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清晨,天微亮,鳥鳴聲打破一夜的寂靜。
方艾黎打著哈欠推開窗戶,讓微涼的空氣醒醒腦。
撓撓手上蚊子咬的疙瘩,她慢吞吞地走到臉盆架前,開始刷牙洗臉。
牙刷是她自己做的,也就是拿根筷子,一頭用布條裹裹,用幾次就換根布條。沒有牙膏,就弄點鹽水,雖然那味道有點噁心,但用多了也就習慣了。
臉盆裡的水是昨晚打好放著的。井裡的水太涼,對皮膚不好,所以她每天晚上打上一盆放著,第二天洗的時候水溫就剛剛好了。
洗漱完,終於清醒了點,她換上前一天晚上準備好的衣服,坐在梳妝台前開始梳頭。
剛來的時候她都把染色特別明顯的髮尾部分塞在盤起來的髮髻裡頭,再裹上一塊布。前段日子天熱,她實在裹不住了,反正來了快三年,頭髮也長長不少,就偷偷把黃黃的髮尾剪掉。
為了使頭髮看上去不顯太短,她把髮髻鬆鬆地紮在一邊,兩頰自然垂下的髮絲用梳子削鬆,別有一番慵懶的風味。
接下來是畫眉、撲粉、涂口紅。
她一向堅持,即使再困難的環境,也要善待自己。而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則是一天好心情的來源之一。
側了側臉,她對著銅鏡作最後檢視。
OK,一切都很好。
掏出荷包裡的手錶一看,五點零八分,差不多該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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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一種很純淨的藍,還沒有滲入陽光的顏色。
她抬手掩去一個哈欠。
才五點零八分!
真討厭這個時代的作息。
儘管生理時鐘早已調整得和這裡的步調差不多,但早起對於低血糖的她來說仍是件痛苦的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弄得一點生活樂趣都沒有!
好懷念當年豐富多彩的夜生活啊……
又一個哈欠湧上來,忽聞說話聲由遠及近,她趕緊閉上嘴,端正神色。
兩名丫環從轉角處絮絮私語而來,迎面見了她,忙低頭輕喚:「方姐。」
下巴微抬,唇角彎起恰到好處的弧度,她溫聲回道:「早。」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稍遠些後才又有私語聲響起,背對丫環的臉上偷偷揚起滿意的笑容。
啊,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在江府,除了主子們,她也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吧。當然,江府的主子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要是有雙高跟鞋就更好了……
維持著這份好心情,她迅速吃完早飯,稍稍加快腳步,在五點三十五趕到辦公室——位於江府南邊的三省樓二樓書房。
先開窗流通空氣,然後把內室和外間簡單打掃下,接著在硯台內加水,熟練地磨好墨。
最後,她雙手叉腰站在內室與外間的交界處,環顧四周,嗯,應該差不多了……
視線飄過書架,又倏地拉回,啊,今天是城西鋪子對賬的日子,她趕緊把放在第三格的賬本抱到大書桌上。
拍拍手,踱回外間,一屁股在自己的小書桌後坐下,伸個大懶腰,看看手錶,五點五十五。
還有五分鐘。
她輕哼著歌,隨手整理下桌面,等著那道規律的腳步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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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過半。
蘇東霖走進三省樓,一樓打掃的小廝剛開始擦桌椅。
踏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想到就要見到的女人,想到那天無意中聽到的話,他的腳步不禁有些遲緩。
方艾黎,這個女人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特的女人,奇特的想法,奇特的行為,還有……奇特的裝扮。
如果她是個男人,他一定會好好栽培,也許會讓他成為自己的接班人,但她卻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對他抱有那種想法的女人……
面頰上似乎有些發燙,他不覺抬起手想確認那份灼熱。
「總管早。」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他回過神,看見那個女人如往常般已經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他強自鎮定地放下手,平板地吐出一聲「早」,而後走進內室。
身後那個女人跟了過來,向他報告今天的公事。
和船行的曹老闆商談運貨去京城的事宜、實地察看杜家想賣的那塊地、城西幾個鋪子的例行對賬……
似乎永遠有公事等在前方……
從社會最底層走來,經歷了那麼多磨難,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總有一天會成就一番事業。
他成功了。
別人開始覺得那是理所當然,並願意追隨在他的身後,分享他的榮耀,接受他的庇護。
但是,他的身邊卻沒有人。
沒有陪伴他的人。
除了她……
「我只是……想幫幫他。」
那天,他無意中聽到這句話,心湖裡彷彿被扔進一粒石子,平靜已久的湖面泛起陣陣漣漪。
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那滋味,理智告訴自己這樣偷聽是卑鄙的行為,雙腿卻似灌了鉛,邁不開腳步。
牆的另一邊傳來沈大娘中氣十足的聲音。
「呵呵,你就別瞞大娘了。大娘是過來人,不會笑話你的。從你跑來說想頂小林的位子服侍蘇總管,我就看出你那點心思啦。」
「大娘,我沒——」未盡的話語被沈大娘打斷。
「大娘明白大娘明白。這女人那,想幫一個男人想照顧一個男人,那就是對他存了份心了。總管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好男人,你會喜歡他也是你眼光好,沒被他那張冷臉嚇住。其實他……也吃了很多苦……」
「總管……以前過的很苦嗎?」
「呵呵呵,還不承認,心疼了不是?總管他……改天再跟你細說。總之,小姐的話你別放心上。」
「但是,小姐畢竟是小姐,她……」年輕的女聲有些遲疑。
「唉……反正小姐和總管是不可能的,你別擔心。你就好好守著他,總有一天他會明白你的好。不過有時候也要稍微主動點,男人呀有時候是很笨的。對了,我今天……是想跟你商量點事,我家老三要成親了,你也知道,前些年老大老二成親花了不少銀子……」
「哎,大娘,你開口就是……走,我回房給你拿去……」
「……不用……那麼多……你也得留著點……作嫁妝……」
「……沒……我……」
聲音漸行遠去,終至不可聞。
他仍站在牆邊,心跳有些快,腦子裡有點混亂。
她……真的對他有心?
我只是……想幫幫他,她說。
所以,她是因為……喜歡他,才來到他身邊?
「總管?總管?蘇總管?」
他回過神,看見那個害他輾轉一夜的罪魁禍首正站在書桌前。
她眼底的關心是如此清晰可見,心頭似乎又有些怪怪的,他輕咳一聲,低頭掩飾道:「我知道了。」
「那我出去了。」她端上他慣喝的茶,放下內外室之間的簾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喝一口茶,感受那暖意慢慢滲入心間,眼前的公事似乎也不那麼令人厭煩了。
房內陷入一片安靜,除了偶爾的書頁翻動聲。
直到一陣急促的上樓聲打碎了這份寧靜。
她無奈抬頭,不用猜,除了三少,沒人這麼大膽。
果然,不一會兒,江叔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方姐。」他草草打個招呼,便撩開簾子一頭闖進去,「冬霖哥,二哥來信了——」
她瞪著他的背影。
方姐方姐,難道她姓方名姐嗎?!
底下的丫環們的確都叫她方姐,她也沒覺得這麼稱呼有什麼不好的,但江三少叫她的方式,硬是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廉價的傭人,現在是方姐,將來是方嫂、方嬸、方婆婆……哦,麥尬!想來就恐怖。
是啦,她是比他年紀大,但當初為了應聘丫環這份工作,她謊報了年齡,她謊報的年齡還比這個傢伙小一歲呢!
儘管心中忿忿,她仍然起身入內,為他倒茶。
江叔齊對背後巨大的怨念毫無所覺,興奮地將一封信遞到蘇冬霖面前,催促道:「二哥這次去了關外!冬霖哥,你快看看……」
蘇冬霖抬頭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三少爺,生意人切忌心浮氣躁。」
「這我知道,現在只是看信嘛。」他不在意地揮了下手中的信,「冬霖哥,不如我給你唸唸?」也沒等他回答便迫不及待地展信念了起來:
「三弟:
見信如晤。
一年多未見,家中一切可好?
無爭山莊的事解決後,我便與妙手書生他們相約一起去塞外領略大漠風光,誰知剛出關就失散了。我便在附近打打強盜土匪,沒想到關外的土匪比咱們江南的叫花子還窮,我只不過給他們買了些吃食衣物,他們就求我作寨主,我只好連夜跑了。
塞外是個好地方。這兒白天酷熱如夏,夜晚寒冷似冬,特別適合晚上練功,幾個月來我武藝又精進不少。這兒的饅頭特別厚實,吃一個,連著兩頓都不用再吃了。這兒的人特別熱情,我現在住在一家悅來客棧裡,不要錢的,因為我幫他們打跑了鬧事的地痞,老闆娘苦苦哀求我給她個報答的機會,我只好勉為其難地留下來。
我在這裡一切都很好,只是十分想念府中自制的醃鹹菜,想得晚上都睡不著覺,你可否派人給二哥送些過來?記得吩咐送信人,直接送到客棧廚房,我偶爾會在那裡幫忙涮涮碗,只是偶爾。
替我向冬霖、大哥、小妹問好。
江仲齊」
一口氣唸完,他接過方愛黎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大口,喘了口氣道:「沒想到二哥這次去關外行俠仗義了。嘿嘿,英雄愛美人,美人配英雄,塞外女子如此熱情多嬌,二哥豔福不淺。」他曖昧地擠擠眼,「冬霖哥,你說,我會不會從此多一位三嫂?捲髮胡兒眼睛綠,帶垂鈿胯花腰重……嘿嘿……嘿……」他有些笑不下去了,為什麼冬霖哥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笨蛋?難道……是嫌他太輕佻了?
「呃……對了,」他趕緊轉移話題,「二哥說的這個醃鹹菜是什麼東西?府裡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嗎?我怎麼不知道?」
蘇冬霖看他一臉莫名所以的樣子,暗嘆口氣,轉頭吩咐方艾黎:「你去支五百兩銀子,不,一千兩吧,再捎上一件棉衣,派人給二少爺送去。」
不會吧?「難道二哥又……」被騙錢了?還是又作爛好人了?信中有提到他缺錢麼?他看看手中的信紙,又看看蘇冬霖,最後將求救的眼光轉向方艾黎。
她忍住笑,故作正經道:「三少爺,其實樂天也是一種美德。」
「方姐……」他再笨也聽得出這是在挖苦他,眼角的餘光好像看到冬霖哥的嘴角也有可疑的弧度,眨眨眼,還是那張平板的臉嘛。
算了算了,回去再琢磨這封信吧,反正二哥還能寫信回來,說明一時半會兒餓不死,八成在什麼地方做苦工,冬霖哥定會處理好的,再問下去只會被教訓。
想到這裡,他恢復輕鬆,八卦嘴臉又開始露出來,「對了,聽說杜家大少有意續絃,不論出身,家世清白即可,但要能持家。怎麼樣,方姐?可有興趣一試?進府就作當家主母呢。」
「那種大戶人家,我恐怕沒那個福氣。」她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方姐何必妄自菲薄,你雖無管事之名,但在揚州商界也是小有名氣。」他神秘兮兮地湊過來,「上次我和杜家老五喝酒,他說杜大少以前見過你,對你甚有好感,這次賣地的事跟江府往來,正好試試你的能力,或許生意談成之日就是他上門提親之時呀。」
「那是人家同三少爺說笑。」她一臉的雲淡風輕,內心卻在感慨,是金子總會發光,是美女總有人追,忠實的追求者是白領女性永恆的煩惱啊……
他接下來的話很快打斷她的美好想像,他說:「方姐,杜家大少要續絃這事是千真萬確,這次土地買賣你可要好好表現,到時候若買賣談成又覓得佳婿,豈不是一舉兩得?唉,說歸說,咱們江府還真是少不了你,要不是怕你年過二十就嫁不出去,真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
……本小姐我八百年前就過二十了!
她撐著笑臉,心裡早已把這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傢伙扁成豬頭了。
一道略嫌冷硬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三少爺這麼關心江府的生意,不如將這幾本帳冊看一看,瞭解下府裡的營生。」
江叔齊心一抖,不妙,方才哪句話又勾起冬霖哥要抓他接管江府生意的念頭了,再待下去必定難逃看賬本的命運。他當機立斷,邊退邊道:「二哥一定苦哈哈地等著咱們送錢去,我得趕緊去吩咐下人準備準備,冬霖哥,我先走了。」語畢,腳底抹油趕快溜。
蘇冬霖沒好氣地輕哼一聲,手勁略大地將賬冊放回桌上。
她暗笑,循著禮節尾隨送三少爺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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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途中,她貌似不經意地問:「聽說三少爺最近在玩鬥鵪鶉?」
「沒,呃,我是說,我就跟人賭頓酒菜。」江叔齊趕緊辯白,「我可沒賭錢。」生怕傳到冬霖哥耳朵裡,又要挨訓。
她輕笑道:「小賭怡情,倒也無妨。只是,不知三少爺是否看到這其中的商機?」
「商機?」他有些不明白。
「眼下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都沉迷於鬥鵪鶉。一隻身體強健、勇猛善鬥的鵪鶉可比一隻普通鵪鶉貴好幾倍,上好的可以賣到幾百兩銀子,極品鵪鶉甚至價值千金……」她看到他的眼睛開始發亮。
「你是說……我們可以做買賣鵪鶉的生意?」
她頷首,微笑道:「當然不是簡單的轉手買賣。好比說,金釵比等份量的金塊值錢……」
「啊!我明白了。我們可以把鵪鶉訓養一段時日,讓它更勇猛善鬥,再轉手販賣,便可從中牟利!」說到後來,他的尾音都有些上揚,好似已經看到成功的遠景,「這回冬霖哥定會對我刮目相看的!」
望著他歡天喜地離去的背影,她緩緩揚起一抹優雅的微笑。
讓你叫我方姐!
讓你說我嫁不出去!
我就讓你去養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