了半天,葉長春輕輕邁一步,垂首看著馬貓兒:
「恭喜。」
馬貓兒愣了一下,隨即垂下眼,手指緊緊拳起,指甲一分一分掐進手心裡,也不自知。
葉長春目光從馬貓兒臉上移開,轉向江庭柏,笑容如薄霧籠罩:
「江大哥,前幾天你們定親,我也因身體抱恙未到,一並在此道喜,順便告個罪。今日,就先告辭了。」
江庭柏禁不住在心裡苦笑搖頭。
就在兩個人定親前一天半夜,眼前的葉家家主還闖進他家裡去跟馬貓兒借酒發瘋,現在卻明目張膽的裝病,還假惺惺說什麼「恭喜」,這個人說瞎話的本事真是一流,實在是夠虛偽,夠會裝。
不過此刻他顧不上認真跟葉長春計較,只是伸出身,隔著衣袖緩緩握住馬貓兒的手,不動聲色掰著她僵硬的手指,眼睛看著葉長春:
「不客氣。等成親的時候再來喝一杯喜酒,也是一樣的。」
葉長春的目光不著痕跡的落在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上,僵硬的一笑,點頭轉身的一瞬,眸子裡灑出了寒意。江庭柏靜靜看他走出去,招手喊過周全吩咐道:
「去告訴阿福一聲,讓他看緊他家主子,別讓葉大少爺又跑去喝酒。」
北方的深秋仿佛是格外寂寞的,瓦藍的天空不沾一絲雲彩,偶爾有排排的雁兒經過,像是貼在絲滑藍綢上的剪影,蒼涼又壯闊。葉長春與阿福步行回去,快到葉家別院的時候卻忽然站住腳,轉過身去:
「我去附近走走。」
阿福可憐巴巴的跟上去。
葉長春回頭看看阿福:
「你去做什麼?」
「小的……呃……」阿福支吾了一聲,巴結的笑著仰起臉來,「小的好久沒跟爺一起走走了,跟著你想多看看主子……」
葉長春皺皺眉,微微一笑:
「阿福,你在擔心什麼?」
阿福斂起笑低下頭:
「小的……怕主子喝酒……」
葉長春揚起眉:
「我不是去喝酒。你回去吧。」
阿福只好諾諾往院子裡去。葉長春未走幾步,又聽到身後阿福追上來,手裡拖著一件薄黑絲絨披風:
「主子,這是前幾天李伯打發人送來的。今日日頭雖好,卻不暖和,您穿上吧。」
葉長春默默將衣服披上,信步往外面街上踱去。
天涼好個秋啊。
京城長街上人仍是來來往往。葉長春一個人慢慢的沿著路邊走過去,忽然想起許久以前跟馬貓兒與阿福在街頭上閒逛的情景,那個口袋裡只有四文錢,連一只面人兒也買不起,因為一只面人兒能郁悶得跌跤的笨貓,如今卻已快嫁做他人婦了。
他停下腳步,唇角忍不住勾出一抹苦笑。
那天醉酒時,他並非真的人事不省,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十分裡總也還記得一兩分。馬貓兒倔強的神情與無聲垂落的眼淚,以及自己在那盤如雲鬢發邊的低語,仍然在記憶中留著模糊的影子。自己之前沒有明白說出來的心跡,那晚借著醉意也說了個一清二楚。
可是她仍然沒有回心轉意,仍然執意要嫁江庭柏,她的心意如此堅持,他又能說什麼?若是別的事情還好,可是事關她父母的遺命,這件事上頭若是留下了遺憾,可能就是一輩子的意難平。
他知道。
何苦難為她。
「這位少爺在想什麼呢?不如買一只面人回去哄孩子?」
身邊傳來爽朗的聲音,葉長春轉頭,看到那個已經不認識自己的面人老頭,笑瞇瞇的舉著一只面人殷勤相問,不由得搖搖頭:
「我沒有孩子。」
「沒有孩子,買一只回去哄媳婦也行啊。」那老漢不肯放棄,仍然試圖引誘葉長春買一只,蒼老的臉上全是笑意。
葉長春笑了笑,低頭看看攤上擺的一溜兒形態各異的面人,慢慢問道:
「有沒有貓妖的面人?」
「貓妖?」那老頭愣了一下,收回手去換了一只面人笑著,「沒聽說過啊。不過有小蛤蟆精的樣兒,你要不要?」
葉長春笑笑,接過那只酷似癩貓兒的面人,低頭從荷包裡摸了半天,再抬頭時,臉上已經多了些窘色,將五文錢遞給老漢:
「……只有五文零錢了。」
那老漢愣愣,抬頭乾笑著:
「……您就別作弄我了,這面人賣給小孩子也是十文錢一只呢……」
葉長春心裡一動,話已經出了口:
「那只給我面人兒吧,把竹簽抽了可否?」
話剛出口,他神色更添了幾分窘迫。
堂堂葉家家主,身家百萬,竟然在街頭難為一位坐在寒風裡討生活的老人,這事傳出去,只怕會震驚四方呢……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那老漢只遲疑了片刻,就接過了五文銅錢,笑呵呵將面人兒遞給了他:
「算了算了,你買我賣,都是圖個開心,看你也不像是會計較幾文錢的人,拿著吧。」
這下倒輪到葉長春楞了,身不由己的接過那只蛤蟆精的面人,聽那個老漢又樂呵呵絮叨著:
「不過小伙子,剛才我說說也就算了,你可真不要拿著這蛤蟆去給媳婦看啊!女人家哪有喜歡這種東西的,再俏皮也帶著三分稚氣,倒不如拿珠花發簪什麼的,就像我家裡那個老婆子,一把年紀了……哎?小伙子!你這是……」
葉長春將一個銀錁子放到面人攤上,舉著面人笑了笑,徑自轉身去,剩了那個老人看著那個銀錁子直了眼:
「呀,今天是撞上財神爺了……」
不過說實話,那樣一個玉樹臨風溫文雅致的年輕人,舉了一只面人在街上晃,讓人看著多少也有點不搭啊……面人老漢收起銀錁子,看著葉長春的背影搖搖頭:
「這麼俊俏的一個小伙子,不會是腦筋不好吧?」
被認為腦筋不好的葉家家主舉著面人兒,不由自主就走到了城南門。秋風蕭瑟,城外衰草連天。葉長春背手走出城門,剛走了不幾步,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這才是那個真正腦筋不好的正主,馬貓兒,坐在城門東邊不遠處的城隍廟門石階上,看著西斜的金色日頭,失魂落魄的像只孤魂野鬼。面對著忽然進入視線的高挑身影,她像燒著屁股的猴子一樣,一下蹦起來,揉揉眼睛看看眼前的人,半天才敢確認:
「……葉拐子?你……你怎麼在這裡?」
葉長春皺皺眉,沒有答話,籠在陰影裡的神情不甚清晰,看著馬貓兒問道:
「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我,」馬貓兒慢慢站起身來,有些無措的拍拍衣裙,「……我隨便出來走走。」
原本只是在東城街上晃悠的,晃著晃著就走到了這裡,順便想起了,在這小路上滴滴答答響起的馬蹄聲,城隍廟裡的火堆,被摔倒在地的門,還有披到自己身上的長衫……
還有今天在江家廳上,葉長春那一句「恭喜」。
一陣涼風吹過來,手足無措的馬貓兒借著那涼風的勁兒,擦擦手臂,縮縮脖子,往後退了兩步,然後打了個噴嚏。還沒有回過神來,葉長春已經皺著眉走近,將身上的披風解下來披到了她身上:
「天晚了,回去吧。」
馬貓兒仰頭去看,卻只看到他單薄的背影,向著城門處走過去。她拉著披風的手緊了緊,亦步亦趨的跟上去,任憑西風吹得披風在身後徐徐揚起。
進了城門,江家在東城,要回去該往東拐,去葉府則該沿著大街往前走。在城門下站了許久,葉長春淡淡看著身邊一直低著頭的馬貓兒:
「你要往哪邊去?」
馬貓兒愣了一下,咬咬嘴唇,伸手去解身上的披風。
葉長春的神色,迅速黯然下去,他慢慢轉過眼去,看著已經人跡疏松的街上,往東邊邁開步子:
「我順便去東邊走走,看看新開張的鋪子。」
馬貓兒重新跟上去。
這條街走起來似乎很長,兩人的腳步也越來越慢,卻沒有一句話。已經到了東城,轉過這條街就是江府。看著前面頎長逸然的身影,馬貓兒揪著披風的手指,也越收越緊,終於鼓足了勇氣低低喊了一聲——
「……葉拐子。」
葉長春站住腳,許久才轉過身來,看向馬貓兒。
「阿福……還好嗎?」
「好。」
「……那,賴皮呢?」
「也很好。」
「那……它有沒有想我?」
「這個你該去問它。」
「我——只是有些想它了……它可按時吃飯了?」
「是阿福在照管它。」
「是阿福在照管啊……那……那,那,」馬貓兒囁嚅著,終於支吾出後面的話來,「……你怎麼還瘦了這麼多……」
葉長春眉端跳了一下,沒有追究馬貓兒為什麼把他跟賴皮混淆在一起,只是重新轉過身往前走:
「生意太忙了。」
馬貓兒又低聲支吾了一句:
「要好好吃飯。時候久了,就會全都忘下了……」
葉長春的腳步猛然一頓,馬貓兒感覺到忽然籠罩在眼前的身影,驀地一抬頭,看到葉長春的臉色,連忙補上一句:
「我是說賴皮……」
葉長春不理會她,秀長的眸子看住馬貓兒的眼:
「他哪裡比我好?」
馬貓兒吃了一驚,退了兩步惶然仰起臉:
「狗……狗怎麼能跟人比……」
「我說江庭柏。他哪裡好過我?就只是因為你娘留下的那枚玉佩是嗎?倘若沒有那枚玉佩,你——」
馬貓兒遽然低頭,不敢再看他。葉長春無聲的歎了口氣,轉過身去:
「前面已經到了,你自己回去吧。」
走了兩步,他又轉回來。呆站著的馬貓兒連忙要動手解披風,卻見葉長春伸手遞給她一件面人兒:
「給癩貓兒的。披風穿著吧,算賣你的,一百銀子明日送到葉府裡,不用擔心江庭柏會說什麼。」
又轉身的一瞬,馬貓兒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葉拐子……」
葉長春連身也沒有轉,語調還是淡淡的:
「什麼?」
「我會好好照顧癩貓兒的。」
葉長春試著往前走,馬貓兒卻遲遲不松手,只是低著頭。遲暮的日光照過來,將兩個熱的身影拉的修長,交疊在一起。葉長春緩緩抬起頭,臉上神色已是淡漠:
「既是你自己選的,就該拿得起放得下,想得清楚忘得乾淨。不必在乎不相干的人。」
話說出口,心裡已是痛楚。他和她,誰是誰不相干的人?
馬貓兒松開手,低頭轉身。葉長春跟著回過頭,已經瞥見對面街頭修長的身形,隱在樹影裡背手而立。他向著那個身影,遠遠頷首,然後轉身離去。
兩日之後。
臨近黃昏的時候,馬貓兒正捧著一本棋譜一邊看著一邊對照面前的棋盤,一旁江庭柏伸手遞給她一塊點心笑道:
「你這就叫臨時抱佛腳,哪裡有人下棋的時候才翻棋譜的?」
馬貓兒接過點心塞到嘴裡,放下手裡的棋譜看著江庭柏,還沒有說話就聽到周全在門口說話:
「主子,外面葉府阿福有急事找你,就在前廳。」
江庭柏站起身來,順手拿過一旁的罩衫披在馬貓兒身上:
「等我一會回來。」
等在前廳裡的是阿福,倒是讓江庭柏有些驚訝。阿福上前作揖行禮,再抬頭便露出了滿臉的焦急:
「江少爺,求您救我家少爺!」
江庭柏怔了一怔,便拉住阿福:
「有事情慢慢說,不要著急!」
阿福抹一把額頭上的汗:
「兩天前我家少爺離開府裡,給我留下一句話,說要是到了今日太陽落山他還不回來,就讓我來告訴您,說要您到城外城外東郊找他。現在已是黃昏,我實在,實在擔心他有危險……」
江庭柏看定了阿福:「那你怎知道你家主子有危險?又為何要我去救他?」
阿福看著江庭柏,眼裡全是惶急:
「因為,因為我家主子走的時候是帶著劍出去的……」
「你家主子還說什麼了?」
阿福咽口唾沫:「主子還說,此事與蒼野有涉,若要告訴您,您定然知道什麼意思。」
江庭柏沉吟片刻,便到後堂去了一趟,回到前廳喚著阿福往外面去:「走吧,阿福。」
兩個身影急匆匆出了大門。
片刻之後,就見門口又出來一個身影,手裡提著什麼,沿著葉府的大路往南邊去了。
城南門外的小荒村向來人煙稀少,尤其是黃昏時候,可是村口的酒幌子卻仍然沒有收,隨著秋末的寒風飄搖。太陽已經西斜,只見一個身影漸漸走近,在破爛的棚子下面隨便挑了一張桌子,要了一小壇酒自顧自喝將起來。
不過是幾碗酒功夫,又是一個人走近,只是這人站在棚子門口卻不進去,頎長的身姿擋住了門口的光。棚子裡坐在桌旁的人慢慢的抬頭,瞇著眼將門口的人來回打量了幾遍,咧開嘴笑了起來:
「我當是誰,嚇了我一跳呢,原來是貓兒的女婿。」
接受了上次的教訓,葉長春默不作聲的走到桌旁,一句廢話也沒有多說:「解藥。」
蕭西風抬起頭來看著葉長春,一臉訝異:
「什麼解藥?」
「蝕心散的解藥。馬貓兒中了蝕心散,你知不知道?」
蕭西風怔了一下,點點頭:「知道。不過,你知不知道,貓兒身上的解藥是她生下來之後,她的娘親親手喂給她吃的?」
葉長春一愣。
太陽剛開始西沉,酒家看攤的老頭已經被蕭、葉二人打發走了,空蕩蕩的木頭棚子裡只剩了兩人相對而坐。蕭西風飲下一碗酒,看看葉長春:
「你真的不走了?」
葉長春搖搖頭:「不走。」
「你這種人,我都懶得勸你,勸也沒用。」蕭西風笑得懶散,又斟上一碗酒,搖搖頭歎口氣,「跟貓兒他爹倒還真有幾分相像。都是強驢,傻蛋。」
葉長春不說話,輕輕的將腰間的劍解下來放到桌上右手邊,默了片刻開口道:
「貓兒要嫁人了。」
蕭西風呵呵笑出聲來:「不是早跟我說過了嗎,我連彩禮都送了。不過現在有點後悔了,看你這樣不惜命,我倒真怕以後貓兒會做寡婦……」
葉長春打斷他的話:「不是嫁給我。」
蕭西風撲哧一口噴出嘴裡的酒,瞪大了眼睛看著葉長春:「什麼?那嫁誰?除了你,難道還有別的男人想娶她?那人是腦子被驢踢了吧?」
葉長春抽抽嘴角,慢慢道:「是你給的那塊玉佩。那是馬貓兒的母親,為她和江庭柏指腹為婚的信物。貓兒看了之後,便跑回去找到江庭柏,兩個人已經定親了。」
蕭西風愣了一下,大力一拍桌子:「我就說那孩子死笨!竟然還認這種死理,看來是她的腦袋被驢踢了!真是的,我怎麼教出這麼傻的小子來……不過,」他頓了一頓,歉意的看著葉長春,表情多了幾分嗟歎,「你也不能怪貓兒娘。當年阿楚與秋霜……是馬貓兒的爹娘一路逃著,心裡大概也明白最終還是難逃過去的。貓兒她娘為她定下這門親事,只怕也是為了讓貓兒有個依靠,不至於難以過活。」
說著蕭西風給葉長春斟上一碗酒:「喝一碗酒吧。一醉解千愁。」
葉長春不動。
蕭西風又開始勸他:「想開點,等會完了事,你回去把貓兒搶回來就是了,一枚玉佩算什麼!你難帶還怕那個姓江的?來來來,我敬你一碗,就當我替貓兒向你賠罪!」
葉長春還是不動。
蕭西風放下酒碗,收斂了笑,濃濃的劍眉微微揚起來:
「我不過提醒你一句,聽不聽我的話隨你。人一輩子就一顆心,捧出去了只怕就收不回來了。別弄得像我一樣,沒心沒肺,狼狽半生。」
葉長春仍然沒動那碗酒。
蕭西風歎一口氣,搖頭苦笑:
「到底是年輕人心性,以為賭這口氣,勝過自己一輩子的終身大事。算了,你愛喝不喝,不喝我自己喝。」
葉長春看看那碗酒,終於開口了:
「我沒有怪貓兒。自少年失祜失母,我也知道,父母遺命難違。不喝這碗酒,是因為,」他猶豫了一下,輕輕一皺眉,「我不善飲酒,喝一杯,就會大醉到不省人事……」
蕭西風再次噴酒,大笑著搖搖頭:「真不知道你這麼老實的角色,是怎麼制住那個賊猴子的?」
如果馬貓兒在這裡,聽到這話恐怕就要將蕭西風扒皮拆骨了。原諒蕭西風吧,他只是比較孤陋寡聞,沒有聽說過葉家家主在生意場上詭計多端的名聲而已……
「還有個原因,」葉長春語氣仍然淡淡的,「你應該知道,貓兒的娘親,也就是紅蓮教的謝秋霜,其實是蒙古族秋葉公主的孫女兒吧?」
蕭西風端著酒碗的手滯了一滯:「是這麼回事。要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當年師父也不會那樣激烈的反對兩個人了。其實,」他頓了頓,「蒼野的頭目,也是蒙古人。他們本來與紅蓮教是一伙的,想借助紅蓮教打探中原消息。後來紅蓮教失勢,蒼野便試圖除掉他們,以免被朝廷抓到把柄。朝廷現在正暗地裡除蒼野的人,以貓兒的身份,留在我身邊她早晚要受連累。若非如此,兩年前我也不會將馬貓兒趕走了。」
葉長春臉上仍是一片平靜:「這些我也是才知道的。而且,江庭柏不是簡單角色。他是朝廷錦衣暗衛的頭目。就算你將貓兒趕走,躲過了今日,日後卻難保不會有人知道貓兒有蒙古貴族血統。其實……若不算我的私心,她跟了江庭柏,恐怕也更安全些。」
「原來你是為了這個,」蕭西風愣愣之後,露出苦笑,「我說怎麼以你這樣的性子,會容馬貓兒在你眼皮子底下跟了江庭柏呢。那貓兒中毒的事情,你也一直瞞著她?」
葉長春沒有答話,半天點點頭。
蕭西風沉默著,將一碗酒倒進嘴裡,喃喃罵一句:「什麼破世道!」
第二壇酒告罄,連酒棚子外面閃過微微的風,也帶上了微醺的醉意。蕭西風右手握住劍,左手從懷裡掏出一疊紙頁交給葉長春:
「這是這陣子喝酒欠的賬,你就幫我交給貓兒的夫婿,讓他替我還了吧……」
葉長春接過那疊賬單,面無表情的塞進懷裡,亦伸手握起劍來。
蕭西風看著葉長春,低低說道:「今天這事,是我想為自己女人報仇才找上他們,跟你本就沒有關系。我今天是打算自己死的,可沒打算讓你死。到時候我會護你離開,回去幫我看著貓兒。」
葉長春沒有答話,手緩緩壓上劍柄。
蕭西風板起臉來:「我信你是個男人,就算你不娶她,也要替我守好她安穩過一輩子……」
葉長春冷冷吐出一句話:「你不用管我。我若看著你死,貓兒會恨我一輩子。」
蕭西風冷冷一笑:「你說什麼也不管用,我今天是非死不可了。早在半年前,我就中了蝕心散了,活到今天,已是夠本了。」
葉長春一愣。
棚子外面閃過一道凌厲的劍光。蕭西風頭也不回抽出劍來,轉眼間身形已經向門口躍過去,然後就見一道血影閃過來,落到桌上一盞酒碗裡,清冽的酒頓時變成了殷紅的血酒,散發著濃濃的血腥氣。
外面天正好全黑下來。葉長春提劍緩步走到棚口,秀頎的身影隨著拔出的長劍劃入外面那片黑影中。
一直等到入夜時分,阿福與江庭柏在城東近郊樹林裡附近等了許久,仍未見眼前空曠的原野上有人來。正等得焦急的時候,就見一個老頭佝僂的身影走近,看見江庭柏與阿福,顫顫巍巍問著:
「兩位貴姓?」
江庭柏打量他幾眼才答道:
「免貴姓江。」
老者又打量了幾眼眼前的人,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遞給江庭柏:
「是一位高個的公子讓我帶過來的,說交給一位姓江的公子,會有重賞……」
阿福忙不迭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交給老者,接著焦急問道:
「老爹!那位公子現在何處?」
老者指指南邊:
「就在南門附近的小荒村。那位公子還讓我轉告江公子,若是單槍匹馬,就千萬不可去那裡,第一緊要,先將這紙包帶給那野貓子。」
江庭柏將那老者打發了,思索片刻將紙包交給阿福:
「阿福,你將解藥帶回去,好好看著馬貓兒,我去找你家主子。」
阿福向來機靈,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揣好解藥要轉身,卻又回過頭來向著葉長春跪下,重重磕個頭:
「江少爺,我家主子就拜托您了!」
眼看阿福的身影消失在東城門之後,江庭柏轉身背了一只手,臉色忽然肅穆,右手往旁邊一揮,就見一道身著青衣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江庭柏面前跪下:
「大人。」
「城南小荒村口,蒼野的人正在內斗。你們立即趕過去,這次務求將蒼野的人,一網打盡!」
天上一勾淺淡月色被絲絲縷縷雲擋住,只看得到有淡淡的星芒,夜色沉沉,卻正好掩住了蕭蕭寒風中濃重的殺戮氣息。人影幢幢中,只見一群黑色身影中兩個淺色人影在揮劍。蕭西風分明是抱了必死的心,奮力砍殺,一柄青色長劍中灌注了內力狂掃過四周,頓聽夜風裡裡絲絲的響聲與一聲聲悶哼,是劍刃劃刺入人的肌肉的聲音。葉長春的劍法則輕靈許多,一徑穿梭過紛紜撲上來的黑影,到了蕭二鍋身後壓低了聲音:
「再等片刻!朝廷錦衣衛的人只怕也快來了!」
蕭西風奮力揮出一劍,冷笑的聲音仿佛克制著強烈的痛苦:
「來了又怎樣!」
邊說著,一道血腥猛地濺到葉長春臉上,他伸手抹一把,背靠上蕭西風:
「你找死?中了蝕心散還用內力!」
連連擊退幾個黑衣人,伴著揮劍時沉重的呼吸,蕭西風的聲音驀地多了幾分蒼涼:
「這條命早就不是我的了,是我一直欠著別人的。」
呼呼劍風中,葉長春想起離水河畔那個新墳,還有墳頭上那只青翠欲滴的翠玉簫管。
那該是個女人吧?
正說著,周圍人影忽然異動,蕭西風和葉長春同時注意到了由遠而近的一個淺色身影,以及伴著那個人影手裡劃出的一道明晃晃的劍光。由劍光看劍法,那人劍法並不好,可以稱得上奇爛,可是那柄劍看來卻是異常的犀利。天上雲彩漸漸消散,露出似有似無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凌厲的劍光格開周圍紛至沓來的刀光劍影。蕭西風和葉長春幾乎是同時向著那邊喊出來:
「長門劍!」
「貓兒!」
只不過是一瞬,蕭西風大喝一聲,猛地揮開手上鈍重的長劍,葉長春則默契的飛身跳起向著那個纖弱的身影躍過去,腳不點地的一掠而過,馬貓兒已經隨著他手臂一回,出了黑衣人的重重包圍。
「帶她走!不用管我!」
隨著蕭西風一聲高喊,葉長春一個旋身撒出一片白亮的劍光,然後帶著馬貓兒向遠處掠去。
竟然又是上次過夜的城隍廟。葉長春將馬貓兒放下,並沒有立刻為她解穴,過了好久,才用兩指在她肩上點了兩下。穴道一解開,馬貓兒話也不說便立刻要往外跑,卻被葉長春一把拉住:
「不許走!」
「讓我走!蕭二鍋要死了!」馬貓兒猛力往後推了一把徑直往外跑,卻意外的發現葉長春沒有再攔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卻看到葉長春半躺在地上,只用手裡劍撐在地上看著她:「……回來!」
馬貓兒頓時有些驚慌,她跑回葉長春身邊伸手托著他的背後將他扶起來,立刻感覺到手上沾了一片粘稠的液體,將手湊近鼻端,立刻嗅到一股濃濃的血腥。
「葉拐子……你……受傷了?」
葉長春沒有回話,只是扔下手裡的劍,右手摸索著握住馬貓兒的手腕子緊緊攥住:「哪裡……哪裡也不許去!」
馬貓兒緊緊扶住葉長春的肩慌亂的用手去堵他背後的傷,卻覺得肩上一沉,聽到葉長春粗重斷續的喘息與漸漸低下去的聲音:
「哪裡……也不許去……」
第二次,葉家家主昏倒在了馬貓兒肩上,只不過馬貓兒不知道,這次葉長春能否還能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