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上設著張小桌,桌上有張棋盤,盤內黑白子分明,各佔半壁江山,戰況似乎很激烈,然而下棋的人卻只有一個,身著青衣,頭戴黑紗斗笠,看不清他的面容。
「主公。」有人快步走上來。
他彷彿沒聽見,繼續拈起一粒白子,毫不猶豫地落下。
那人會意,彎腰附到他耳畔,輕聲說了幾句話。
動作微微一頓,很快又恢復鎮定,黑紗下看不見表情,他仍是面朝棋盤,平靜的聲音裡透出一絲滿意:「做得好。」
「主公,現在怎麼辦?」
他沒有回答,右手緩緩從缽裡拾起一粒黑子,那隻手雖已不像年輕人的手,卻仍舊保養得很好,皮膚乾淨白皙。
「這幾年千手教總壞我的事,我只道也是為了那件東西,想不到竟是如此。」
「金還來為何要幫他?」
他長嘆一聲,丟下棋子,轉向身邊的人:「你的人已在江家監視五年,可曾看出一絲破綻?我早說過,一個人能沒用到那種地步,也是本事。」
那人忙道:「主公說的是,是我們眼錯小看了他,想不到他竟這般沉得住氣,除了青樓賭場,從未去別的地方,這兩處我們也都派人查過,無甚發現,因此才被他這模樣瞞過了。」
「你且下去,叫他們繼續跟著。」
那人猶豫:「如今既已知道,又有水城主相助,主公何不動手……」
「把他抓來逼供?」他冷笑,「這種事你幹得也不少,可曾問出什麼來,我以為你已學聰明了些。」
那人臉色微變,急忙垂首:「屬下愚昧,主公教訓的是。」
「若果真這般容易,我又何必等到現在,」他側過身,聲音頓顯嚴厲,「傳令下去,沒我的吩咐,誰也不得擅動。」
那人躬身應下:「是。」
城外山腳,路口邊長著一棵高大茂盛的老槐,槐花開了滿樹,黃黃白白煞是好看。
樹下有兩個男人,一個站著,另一個卻是倒掛在樹枝上,實在叫人難以置信,那麼細的樹枝,居然能承受一個大男人的重量,而且那人腳尖勾著樹枝,身體還在悠悠地搖擺,他似乎覺得這樣很好玩。
江小湖閉上眼睛,頭疼:「金大教主富甲天下,不就是輸了區區一百萬銀子麼,麻煩別總在我面前晃來晃去行不行,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金還來不搭理。
江小湖靠在樹上,望望四周:「其實讓他們跟著也無妨,反正都跟了這許多年,如今突然甩掉,倒有點不習慣了。」
「我不喜歡被人瞧見。」
「小偷的毛病。」
金還來冷笑:「我寧可當小偷,也不要做窮小子,至少小偷有錢,小偷比窮小子過得快活多了,你肯定是在妒忌。」
江小湖仰頭:「我用得著妒忌你?至少,窮小子不用擔心銀子太多沒處藏。」
金還來失笑:「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江小湖沉默。
金還來嘆了口氣,移開話題:「你老婆呢?」
江小湖苦笑:「辦事去了。」
「麻煩不少,」金還來停止晃動,拿手摸摸額頭,覺得有趣,「聽你說來,她好像還真對你不錯。」
江小湖笑笑:「是真的,還是太捨得?」
金還來不理他:「你既已認定,何必問我。」
江小湖不作聲。
金還來偏著腦袋仔細瞧了他半晌,倒掛的身體又開始擺動,弧度越來越大,活像在盪鞦韆,引得樹葉沙沙作響,槐花簌簌往下掉,待身體蕩起的高度與那根纖細的樹枝平行時,他整個人便如離弦的箭一般竄了出去。
「本教主不奉陪了,你慢慢想。」
雖是深山,道路還算寬闊,依稀可見車輪軋過的痕跡,自天水城神秘崛起之後,城主水風輕便著人開出這條道,主要是往來運送物資方便,不過這也便宜了行人,時常能看見馬車牛車騾子路過,還有人騎著毛驢,路旁設著不少小攤小店,專賣茶水粗食。
山路上走著兩個人,看模樣是對小夫妻,女的十七八歲模樣,秀麗可愛,開開心心地走在前面,輕盈得如同一隻蝴蝶,不時還順手從路旁拉兩朵野花拿在手裡把玩;男的看上去倒也俊美,只不過此刻卻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磨磨蹭蹭跟在後面,口裡不住地唉聲嘆氣,還不停地嘀咕。
「小湖,你走快些啦!」蘭大小姐扯下朵野花插在鬢上,停住腳,回頭催他。
「我走不動了。」江小湖叫苦。
「不行,」蘭大小姐急了,拖著他走,「我們要快些想法子進去,這次金秋會一定很熱鬧,聽說我爹爹也接到了帖子呢。」
原來天水城每年收穫早稻,水風輕必會設下金秋會,慰勞城民的同時,也宴請四方朋友同樂,凡江南有名人物皆以收到帖子為榮,據說這次接到請貼的一共有六十多位,其中還包括秘密的朝廷官員,而金秋會前夕,天水城自會派馬車上門接人。
江小湖嘆氣:「可是老婆,他又沒請你,你跑去做什麼?」
「沒有請柬就不能去嗎,」蘭大小姐瞪他,接著又兩眼彎彎,恢復喜悅,「聽說每年水城主都會到場主持,我想看看他。」
江小湖不解:「看他做什麼。」
蘭大小姐認真地想了想:「天水劍法很厲害的,聽說水城主還很年輕,長得也俊,不過若真是這樣,又怎麼會二十幾歲還不娶妻呢,所以我想去瞧瞧他。」
江小湖瞪了她半日,喃喃嘀咕:「老婆,你忘了你已經嫁人了,人家娶沒娶老婆,關你什麼事。」
旁邊,一輛外表普通的馬車咯吱咯吱路過,車伕是個四十來歲的麻衣漢子,粗著喉嚨高聲吆喝,夫妻二人慌忙讓到路旁。
「你爹爹接到帖子,也去麼?」
「我爹爹早已不問江湖事,他老人家愛靜,怕是不會去的,」蘭大小姐洩氣,又催促他,「再磨蹭的話天黑就進不去啦,明日晚上就是金秋會,天黑前我們一定要想法子混進城去。」
江小湖沒好氣:「你知道天水城在哪?」
蘭大小姐尋思:「聽說入口就在這山裡。」
自天水城傳出江湖,這個名字幾乎只在人們的流言中出現,親眼見過它的人並不多,去過的人更是寥寥無幾,有人說它在地底下,有人卻說在半空中,還有人說,天水城其實和外頭沒什麼兩樣,良田美池,車馬店舖,男耕女織,儼然是個世外桃源……種種說法傳得神乎其神,無疑又為它增添了幾分神秘,而真正去過那裡的人大多緘口不談,城裡的百姓和外界極少往來,一應商貨物資都有專人負責運送。
望著遠去的馬車,蘭大小姐呆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悄聲道:「你看那個車伕身手不錯,一定是練過武的,有這樣的車伕,裡面坐的人肯定不簡單,他沒事往這山裡跑什麼,很可能就是天水城派人接來的哪個大俠,我們跟著他們走就行啦。」
江小湖不語,又恢復垂頭喪氣的模樣。
馬車走走停停,不時在路旁那些小店小攤門口停下,每次車上下來的都只有一個人,身穿墨綠色衣袍,與麻衣車伕一道進門去歇息,估計是喝些茶水用些點心,不多時又出門上車起程。
二人遠遠跟在後面。
江小湖好奇:「老婆知道他是誰麼?」
蘭大小姐努力想了許久,搖頭:「不認識,爹爹不理江湖上的事,平日拜訪的客人不多,我也沒大出門的。」
江小湖「哦」了一聲,見那二人從店裡出來,忙招呼:「老婆,他們又要走了。」
「快跟上。」
馬車已停了七八次,而車上那人每次進店都歇不到半盞茶工夫,就又上路了,這樣走走停停,簡直就像是在山裡打轉,為了見到偶像,蘭大小姐不辭辛苦,拉著江小湖追趕馬車,小夫妻二人累得滿頭大汗。
「我走不動啦,」江小湖遙指馬車,苦著臉,「老婆,還要跟?」
蘭大小姐望著馬車愣了半晌,突然跺了下腳,失聲:「上當啦!」
「怎麼上當?」
「車上的人在中途已經被換過了!」
「換?」
「對,車伕雖然沒變,但裡面的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了,」蘭大小姐扯著他就往回走,「天水城的人辦事謹慎,他們故意停車歇息這麼多次,其實是怕人跟蹤,在這裡兜圈子,車上的客人不知在哪個店裡就已經被換過了,上面那個多半是前來接應的人假扮的,再跟下去,他們肯定會順原路出山。」
二人匆匆往回走,果然不多時,那輛馬車又順原路折了回來,看架勢真的要出山。
計畫十分周詳,一邊派車去接客人,另一邊派人等著接應,不知不覺中客人就被調包,馬車卻還帶著那些笨蛋在山裡亂轉,說不定真正的客人早就已經在天水城裡了。
「我們真笨,被騙了這麼久。」蘭大小姐洩氣地坐在路旁發呆,馬車一路停了那麼多次,人到底是在哪個店被換掉的?總不能挨個挨個去盤查吧,若驚動那些接應的,還怎麼混進去?
「老婆,我們回去吧。」江小湖勸她。
「可我想去天水城,我還沒見過水城主的,」蘭大小姐捶著腿,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幾乎快哭了,「我的腳好像磨破啦。」
江小湖沉默半日,突然伸手拉起她,朝前面一家小店走。
「帶自己老婆去瞧別的男人,世上哪有我這麼好的夫君。」苦笑。
小店倚山,半被叢林遮掩,土牆茅簷,十分簡陋,只有小小兩間房,門口擺著小火爐子,一個十來歲的紅衣小孩正在煽火煮茶,店主是個瘦瘦的老頭,背已有些佝僂,見有客來,不由喜悅,急忙陪笑招呼二人坐下,紅衣小孩也起身幫忙,端茶遞水,十分懂事勤快。
老頭顫巍巍地將一小碟鹹菜蘿蔔擺到桌子上:「小店粗陋,只有米飯鹹菜,白面饃也還好,兩位客官且將就吧。」
蘭大小姐有點莫名,江小湖已伸手推開碟子:「我們不吃點心,只想找你老人家討些水喝。」
老頭微愣:「小店有茶,不要錢的。」
「我們不喝茶。」
「客官想喝什麼水?」
「白水。」
老頭眯著眼打量二人,露出為難之色:「二位客官面生,想必不知道規矩吧,小店的茶雖不要錢,白水卻是貴得很。」
江小湖點頭:「二兩金子一碗,夠不夠?」
「夠了夠了,原來是熟客!」老頭大喜,連連點頭,吩咐身邊的小孩子,「林兒,快給客官倒兩碗白水來!」
區區一碗白水,哪裡喝不到,居然要賣二兩金子!蘭大小姐也知道此事蹊蹺,悄悄扯江小湖,雖有疑惑無數,卻又不好當著別人的面開口問。
小孩子手腳伶俐,轉眼,兩碗白水已擺在面前。
老頭看著二人笑道:「這麼金貴的水只小店才有,味道好得很,還能催人做夢,兩位客官既花了大價錢,千萬記得要喝完,不然就沒什麼好夢做了,望二位夢裡辦事順利,早些醒來吃點心。」
蘭大小姐看看面前那碗水,猶豫,轉臉望江小湖。
江小湖嘆氣:「想去就喝吧,老婆。」
蘭大小姐這才放下心,想了想,捧起來慢慢喝完,見她喝了,江小湖只得跟著端起自己那碗,一飲而盡。
片刻工夫,睏意如潮水般襲捲而來。
江小湖打個呵欠,伸手抱住她:「老婆,睡覺了。」
「你不許放手。」懷抱十分寬闊舒服,帶著熟悉的味道,蘭大小姐已有些恍惚,含糊著吩咐一聲,乖乖地趴在他懷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