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昌樂鎮外山下。
秋風渺渺,黃葉乍飛,桐葉漫漫飄落。
一襲白袍滿面風霜的男子立在樹下新墳前,修長手指握緊了腰間的三尺長劍,白皙的手背上慢慢凝起青筋。
日色昏冥,漫山的枯草彌漫成一片最後與遠處天際相接;灰色的雁影像一串印記,飄然向南而去,偶爾射出一兩聲嘶鳴。
遠處的蕭西風一手抱著湖綠色錦緞的襁褓,另一手亦緊緊按著腰間的劍,默然望著夏楚獨立的背影,無聲無息。
許久之後,男子彎下腰去,半跪在地,伸出手,慢慢捧起一抔土。
新墳上的泥土只干了一層,再往下便有了濕膩的觸覺。墨黑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眼,夏楚仿佛絲毫不覺,一把一把伸出手去,只是青白色的銳利下頜上漸漸匯起一滴滴的汗,然後垂入濕潤的泥土。
蕭西風手裡抱著嬰兒看了片刻,依然默不作聲,最後慢慢轉過身,不再看遠處低伏在墳前,如弓一樣屈曲的身影。
直到北斗星芒閃爍,新墳已經漸漸被攫平。璀璨清冷的月光之下,男子兩只手上早已是鮮血淋漓,那張低伏的臉上卻只剩了麻木,絲毫沒有痛苦之色。
一夜寒氣。
晨曦微露時,墳塋下的泥土中漸漸露出一具玄色木棺的一角。碰到木棺的一瞬,男子手指一凝,然後開始顫抖。當整具棺材終於露出來的時候,他手指緩緩撫過棺蓋,在上面留下一抹殷紅的指印。
一聲低低的悲鳴滑過耳畔,蕭西風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也忍不住動了動。起初他還以為是雁鳴,但是當身後被內力催動的漫天黃葉席卷而來的時候,他才下意識的用手臂擋住身前的嬰孩轉過身去。
夏楚懷裡抱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正緩步走下山來。走近蕭西風身邊時,他甚至沒有放下手上的僵硬的軀體,便直直跪下去,微一低頭,然後起身轉身邁步。
「阿楚。」
沉默了許久的蕭西風終於出聲。
蕭西風懷中的嬰孩此時如有所感覺一樣,大聲哭起來。
夏楚的腳步微微一頓。
「還有孩子。秋霜走了,還有這個孩子。你這一去,孩子,長門,……還有師父。你想過沒有?」
良久,夏楚的聲音似被綿密的風阻隔吹散:
「……是我負了她……是我,負了她……」
蕭西風默然無聲。
白色的身影終於還是遠去。
安頓好了那個孩子,兩天以後的黃昏,蕭西風終於在四川川峽下悅來客棧尋到夏楚的蹤跡,客棧的老板聽到蕭西風的名字便地上一封信,說是一位白袍的公子留下來的,信中並無其它,卻是長門夏家的傳家玉佩。
蕭西風趕到客棧附近的翠密竹林時,只嗅到了風中濃濃的血腥。
他頭一次見識到了夏楚的劍法。
從小徑入口處地上便只有橫倒的死屍,蕭西風來不及細看,只能看清那些屍體額前或是咽喉處的血窟窿,皆是一招斃命,再往裡去血腥愈濃,接著便是一抹飄鴻似的身影。
那個長發披散面如溫玉的男子此刻仿佛化身修羅,身上臉上俱已是血,劍光如寒飛掠招招不留余地,都是罩著對手的死穴,幾十個江湖高手此時只剩了三五個人,面對著夏楚早已是無所不用其極。
看看夏楚身上橫七錯八的傷痕,蕭西風已經了然,眼看著不知是誰飛出一把暗器,蕭西風喝一聲「阿楚小心」出劍意欲為他格開卻已來不及。夏楚卻不躲不避徑直迎上去,暗器沒入他身的時候劍光同時閃過,出暗器的人咽喉已經串在劍上,地上的青苔被浸成殷紅,不知到底是誰的血。
蕭西風挺劍轉向一個高壯的男子,眼看劍要刺到那人的胸前卻被人斜斜劃開,他轉手欲攻出一招卻看到夏楚兩眼泛紅,盯著劍下那個男子,口氣淡到極致:
「師兄,我要親動手。」
那個男子盯著夏楚,眼中是驚恐的絕望:
「……夏……夏楚!你不怕日後遭報!?」
蕭西風冷笑一聲,冷冷盯住他:
「那你們利欲熏心對著有孕的弱女子下手時就沒想過報應?!怎會有你這樣豬狗不如的畜牲?!」
「她是邪派妖女!你們今日……今日這是亂開殺戒傷及良善!」
夏楚仍然沒有開口,只是手腕一抖劃斷那人的咽喉,然後徐徐回頭環視一遭,看定了一個手持長劍的十五六歲少年,低低道:
「你都看到了。今日夏楚所為,日後與長門毫無干系,一干人命由我夏楚一人承擔。」
最後兩個人。
夏楚一面毫不留情的擋住蕭西風,一面仍與兩個人纏斗。那個少年親眼看著同門師兄一一中劍倒下,最後終於忍不住哀嚎著連滾帶爬跑出竹林。
林中殘陽如血。
蕭西風兩眼充血重重喘息著,看著夏楚拄劍慢慢直起身,然後無聲的倒向一株翠竹,緩緩滑到。
竹竿被染成赤紅。
眼前景物漸漸模糊,蕭西風緩緩收起劍,恍惚間仿佛已不知身在何處,朦朧光影中,眼前的夏楚一身艷紅,似又變成了那個黃昏的喜宴上身著大紅袍衫大紅綢條束發的男子,滿眼溫潤的舒展寬袖牽起自己的新娘,在幢幢紅燭影中淺淺的笑著,風華絕代。
公子劍夏楚,字華年,是年二十五歲,獨力於川峽屠戮三十有一人,傷重,力竭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