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待日晞。
晨光微微中,兩抹修長身影緩緩走進京城城門。
藍衣的蕭西風打個哈欠,回手揉揉脖子:
「脖子都快硌斷了。阿楚,靠著牆睡一宿,你脖子不酸嗎?」
江南「衣氏」織造天下馳名,織出的絲綢講究的是「膩而不亮,細而不光,紋而不顯」,夏楚撣撣衣袖,月白錦綾長衫映出修長身姿:
「還好。手臂略有些酸。」
蕭西風回頭看他一眼,謹慎的放慢腳步:「阿楚,你確定——你要穿這件衣服進京城?」
夏楚的臉色迅速黑下去,慢慢瞪住蕭西風:
「大師兄!一路上你一件一件把我們兩人的衣服,都當的一件不留——可是你留哪件不好,偏偏給我留下這件!」
蕭西風迅速退開一步,陪著笑臉:
「我也不想……可是這件衣服是師娘親自給你縫的,我實在不好拿去當——」
夏楚咬咬牙:「算了。趁早,快進城吧。」
二人出門,慣常是不帶劍的。此時兩人一前一後經過京中長街,卻依然引來多人側目。
其中以女子居多。
蕭西風臉上總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神態端方不足,放浪有余,可是淺褐臉上的劍眉星目與朗朗笑意,卻神采飛揚的很。
夏楚則不同。
衣氏絲綢即使穿,也是有講究的,所謂「膩而不亮,細而不光」並非只是說絲綢,更多講的是氣度,穿的人舉動行止之間,絲綢泛起淺淺柔光,便如清風徐來水波微漾,這是最好。
他穿的是衣氏白綾,人也便如這衣氏的白綾。
也就是說,即使是同樣的一件衣服,倘若要蕭西風穿,衣上的波折光澤便是「狂風巨浪」了。
京城中的姑娘,見識大概也不同常人,此刻就有人盯著夏楚,帕子掩口壓低了聲音:
「這是誰家的公子?身上的衣服,看去好像是江南‘衣氏’的水雲綾……」
蕭西風前面走著,此時回頭瞄夏楚一眼,只是映著晨光,只看到夏楚臉上一片朦朧的霧靄,隱隱殺氣懾人,遮住了原本清俊溫潤的眸光。
蕭西風不由自主的縮縮脖子。
這是師弟發怒的前兆,外人看不出也不了解底細,可是他清楚,夏楚輕易不會發怒,即使發怒也不外露,頂多笑意有點那麼「不溫和」。關鍵是,夏楚的「溫和」,是比旁人要更溫和的;同樣的,「不溫和」也比旁人更加的「不溫和」。
於是蕭西風小心放慢了腳步,站到夏楚身邊,替他遮去了一半打量的目光,笑嘻嘻拍拍他的肩膀:
「阿楚,不要生氣,這不是你的錯啊。」
夏楚抬抬眉,沒有答話。
「出來這麼久,你大概也該習慣了,姑娘家的都是那樣,多看你兩眼而已,有什麼關系?說來說去還是要怪師娘,為什麼要把你生的這麼好看……」
「大師兄。」夏楚涼涼的叫一聲,眸中霧氣更盛,「要不是一路上,我的平常布衣和那塊赤銅面罩都被你當了,她們做什麼會這麼看著我?」
蕭西風話一頓,復又笑著拉拉夏楚衣袖顧左右而言他:
「這衣服也不錯啊,好看又結實。你看我們昨晚在城隍廟裡窩了一宿,連個褶子都沒有。下次讓師娘也給我做一件來穿穿。」
「要穿跟你換好了。」
「我才不稀罕這衣裳,只是師娘偏心……」
夏楚按按額頭跳起的青筋:
「師兄,你的那件好像是被三師兄養的狗撕了吧。」
「好了好了,阿楚,難得出來一次,別提那些掃興的話了。快走快走,看這些京城女子,就像沒見過男人似的。」
蕭西風斂起悅色舉目往路邊一瞪,嚇退幾許目光,復又攬住夏楚肩膀:
「走啦走啦,先去福祥樓吃早點,那裡的鍋貼和煎餃可是天下一絕!」
福祥樓清早的早點向來是門口現做現賣,當爐的是一色十七八的小姑娘,紅衣綠裙,白皙的手揉面抹油貼鍋,如行雲流水。蕭西風在人群中張望了一眼,回手扯住夏楚往前擠兩步,刻意襯托出夏楚一張白皙俊美的臉:
「姑娘姑娘,我跟我的師弟,每人一份!」
圍著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了那張臉兩眼。
只抬頭望了一眼,揭著鍋貼的小姑娘紅了臉,手下不停包好兩扎,遞給夏楚時聲音忽然低了下去:
「公子,你們的……鍋貼……」
夏楚接過來,掏出錢袋:
「麻煩姑娘了,多少銀子?」
「是啊是啊,我們初來京城,老早就聽說你們這裡的東西好吃了,」蕭西風笑瞇瞇插一句,「而且價錢公道。」
那姑娘抬頭又看了夏楚一眼,忽然擺擺手一笑:
「公子初來京城,是頭回來嘗我家的東西?那這兩份算是贈的吧,覺得好,再來吃就是了……」
「那多謝姑娘了!」
夏楚未及回話,早已被蕭西風扯住袖子拖出人群走遠。
害人者,人恆害之。
中午客棧裡,蕭西風開始對著師弟抓狂。
夏楚仿佛絲毫沒有看見自己大師兄來回踱步時意欲撞牆的表情,淺笑著啜著小二剛送來的茶,半天才慢悠悠放下茶碗:
「池小姐的信鴿,我確實看見了。」
「那現在在哪?」
夏楚抬眼復又垂下,手指點點蕭西風肚子。
蕭西風遲疑片刻,一張臉黑下去:
「你是說,剛才我喝的雞湯……」
「嗯。」夏楚愉悅的點點頭,又啜口茶,「不老不嫩,肉也勁道,比師兄你抓的野雞味道好多了。」
蕭西風的臉此時已經完全黑了:
「……阿楚,你……那信呢?」
「不給。什麼時候你把我的面罩贖回來,我就給你。」
「阿楚,你知道那姓池的丫頭不好惹……」
夏楚看著蕭西風,神色更見輕松:
「我就是知道池小姐不好惹,所以才吃了信鴿呢。」
「你不怕她找你麻煩?」
夏楚起身,涼涼回道:
「她才不相信會是我干的。她只會以為,大師兄你不耐煩回她的信吧?」
蕭西風仰天無聲歎息。
他現在確實很想把夏楚那張俊臉揍成三個大,但是他卻不敢。要知道未來許多天的白食,還要靠這張臉才能實現。
更何況若要認真動起手來,夏楚可未必吃虧。外人都以為長門「公子劍」夏楚的名聲是靠那張臉得來,殊不知,長門中大弟子蕭西風的一套「長門追鴻劍」雖然瀟灑犀利,若要七弟子夏楚使起來,卻更見細膩周密。別的不說,就說有一次課堂上,蕭西風悄悄把一套春宮圖夾到經史中陷害夏楚;彼時未完全被蕭西風帶壞,尚有著一顆純潔心靈的夏楚發現後惱羞成怒,竟然不動聲色用劍挑起那套春宮圖連劈了九九八十一劍,且劍劍不同招,最後那薄薄的幾頁冊子竟然化成漫天的雪花片,幾乎鋪了一整個院子。
蕭西風自問做不到這樣,何況,那都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
是以此時,他更不敢隨便跟夏楚動手。
郁悶的蕭西風決定出去散散心。人人都以為夏楚那張臉和氣度傾國傾城,殊不知他要整起人來,也是可以「傾國傾城」的。
所以夏楚睡了長長一個午覺起來時,已經看不見蕭西風的人影了。他在桌邊呆坐了片刻,隨手理理頭發,決定起身叫小二送壺茶來。
剛起身還未出門,就聽見有人敲門:
「長門蕭公子和夏公子是在這裡嗎?」
隨著清脆的女聲,門上映出一個細弱的身影。夏楚遲疑了一下,拉開門,看到門口站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白衫翠裙,鬢角發絲飄忽,水杏眼眼角微挑似兩瓣桃花,耳上兩只垂得低低的珍珠墜子搖來搖去,肩上站一只小巧白鴿,不時低頭梳理羽毛。
五月之望,午後已然有些醺然的熱氣,只是此刻,門口處仿佛有一陣涼風襲來,撩起夏楚額前一縷發絲。
他愣了片刻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剛剛起身,衣衫有些不整,於是神色頓時有些狼狽。略整袍衫還沒有開口,那少女眼睛往屋子裡轉了一圈,最後笑盈盈仰面看向夏楚:
「你就是蕭西風?我是池小嬌的小師妹,叫謝秋霜。」
夏楚雖然樣貌絕佳,卻向來不擅與女子對話,此時少女說完話,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便一瞬不瞬盯著他,他想到自己形容未整,一時更是狼狽,可是那少女卻仿佛絲毫不覺,未待他答話便邁步走進房間,繞著夏楚轉了一圈:
「是這樣的人嗎,比想象總要年輕些……我還以為大師姐會喜歡更陽剛些的男子呢。哎對了蕭大哥,你知道京城的布莊子在哪裡嗎,師姐特意要我替她買匹布帶回去呢,可是我一直沒有找著地方,好像是叫什麼……呃,‘衣氏布坊’?」
尚未搞清楚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夏楚已經下意識的點點頭,然後就跟著少女走了出去。他已經在心裡想了很久,自己到底曾經在哪裡見過這個女孩的?
不然為何看起來這樣眼熟?
直到選完布,抱著水紅布匹的少女轉過身笑著揚眉示意他:
「選好了,大師姐喜歡紅色。你要不要付賬?」
夏楚點點頭,就付了帳,然後頓了頓,看著少女又拿起一卷湖碧色緞子在身上比了比,猶豫了一下,自言自語道:
「買還是不買呢,已經有一件這樣顏色的了……」
壓根就沒想過那可能是他與蕭西風余下一個月的盤纏,夏楚已經又遞了一錠銀子給布莊老板,指指少女手中的緞子:
「這個也拿了。」
謝秋霜訝異的看看他:
「蕭大哥,師姐還說你小氣喜歡耍賴呢!這匹布,我都還沒決定要買呢!」
夏楚這時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接過謝秋霜手中的兩匹緞子,拘謹的笑笑:
「我不是蕭西風,我是夏楚。這個顏色好看,……呃,你拿著吧。」
「夏楚……是那個長門‘公子劍’,夏楚!?」
看著謝秋霜臉上的訝異與驚奇,夏楚的臉上迅速揚起緋紅。
有誰可以想到,被譽為武林第一美男子的長門門主之子夏楚,聞名遐邇的公子劍,其實是個面對女孩子很容易緊張的男子?
至少整個下午,被謝秋霜拉著在大街上徜徉時,夏楚表現的是這樣的,甚至當謝秋霜不經意的碰觸到他的衣袖,或者仰臉對她一笑時,他都會覺得心跳加速。明明一路從西北到京城,是被人看慣了的,他對別人的目光已經不以為意,可是此刻跟在謝秋霜身後,他不由自主開始關注她的目光,是否曾掠過自己身上……
除了一路自動充當挑夫,「公子劍」還在一條小巷裡,順便赤手空拳打飛一只把他當成小白臉,對謝秋霜口吐髒話的小混混,幾乎把人家砸扁;掏空了錢袋把任何貌似謝秋霜喜歡的小玩意兒拿到手;自動在人群中開路以防那個小巧的女孩子被人家擠到,雖然那些擠上來的人群幾乎都是因為他那張十惡不赦的臉……
可是,太過風度翩翩也有壞處,尤其是,夏楚把這一切做的太理所當然。
以至於最後到客棧前謝秋霜向夏楚道別時,也忍不住多看了那張臉,然後笑嘻嘻的問一句:
「你都是這麼討好女孩子的嗎?」
夏楚愣了一下。
「替我轉告蕭西風,如果再不回我師姐的信,可有他好看了——嗯,順便問一句,蕭西風是不是個比你多很多陽剛之氣的大俠啊?」
言者無心,謝秋霜只不過是因為好奇隨口問了這一句,卻讓純情的夏楚整個晚上都在惴惴不安,莫名抑郁。
以至於當天晚上回去,蕭西風被夏楚拉著打量一通時,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阿楚,怎麼了?」
夏楚先是搖搖頭,遲疑一下,看著嘯西風低聲問道:
「你覺得——我沒有陽剛之氣?」
蕭西風疑惑的看看夏楚,慎重的把他從頭打量到腳。
一樣的修長身形,一樣的寬肩窄腰,兩人身高其實也差不多,只是夏楚略顯瘦削,一身白衣勝雪加上氣質溫和,眉眼清俊些,所以比起狂放不羈的蕭西風,便略顯得有些文質。
關鍵是,夏楚向來不在乎自己的外貌氣質,對他人評價誇贊更是不放在心上的。
思索良久之後,年長夏楚幾歲且聰明絕頂的蕭西風盯緊了夏楚那雙秀長微揚的墨色眸子,慢慢笑出聲來:
「你小子——從實招來!那女孩子叫什麼哪裡人長什麼模樣芳齡幾何,能讓你也這麼傻兮兮的?」
夏楚怔了一怔,然後神色鎮定的自動忽略蕭西風臉上的淫笑,慢慢轉身掩飾臉上的一絲狼狽:
「大師兄,天晚了,我困了,要睡了,你該走了。對了,池小姐好像發火了。」
許久以後,他才跟蕭西風坦白說,他也沒覺得謝秋霜有多好看,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謝秋霜,自己就會有種眼暈的感覺……
蕭西風聽了,只能在心裡暗歎:這小子果然是鏡子照多了,眾人公推的江北第一美人,在他看來,竟然只是「也沒覺得有多好看」……
不過,雖然已經是二十歲的人,既然暈了,好歹也算是情竇初開了……
彼時夏楚二十歲,謝秋霜剛十七歲半。
沒有人想到,「公子劍」夏楚此時偶然的眼暈與一時的情動,已為日後震驚江湖的「紅蓮案」埋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