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名酒樓,天剛黑下來,各種菜餚瓜果便源源不斷送上門,擺了滿滿一大桌子,紅綠相映,香味飄了滿屋。
等到半夜,金還來果然又來了,說也奇怪,最近院外那些監視的人似乎都憑空消失了,不見蹤影。
一一數過菜餚,金還來點頭表示滿意:「還算齊全。」
江小湖道:「稍後酒買回來,就都齊備了。」
金還來拉過椅子坐下,不客氣:「我不喝酒,你慢慢等。」
「我見過靈靈了。」
金還來面不改色「嗯」了聲,拿起筷子就吃。
「她要嫁給易輕寒。」
這回金還來連「嗯」也免了。
「你同意的?」
「千手教與易家本有淵源,何況易家在江湖上名聲勢力皆不小,易輕寒那小子對她也不錯,能嫁過去是她的福氣。」
「你這教主倒盡職得很,連嫁妝都替她備好了。」
金還來擱下筷子,淡淡道:「火蟾和蝴蝶紫玉釵總不算太寒酸,她是我師妹,我不能叫那邊看不起她,過去受欺負。」
「受不受欺負,你管得了?」
「誰敢動她,我金還來也不是吃閒飯的。」
「誰還敢動她,」江小湖苦笑,「你既有這份心,又何苦逼她。」
「我逼她?」金還來對這個話題很惱火,語氣也暴躁起來,「我只說易輕寒那小子不錯,你嫁他不會吃虧,她自己轉身就答應了。」
「你當她是狗?乖乖送你出去找女人,然後守著門等你回來?」江小湖不緊不慢拿起筷子,「依我看,跟著易輕寒比跟著你好得多。」
金還來噎了噎,丟下筷子:「不錯,她原該跟著易輕寒。」
「就因為你要替那個什麼晴思姑娘贖身?」
「奇怪!奇怪!」金還來青了臉,霍地站起身,「你算老幾,連我找女人也要管?」
江小湖不理會:「你從未替誰贖過身。」
「如今我看上了。」
「靈靈比她好十倍。」
「你見過?」
「靈靈比她好。」
金還來氣得冷笑:「既這麼喜歡,你何不娶回來?」
江小湖怒,跳起來:「你以為我不敢?」
兩個人眼瞪著眼,活像兩隻好鬥的公雞,彷彿隨時都會打起來。
金還來待要開口罵,門外卻傳來一個聲音:「什麼不敢?」
江小湖馬上坐回去。
金還來沒有像往常那般嘲笑他,也跟著悶悶地坐下,順手撈過旁邊的空酒杯,看了看又放回桌上,神色逐漸落寞起來。
蘭大小姐抱著個酒罈,走到桌邊,放下,拿袖子擦擦額頭:「酒在這裡,跑了我好遠才買到呢!」
發現氣氛不對,她好奇:「怎麼了?」
無人回答。
半日,金還來突然道:「跟著他,的確比跟著我好。」
江小湖嘆了口氣,拍拍他的手臂:「也罷,事情既已決定,何必多說,但願你不會後悔。」
蘭大小姐懶得理會他們兩個,將那隻酒壺倒滿,拿過酒杯正要斟酒,突然心中一動,問金還來:「你那隻千年暖玉杯真的能解百毒?」
金還來看看江小湖,俊臉上恢復痞痞的神氣,充分發揚「朋友妻不欺白不欺」的精神:「想看的話,就過來陪本教主喝上一杯。」
蘭大小姐紅著臉瞪他。
江小湖伸手:「拿來。」
金還來倒沒有再玩笑,手一抬便丟了件東西在桌上,赫然是只通體碧綠的玉杯。
玉杯小巧精美,拾在手中也毫無普通玉質的清涼,反倒暖洋洋的帶著溫度,十分舒適,蘭大小姐心下詫異,翻來覆去細細地瞧了許久。
終於,她放下杯子:「雖不知是真是假,但這玉質的確不是凡品。」
金還來未及說話,江小湖卻彷彿想到什麼,伸手搶過:「老金該用不上這杯子,不如暫且借我幾日,如何?」未等金還來答應,就收入懷中。
蘭大小姐驚訝:「你要來做什麼?」
江小湖看著她:「需要它的人不少。」
蘭大小姐呆了呆,垂下眼簾:「不知它是不是真能解百毒?」
「水風輕花大價錢從關外買回來的,豈會有假。」
「連‘半月露’也能解?」
「不知道,」這回金還來想也不想就先開口了,「沒有人試過。」
他說的是實話,「半月露」其性陰寒狠毒,江湖極其少見,一旦中了它,須有獨門解藥才能活命,否則半個月後寒氣入骨,全身血凝,必死無疑,這是種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的毒藥,縱然千年暖玉杯在手,又有誰敢冒昧嘗試?這簡直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蘭大小姐不再說話,默默倒了杯酒,飲乾。
「老婆……」江小湖搖頭似要說什麼,突然間臉色大變,迅速扳過她的肩,「老婆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俏臉紅得似要滴血,蘭大小姐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只覺頭昏昏的,全然不知,有墨色汁液正從自己的嘴角沁出。
江小湖著慌:「老婆別動!」
他兀自伸手擦拭,旁邊金還來卻手一推,酒罈酒壺全都被掃落於地,一雙筷子閃電般在蘭大小姐身上點過,封住要穴。
不出所料,地上白沫翻翻,毒在酒裡。
千手教本就長於使毒,因此金還來很快分辨出了毒性,不過是江湖上常見的一種劇毒,但其嚴重程度也不可小看,若一個時辰之內無解,便再無活命的可能了。
江小湖嚇得魂不守舍,忙亂半日,總算想到懷中的千年暖玉杯,頓時大喜,立即取出來:「老婆不怕,有它,它能解毒!」
胸中悶痛,蘭大小姐勉強鎮定:「沒事的小湖。」
「死不了!」金還來伸手奪過玉杯,「拿水來。」
清水瀉入杯中,不過半盞茶工夫,居然就化作了淡淡的紫色,蘭大小姐看得發呆,差點都忘了自己此時是身中劇毒,命懸一線。
「可以了。」金還來晃晃杯子。
「我來,」江小湖搶過玉杯,遞到蘭大小姐唇邊,「老婆喝吧。」
蘭大小姐擔心:「這真行嗎?」
「當然行,」江小湖很有信心,「若不是寶貝,老金怎麼肯下那麼大功夫去偷?」
蘭大小姐看看他,又看看金還來,不再猶豫,就著他手裡的杯子一飲而盡。
不消片刻,臉上反常的血色漸漸退去,蘭大小姐只覺渾身舒泰,待金還來替她解開穴道,又站起來走了幾步,發現全然無事,不由欣喜萬分:「怪不得此杯被盜,水風輕會那麼生氣,有了它,你再也不必擔心被人下毒啦!」
江小湖搖頭:「能給他下毒的人還沒生出來。」
千手教精於用毒,蘭大小姐對這句話深信不疑,踢了踢腳下的酒罈碎片,忽然緊張萬分:「那人為什麼要在我的酒裡下毒?」
江小湖沒有回答,酒是老婆買回來的,但也是她先喝的,若當真如蘭心落所說,那人又怎會連她也害?何況寶貝的秘密如今還不知道,說是害他江小湖就更不可能了。
「只怕他下毒的對象並不是你,」金還來輕描淡寫敷衍過去,伸個懶腰,意味深長地看著江小湖,「這麼一攪我也沒胃口了,杯子且借你幾日,別弄丟。」
江小湖笑笑,目光漸黯。
大槐樹底,雨點透過枝葉滴下,地面已無乾燥之處,不遠處的雨簾裡,一個美人撐著素傘緩步而來。
青黑色披風,紅色錦裙,搭配起來十分得體,尤其是在這種陰雨天氣裡,使人看上去有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她嫣然一笑:「你找我?」
江小湖欣賞地打量著她,答非所問:「你很美。」
饒是蘭心落見過不少男人,聽過的比這好聽的奉承話更是不計數,然而此刻她還是禁不住臉紅了,垂下眼簾:「謝謝你。」
江小湖隨手遞給她一件東西:「拿去,三日後還我。」
那不過是只碧玉的杯子,除了精緻些,看上去也並無奇特之處,蘭心落頓覺疑惑:「這是……」
「我想,你爹爹或許用得著它。」
蘭心落呆了呆,面色一變:「莫非這就是千年暖玉杯?」
江小湖含笑不語。
「它不是在金還來手上麼?」
「我與老金的關係,在你們眼裡只怕早已不是秘密了。」
聽他這麼說,蘭心落有些赧然:「你為什麼要幫我?」
江小湖嘆了口氣:「他是你爹,你既不想讓我死,我自然也會幫你。」
蘭心落沉默半日,突然抓住他的手:「那件寶貝的事是真的,白日驚風劍譜也並沒被毀掉!」
江小湖看著她,平靜地點頭:「不錯,祖傳絕技,爺爺怎捨得毀了它。」
蘭心落搖頭,美麗的眼睛透出無數焦急之色,聲音也變了調:「你快些逃吧,離開這裡,最好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
江小湖嚇一跳:「我能去哪裡?」
背後這麼多雙眼睛,一個沒用的江小湖能逃到哪裡去?蘭心落怔了怔,縮回手,很快恢復平靜:「沒什麼,你要當心。」
江小湖狐疑。
她待要再說些什麼,終是欲言又止,放低了傘沿,快步離開。
「你怎麼站這兒淋雨!」聽到聲音,江小湖回過神,一片陰影籠罩至頭上,隨後出現在面前的,是一隻握著傘柄的纖纖玉手。
摸摸他身上的衣裳,蘭大小姐嗔道:「出來亂跑也不說聲,你看身上都濕透啦,還不回去!」
江小湖看看她,忽然抬起手,將那隻小手連同傘柄緊緊握住,低聲笑:「老婆對我真好。」
「當然啦。」
「今後也一樣?」
蘭大小姐微愣,「嗯」了一聲,轉臉看看四周,拉著他就走:「雨大了,我們快些回去吧。」
「好。」剛吐出這個字,江小湖就覺腦後一涼。
蘭大小姐驚叫:「小湖!」
眼前景物漸漸模糊,江小湖還未來得及開口,便失去了知覺。
四周黑漆漆的,若能伸出手,必定看不見指頭,耳畔一片死寂,這地方空氣質量似乎不太好,隱約還夾雜著一絲霉味,睜開眼醒來,江小湖就發現自己到了這樣一個地方,他幾乎要懷疑眼睛出問題了。
兩隻手有些麻,似乎是被一種很細很韌的絲綁著,綁得很緊,他試著動了幾下,那絲竟越發緊起來,直勒入肉中。
江小湖苦笑,放棄掙扎:「總算動手了,出來吧。」
沉默許久,黑暗中果然有人說話了,聲音有點沙啞,也有點悶,明顯是刻意改變的:「江小湖的確不像傳說中那麼沒用。」
「我沒用得很,」江小湖打斷他,很無奈,「明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若有用些,如今也不至於束手無策。」
「你很聰明,一直藏得很好,幾乎連我們也騙過了。」那聲音略帶著讚賞。
看不見對方,江小湖也就沒那麼害怕,既來之則安之,他乾脆往背後牆上一靠:「你不該這麼急著動手的。」
「不錯,」長長的嘆氣聲中透著一絲疲憊,「但我實在已等得太久,人老了,就沒那麼多時間去等,明知這法子並不高明,也未必有用,卻還是想試上一試。」
「值得麼?」
「那件東西我實在太好奇,也太想得到了。」
江小湖疲倦地笑:「原來我江家滿門血案,只是因為你的好奇。」
那人似乎也很遺憾:「我並不想殺他們,但那一夜他們誰也不肯說出那件寶貝的下落。」
「因為他們並不知道。」
「所以我才想到了你,江孟生前最得意最疼愛的神童孫子。」
「那你何苦還要殺他們?」
「我若不殺他們,說不定今天死的就是我,斬草除根的道理,你不會不明白。」
江小湖喃喃道:「自然明白,何況他們還認出了你。」
那人突然沉默了。
「你等了這許多年,如今抓我來,該不是想逼供?」
「你以為?」
「我不會笨到以為你費盡心思,只是為了用同樣的法子試探我。」
「的確不會。」
「你試過這麼多次,應該知道,像我這樣的人,那些法子用來折磨折磨倒可以,若要逼供,只怕不是什麼好法子。」
「的確不是好法子,」那人笑了笑,「但你就不擔心你的妻子?」
江小湖不說話了。
那人早已料準他的反應,悠悠道:「想必你也猜到了,這是間地牢,她就在你的隔壁,和你一樣不能動,旁邊放著鞭子,而且腳下還燃著一盆火,只要我吩咐一聲,那火很快就會燃得更旺了。」
江小湖的心直直沉下。
「你就忍心看著她受折磨?」猶如諄諄的勸導,輕輕的聲音裡不帶半分惡意,「只要你說出那個秘密,我便放她來見你。」
「有了那個秘密,我立刻就放了你們。」
沉默。
黑暗裡,江小湖終於開口了,語氣中帶著奇怪地笑:「我若說出那個秘密,只怕死得更快。」
「你不怕我殺了她?」
「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