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破舊的油燈被擦得明晃晃的,發出的光也變得亮堂堂的,除了牆角地上那個稻草鋪,空蕩蕩的房間裡居然多出了一張雕花的大桌子,還有三把精緻的椅子,因此當金還來走進門的時候,他的嘴巴就再也合不上了。
桌子上擺著滿滿的菜餚,每一樣都新鮮而精緻,色香俱全,簡直要引得人流口水,蘭大小姐正執壺斟酒,沒用的江小湖也一反常態,規規矩矩坐在旁邊,偶爾持杯自飲,俊美的臉配上優雅的姿態,根本就像是個舉止有度的貴公子,在等著客人赴約。
桌上的菜餚沒動過。
黑影一閃便到了桌前。
「清江府的獅子頭,白海城的鮮蝦,你從哪兒弄到的!小通縣的梅花火腿,松江縣的鱸魚……」足足用了半盞茶的工夫,金還來才將桌上的菜一樣樣完全數清楚,他抬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江小湖,「太陽打西邊出來,窮小子居然大方起來了。」
江小湖面不改色,點頭:「慚愧得很,我最近突然發財了,所以打算好好請一次客。」
「你會發財?」金還來上下打量他,更覺懷疑。
「收到一百萬賭債,算不算發財?」
金還來似乎明白了什麼,差點跳起來,指著江小湖的鼻子:「喂,誰給你的!」
江小湖不緊不慢地伸個懶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我前日打賭,不小心贏了一百萬,誰知那傢伙賴帳跑了,我只好找他老婆討。」
旁邊蘭大小姐眨眼,補充:「想不到四隻手愛賴帳,老婆倒是很講道理。」
金還來怒:「誰說她是我老婆?
蘭大小姐點頭:「原來不是,反正她主動拿錢替你還債的。」
「必是你們小兩口不安好心,見靈靈純良可欺,便合夥糊弄她,」金還來氣得,「我成日替你忙活,你倒好得很,居然背地裡欺負我的人?」
江小湖還沒說話,蘭大小姐先笑起來:「什麼叫你的人?」
金還來語塞,瞪眼:「男人說話,女人不得插嘴。」
蘭大小姐暗自發笑,起身:「誰稀罕聽你們說,這些菜都是涼的,我出去再買幾樣熱熱的小菜回來。」
「老婆當心。」
「嗯。」
進來時並未發現有人監視,金還來倒也不怎麼奇怪,蘭大小姐剛出去,他就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拿起筷子狠狠開吃,那模樣好像和這些菜有仇似的。
江小湖手肘撐著桌面,摸摸下巴:「都說金大教主富甲天下,我看倒像是餓死鬼投胎。」
金還來猶自惡聲惡氣:「花一百萬買的酒菜,總要吃回來!」
見他如此,江小湖收起笑,點頭:「那你多吃些。」
他伸手提過旁邊的酒壺,清清的酒瀉入杯中,美麗晶亮,芳香四溢,眼底也依稀有暖意浮上,杯漸滿,暖意漸濃。
金還來頭也不抬:「我不喝酒。」
「我知道,」江小湖放下壺,伸手將酒推到他面前,直直地看著他,折射著燈光,那些暖意變作了無數的感動,「這兩年若非有你,我……」他沒有說下去,其中暗含的感激之情卻是不難領會。「這酒你不喝也無妨,不過是我的意思,權當敬你。」
金還來抬眼看了他片刻,沒有客氣,反倒冷笑一聲:「除了我這樣的傻子,這世上有誰會無緣無故幫你?」
江小湖不語。
金還來卻不再看他了,端起酒杯一氣飲乾,若無其事道:「你打算幾時動手?」
江小湖道:「先下手未必就強。」
金還來一本正經:「看來,她已經有很多點喜歡你了?」
江小湖失笑:「靈靈回教了。」
金還來擱下酒杯,答非所問:「人情不是那麼好賣的。」
「他的時間已不多。」
「與我無關,要死的不是我。」
江小湖好奇:「你和他究竟如何結怨的?」
金還來看看他,伸手將酒杯推開,淡淡道:「當初他剛出道時,就砍了我教中三十三隻手,還讓他們給我帶回來一句話。」
「什麼話?」
「千手教都是窮得無賴之徒,只會做下三濫之事。」
金還來忌諱別人說他窮,甚至達到過分的地步,若有人這樣罵過他,那這個人很可能一年之內都不會再說出任何話了,關於這個奇怪的忌諱,江小湖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朋友不願提的往事,他不會多問。
所以江小湖只是一笑:「想是他當初年少氣盛,你至少比我有錢多了。」
金還來冷笑:「他不過自以為是而已,我千手教雖然幹的不算什麼好事,但教中兄弟無一件東西不是靠自己掙來的,比那些坐斂錢財之輩強得多,用刀用劍就很了不起?我只問你,輕功,暗器,使毒,易容,哪一件不是我們的真本事,未必就低人一等。」
江小湖鄭重地點頭:「是,就算他不放,我們自己也能救出靈靈來,你並沒欠他什麼。」
「不錯,」金還來將視線移回桌上,「今日的酒菜還好,就是太膩,明日換點口味吧,我要翻江樓的清蒸甲魚,食天府的酒釀鴨子,南錦閣的小筍蘑菇……」他一口氣說出幾十道菜,聽得江小湖目瞪口呆,最後才體貼地補上一句:「記得還要一壇上好的竹葉青,我不喝酒,是替你要的。」
江小湖跳起來:「喂,我好容易發了點小財,你就想賴上我?」
「朋友發財了,不賴白不賴。」
「原來富甲天下的金教主就是只鐵公雞!」
「知道你還敢發財?」
「……」
山莊,廳上。
「現在就動手?」說話的是位冷漠俊美的雪衣公子,他的身份已不陌生,只看旁邊那柄聞名天下的聚水劍便知道了。
「不錯。」頭戴黑笠的「主公」安然點頭。
水風輕微微皺眉,卻沒有說話。
「你我的時間都已不多,」「主公」長長嘆了口氣,其中感慨竟也有三分是真,「我已老了,不想再等。」
「你很有把握?」
「老夫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水風輕沉默片刻:「要怎麼做?」
「此事老夫自有安排,水城主要對付的是金還來,到時候老夫自會叫他乖乖落到你手上,只是……」說到這裡,「主公」頓了頓,似有些為難,「要行此計的話,水城主須要屈駕在這莊子裡住上幾日。」
水風輕看看他,居然沒有直接拒絕:「這裡陣法機關太多,我不喜歡麻煩。」
「主公」鬆了口氣:「這個無須費心,難得水城主肯賞臉,老夫又怎敢怠慢客人。」
水風輕不再推辭,突然道:「聽說蘭家有位小姐。」
「主公」微愣,似乎明白了什麼,聲音裡帶上幾分笑意:「千年暖玉杯未必有傳說中那麼神。」
「不錯。」
「水城主情深一片,莫非也會動心?」
水風輕冷冷道:「我不想愧對祖宗,總要有女人傳宗接代。」
「主公」撫掌:「男人本當如此,聽說今年金秋會很是熱鬧,她也拿帖子去了,想必水城主已見過她……」
水風輕打斷他:「不是那個。」
「主公」愕然半晌,笑起來:「莫非竟是那個傻丫頭?」
「她不傻。」
「好眼力。」
「老婆總是選放心的好。」水風輕站起身,逕自走下台階,出門去了。
白色的身影消失不久,一個俏美的影子打起簾子,從另一扇小門後走出來。
「主公」沒有起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丫頭可是不服氣?」
她朝門外看了看,媚聲一笑:「這只證明他與江小湖一般沒眼光,與我何干,縱有不服,我也會等到你老人家事成的那天。」
「主公」滿意地收起笑:「這世上有多少事是一定的,你是最聰明的,知道什麼時候不該賭氣,我也就不多說了。」
她目光微閃,點頭:「可要動手?」
「主公」擺手:「如今我擔心的,是千年暖玉杯。」
她也不解:「想不到水城主竟然肯答應留下來,千年暖玉杯對他真有那麼重要?」
「你若知道他是誰,就明白了,」「主公」搖頭,有些神秘,「只怕叫他拿聚水劍換,他也會答應的。」
她似乎明白過來:「如此,千年暖玉杯在金還來手上,水城主就未必是我們的人,你老人家可是擔心他走投無路,會與金還來他們合作,所以留他住下?」
「主公」嘆了口氣:「太重感情的人本不適合做大事,他的時間不多,已經背著我們向金還來示好,放了那邊的人,雖說金還來沒買他的帳,但我不想冒險,留他在眼皮底下,辦事總是放心些,看來我們也是時候動手了,遲了未免生變。」
「你老人家擔心的不只是這事吧?」
「還是你明白,」「主公」欣慰地點頭,「江家院外除了我們和千手教的,還有一批來歷不明的人,老夫始終查不出他們的底細,只怕也是為那件東西。」
她很吃驚:「那我們……」
「主公」冷笑一聲,打斷她:「兩三年了,那些人也未有動靜,說明他們也不敢明裡和我們鬥,誰先動手,就是誰的。」
「你老說得是,但就怕……」
「我們也不只水風輕一個幫手。」
她不再說話,只是若有所思,許久,才垂首道:「若無事的話,我先下去了。」
「去吧,招待好另一位貴客。」他特別強調了「貴客」兩個字。
她輕聲應下:「是。」
為了金還來點的那桌酒菜,江小湖整整一天都在忙活,城東城西到處跑,累得頭昏眼花,直到太陽下山。
「桂花魚。」說完最後一道菜名,江小湖差點趴在櫃檯上。
掌櫃懷疑地打量他。
江小湖苦笑,這已經是第三十六次在別人臉上看見這種表情了,莫非我天生不該有錢?於是他丟出一錠銀子:「夠不夠?」
掌櫃的下巴快掉到地上,這沒用的傢伙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娶了個能幹又漂亮還會掙錢的老婆,果然就發達了,窮小子如今也敢上這裡來點名菜!羨慕之餘,卻又一臉鄙視,其實這也是天底下男人們的悲哀,一旦娶了個出色的老婆,就算是自己掙的錢,也有吃軟飯的嫌疑。
好在江小湖是最沒用的人,並不計較這些,好脾氣地交代完畢,轉身就走。
剛出門不遠,便有一隻手將他扯進巷子。
看清面前的人,江小湖皺眉:「你又來做什麼?」
顧不得計較他的表情,蘭心落急急道:「最近她可有什麼特別的動作?」
江小湖凝神看著她:「你為何要幫我?就不怕那個人知道?」
「無論如何,你是第一個沒被我迷住的男人……」
「而且還是個沒用的男人,所以你很不甘心?」
蘭心落愣了許久,轉過臉喃喃道:「或許是吧,雖然你不喜歡我,也不記得我,可我卻不想讓你不明不白死掉……」
江小湖打斷她:「當日天水城裡有人告密,所以靈靈被他們抓住,但能認出靈靈的人,並非只有我和心月。」
蘭心落面色微變:「你懷疑我?」
江小湖反問:「那人脅迫你們,蘭大老爺就沒法子對付?」
蘭心落看了他片刻,突然垂首:「爹爹已中毒半年了。」
江小湖愣。
蘭心落勉強笑:「這事千萬別說出去,我的話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當心些總不是壞事。」
說完她轉身便走,款款的步伐,優美的體態,已恢復了素日的萬千風姿。
江小湖忽然開口:「怎麼找你?」
她頓了頓腳步,低聲道:「西雲街胡同。」
人已離去,江小湖卻還皺著眉,站在原地發呆,似乎有什麼想不通。
「你相信她?」一隻小手扯他的衣角。
身旁的女孩子居然沒有穿黑袍,而是換了身白底鑲紫邊的漂亮衣裳,額上仍留著整齊的劉海,只不過,漆黑的長髮已不似往日那般簡單用紅繩束起,而是精心地綰了起來,首飾不多不少,卻無一件不是珍品,豔麗的形容配著小臉上單純的神情,更覺可愛。
江小湖有片刻的詫異,隨即挑眉:「乖靈靈,你說我該相信誰?」
「當然是老婆啦。」邱靈靈倒背著手。
「你這般打扮,哪點還像個小偷?」江小湖笑起來,仔細端詳她,惋惜,「若非我家有隻母老虎在,我必定把你娶回去。」
邱靈靈臉紅,恨恨道:「你們男人都不是好人,見到好看女人就丟了魂。」
「小祖宗你別冤枉我,老金確實不是好東西,我卻是大大的好人,」金還來不在,江小湖膽大許多,探手從她頭上取下支釵,看著它心疼不已,「真丟魂了,那傢伙對你果然是最捨得的,這蝴蝶紫玉釵天下再無第二支,原來竟送與了你。」
邱靈靈咬了咬唇:「因為我要嫁人了,所以他把這釵和火蟾送給我當嫁妝。」
江小湖驚:「嫁人?」
她默默點頭。
「嫁給誰?」
邱靈靈轉身,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是易輕寒哥哥。」
易家在江湖上名聲赫赫,由於地處北方,其富貴與當初的江家並稱「南江北易」,孰料世事無常,江家突逢巨變,單剩了個「北易」,這是前話不提,如今人人盡知,易家不僅是武林名門,還有江湖首富的稱號,兩年前更是出了位得意的三公子易輕寒,人才出眾,品性溫和,交遊甚廣,掌法之高妙可列入江湖前三位。
不過極少有人知道,易家與千手教其實極有淵源,千手教創教始祖金四海與易家祖宗易南山本是莫逆之交,所以千手教偷遍天下,卻從未動過易家的主意,而易家也從未干涉過千手教任何事情,實是教規祖訓之故,如今兩位前輩仙去,易家與千手教雖談不上交厚,私下卻也互不侵犯,禮數有加。
比起金還來那傢伙,易輕寒實在更配得上你,江小湖暗罵,拍拍她的肩膀:「他讓你嫁?」
「他打算為新晴樓的晴思姑娘贖身。」邱靈靈奪過他手上的釵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