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我看他倆都想要那隻羊,就讓他們把羊烤了,一人一半,結果、結果……嗚……就算他們不喜歡吃烤的,也不能說我是個昏官啊……」
艾黎頭疼地看著抽抽噎噎的江大少爺。
他已經哭了兩天了。
那天江大少爺毫無預警地放聲大哭,嚇了她一大跳,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回頭卻見江叔齊一副「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
「肯定是大哥那顆為百姓犧牲奉獻的心又受到傷害了。」他無奈地解釋:「大哥從小就想當官,而且立志當一名好官、一名清官,可惜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不瞞你說,這縣令也是冬霖哥為他捐錢買的。原本冬霖哥找了位鄭先生給大哥作幕僚,說是難得有這種既有為民之心又無為官之願的人,由他輔佐大哥最好。可是四個月前鄭先生陪他娘子回鄉探親去了,一時也找不到替代的人。大哥他……唉……」
她知道江大少爺在臨縣當縣令,但也就過年見過兩面,印象中是個書生模樣的和氣青年。
可眼前這個大男人,滿臉涕淚交加,那畫面實在是……
「擦擦吧。」她蹙著眉遞上帕子。
「謝、謝謝……」江孟齊吸吸鼻子,斯文地拭去臉上的淚痕,然後,一串長長的氣音……
「……」那條手帕她不要了。
「嗚……冬霖怎麼還沒回來……他們說……要去太守大人那裡告我……怎麼辦……嗚……我不收錢也不收禮……怎麼會是昏官……」
嗚咽聲再起。
精心描繪的黛眉忍不住抖動了下,她把目光殺向江家另一個男人。
江叔齊瑟縮了一下,小小聲辯駁:「我……我勸過了呀,可是大哥他誰的話也不聽,只聽冬霖哥的。」至於冬霖哥為什麼會不在……
接到他用目光踢回來的皮球,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罪魁禍首她也有份,可這麼放任大少爺哭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哭了兩天,江大少爺已是青髯點點、形容憔悴,就怕還沒等到蘇冬霖回來,他就已經……
趕緊再倒一杯參茶,推到他面前。
兩人繼續愁顏相對,室內只剩下嗚咽聲。
艾黎無意中抬頭,突然靈光一閃,叫來下人,如此這般吩咐一番,江叔齊探頭探腦想湊過來聽,被她趕開了。
之後江叔齊便看著她一掃愁容,只是一個勁勸江孟齊多喝茶,按捺不住好奇問她,她卻但笑不語。
第二天午時剛過,下人來報,臨縣衙門裡來人了。
「什、什麼?」江孟齊驚訝得眼淚都停住了。
艾黎笑眯眯地道:「大少爺,方才這位差爺說了,有人到衙門裡給你送匾額了。」
「匾額?什麼……匾額?」他茫然地眨眨眼,懸在眼角的淚滴要掉不掉。
一旁的官差上前道:「大人,那匾上寫著『清正廉明』四個字,是縣裡的百姓送來的。」
江大少爺終於明白過來,高興得有點六神無主了,「那……那……我該怎麼辦?」
「大少爺,這匾額既不是錢財也不算不上禮物,定是百姓們感念你平時的恩德,若拂了他們的好意似乎也說不過去。不如你趕緊回衙門,換上官服,慎重地揭匾,也好讓那些百姓知道你對他們的重視與愛護。」艾黎一臉好心地建議。
「嗯、嗯。」江孟齊忙不迭地點頭,拿袖子胡亂抹了下臉,便興奮難耐地跟著官差趕回衙門去了。
目送江大少爺急匆匆離去,艾黎長長地吁了口氣,回過身,卻撞入一雙亮晶晶的眼。
「方姐,」江叔齊滿臉崇拜,「那匾額是你派人送的吧?高啊!實在是高!」
她努力拉住上揚的嘴角,自顧往裡走,一邊輕描淡寫地道:「也沒什麼,我也是看見掛在房內的字畫才想到的。其實大少爺只是一時失去信心,給點鼓勵就行了。」
江叔齊追在她身後,有些擔心地問:「那太守那邊……」
她撲哧一笑,「聽大少爺說來那兩人也不是什麼天大的冤屈,花點銀子就解決了,哪會真鬧到太守那兒。」
聞言,江叔齊終於鬆了口氣,望著前方從容的身影,心中暗自發誓,一定要幫冬霖哥把英明睿智的方姐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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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
漫天黃葉飛舞。
「好像撒冥紙哦……」三少爺喃喃道,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終於,在一個寒冷的夜,那個讓她牽牽唸唸的男人安然無恙地回到了江府。
站在迎接的眾人中,她一眨不眨地望著端坐在馬背上的他,然後,他也看見了她,那一刻,她沒有錯過他眼中閃過的釋然。
許是鬆了心神,第二天,蘇冬霖就病倒了。
一陣雞飛狗跳後,請來的老大夫捻捻鬍須,慢條斯理地告訴大家,蘇總管只是勞累過度,又染上風寒,喝點藥再好好臥床修養幾天就會康復了。
三少爺當眾語帶曖昧地說把冬霖哥交給她了,意外地江大小姐竟沒有跳出來表示反對。
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小泥爐,跳躍的火光映得她怔忡的小臉發紅。
那天臨走時,老大夫私下對她說:「蘇總管底子不好,切忌操勞,更忌心神耗損,我看他……總之,心思鬱結最是傷身,且寬懷,莫強求,才可保平安到老。」
清脆的蓋沿碰撞聲響起,她回過神,趕緊端起陶鍋,將沸騰的藥倒入碗中。
怕路遠藥涼得快,她直接在蘇東霖的臥房隔壁支爐煎藥,只要稍走兩步,就能把熱騰騰的藥湯送到他面前。
進屋後,她先把藥碗和茶壺放在小幾上,走到床前把床幃掛起。
假寐的他緩緩睜開眼,看著她從椅子上拿過一件棉袍,然後上前將他扶坐起,麻利地為他披上棉袍,再端來冒著熱氣的藥湯,坐在床沿,小口小口地吹著。
感覺溫度差不多了,她舀起一勺,送至他唇邊。
他乖乖嚥下,一雙眼仍密密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好似對他的目光全無所覺,她的視線只在藥碗和他的唇線之間專注來回,彷彿眼下在做的是件絲毫不容分心的天大難事。
藥碗很快就見了底,她起身,倒來一杯溫水給他祛藥味。
見她再次端起空碗轉身欲走,他心一慌,伸手拉住她。
她回頭,終於對上了他的眼,無聲地詢問。
他喉頭有些發乾,仍是強迫自己問出懸於心中的問題:「你……還在生氣嗎?」
她一愣,而後垂下眼,輕聲說:「沒啊。」
那就看著我啊——
他抿唇緊盯著她,拉住她的手未鬆。
彷彿聽見他心底的呼喚,她吸了口氣,抬起臉,直直望入他的眸中,重複道:「真的沒有。」
仔細搜索她的眼,似乎真的沒有絲毫怒氣,他稍稍放心了些。
她再次轉身,扣住她的手掌下意識地緊了緊,她回頭有些好笑地道:「你總得讓我把藥碗放一下呀。」
他這才想起這兩天她都是扶他躺下後才離開的。
所以,她只是去放藥碗?
大手猶豫地鬆開,她快步把藥碗拿去隔壁,趁著碗內藥汁未乾,順手把它洗了,擦乾手再回到他的臥房內。
和她離開時一樣,他仍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靠坐在床上,望著門口方向。
因他患的是風寒,所有的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的,昏暗的屋內只在床頭點了盞小油燈,他的臉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黯淡而瘦削。
心思鬱結最是傷身,且寬懷,莫強求,才可保平安到老。
想起老大夫的話,她的心一緊,加快了步子,來到床邊。
正要扶他躺下,他突然開口道:「你把那個木盒拿過來。」
順著他指的方向,她看到矮櫃旁那堆尚未整理的行李中有一個暗紅木盒。
疑惑地拿起木盒,有點沉。
接近光源,可以看出盒蓋上的紋路雕琢精巧,她把盒子掉了個個,發現那是朵繁複的蓮花,指腹也能感覺到盒身上同樣有著凹凸不平的刻紋。
她把木盒遞給他,他卻下巴一點:「打開看看。」
「是給我的嗎?」她驚喜地綻開笑容,小心打開盒蓋。
裡面是一雙漂亮的木屐。
「這是你說的高跟鞋嗎?」
她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仍道:「不是。」
沉默了一會兒,他自嘲地道:「我在京城看見外族的舞姬穿了這個跳舞,煞是好看,就託人找了個外族匠人,做了這雙鞋。本想給你個驚喜……」
她撫著木屐上精美的雕花,低頭不語。
還是……不行嗎?
他知道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事都只要努力就會有收穫,但偏偏他最想得到的,卻是那甚少的例外之一。
可若不盡最大的努力,怕是連那萬分之一的希望都沒有了。
靜默中,他啞聲開口:「你……還是想回家麼?」不待她回答,他又急急道:「我會再找的!高跟鞋、電視機、巧克力、玫瑰花、抽水馬桶,瞧,我都記著。」無法遏制地嗆咳兩聲,他強壓下喉嚨裡的硬塊,繼續道:「天下之大,我多跑幾個地方,你說的那幾樣東西定能找到。或者,出重金懸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找來。」
他深吸口氣,「這樣……你是不是……是不是……可以……留下來?」艱澀地擠出最後一句話,他如死囚等待最終審判一般,惶然地望著那個掌控他生死的女人。
她低著頭,垂下的劉海遮住了全部表情。
滿室沉寂,他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驀的,她的手背上出現兩個透明的水印。
那輕輕淺淺的兩滴淚宛若千斤巨石,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全身的力氣彷彿瞬間抽空,他沉痛地閉上眼,努力對抗那撕裂心肺的痛楚。
他終究留不住她。
在她心中,那個時代那些親朋,是一座巍然屹立的山,是一棵深深紮根的樹,無論他做什麼,都無法撼動分毫。
「……好。」
輕幽幽的一個字幾要飄散在空氣中,他倏地睜開眼,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太過渴望而出現了幻聽。
她仍低著頭,被面上已暈染開數個暗色水漬。
他略微傾身向前,「你……」還要再問嗎?萬一是他聽錯了呢?他的心還承受得起再一次的碾磨嗎?
雙肩顫抖起來,她忽地撲入他懷中,泣不成聲地道:「我留下來……我不走了……我留下來……」
背部撞上床欄,他呆呆地看著懷中綿軟溫熱的身軀,遲疑地抬起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上,感受到那因啜泣而生的顫抖,而後,收緊。
她劇烈地抽著氣,揪緊棉袍的十指用力到發白,在他懷中盡情大哭,為他的深情,也為自己不能回家的遺憾。
緊緊擁住一生的至寶,他低下頭,將泛著熱氣的眼藏入她的髮絲中。
再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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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不知怎麼傳出去的,現在整個江府的人都知道他倆在一起了。
沈大娘笑得見牙不見眼:「呵呵,修成正果了吧?」
寶瓶一臉義氣地說:「方姐,你放心,我、我會幫你盯著小姐的,一定不讓她搶走蘇總管……那個,」臉忽然有些紅紅的,「方姐,你到底怎麼搶嬴小姐的啊?」
江綺香揚著下巴,依舊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就算冬霖哥看上你,你也要記住,你生是江府的人,死是江府的鬼,一輩子不准離開!」
倒是江叔齊那個多嘴的傢伙沒來調侃她,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慢步繞過長廊,已是滿園蕭瑟,吸入的空氣有種清冽的味道。不經意地抬頭,入眼皆是飛簷翹角、亭台樓閣。高樓林立的水泥叢林,五線譜似的高壓電線,已然恍若夢中所見。
她的心還是有些游移。
獨處的時候,她會問自己,真的就這麼留下來嗎?這段感情真值得她放棄一切嗎?
故鄉,遙不可及;未來,猶未可知。
「方姐?方姐、方姐——」亢奮的男聲由遠及近。
拍拍臉,振作精神,她好整以暇地等著來人。
江叔齊衝到她面前停住,氣喘吁吁地道:「方姐,你和冬霖哥臘八那天來看我打擂台吧?」
「打擂台?」她懷疑地掃過他全身上下。
「就是臘八廟會上有名的霸王擂台啊。」他毫不介意艾黎輕視的目光,「由去年的贏家當擂主,其他人帶自己的鵪鶉上去打擂,輸家下去,最後留下的那隻就成為明年的霸王。」
原來是鵪鶉擂台賽啊。
「你去問你的冬霖哥吧。」她有些興趣缺缺。
「冬霖哥讓我來問你。」江叔齊拚命鼓動三寸不爛之舌,「霸王擂台很精彩,整個揚州都會開賭局,咳,我是說,我的常勝將軍很厲害,大家都說很有希望奪魁。」
「常勝將軍……就是你那隻『唯一剩下』的鵪鶉?」
「對,就是它。嘿嘿,一開始我只敢在酒肆飯館裡隨便玩玩,都沒兩下就贏了。前些日子,我帶它去找了市井裡幾個小有名氣的比試,嘿嘿,真不愧是我的常勝將軍,還真是從來沒有輸過。」他笑得一臉得意。
她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地道:「三少爺,我覺得,『常勝將軍』這個名字……不太好。」
「怎麼不太好?」他納悶地問。
「一來這個名字過於鋒芒畢露,易招人反感;二來麼,勝敗本乃兵家之常,可你取名叫『常勝將軍』,萬一哪天輸了,豈不是讓人恥笑?」
江叔齊想想也有道理,「那……方姐,不如你幫我想個名字吧?要威武一點的。」
她狀似沉吟片刻,問:「叫『變形金剛』怎麼樣?」
「變形金剛……變形金剛……」他在嘴裡咀嚼幾遍,高興地道:「金剛怒目,眾魔降服。好名字啊!變形金剛,真是再貼切不過了!方姐,名字你都取了,總要去看看了吧?」
她忍笑點頭,「那是自然。」
三少滿意離去,他終於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艾黎也很滿意,果然娛樂一下心情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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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他很卑鄙。
趁著病中,利用她的心軟,索取她留下的承諾。
站在門廊處,望著明晃晃的陽光下那個忙碌的身影,男人的眼中不覺糅入幾絲陰鬱。
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不想放手,他只是怕……
會不會哪一天她突然清醒過來,還是覺得家鄉好,就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在發什麼呆?快過來吧。」
緋紅的笑臉映入眼簾,他反射性地牽高嘴角。
「在房裡窩了那麼多天,你也該出來曬曬太陽啦。」抹抹額上忙出的薄汗,她喜滋滋地拉著他一起在躺椅上坐下,旁邊擺了個小幾,上面準備了一壺清茶和一碟棗糕。
雖然不是白色雕花小圓桌,不是紅茶加水果慕斯蛋糕,但她好歹也算實現了和情人共享下午茶的浪漫心願。
心情甚好地靠著蘇大總管,她信手拿起一塊糕點,放進嘴裡小口地細品,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著。
午後的太陽不知何時悄然淡去。
失去了耀眼的陽光,四周的溫度似乎也下降不少。
捨不得精心準備的下午茶約會就這麼泡湯,她攏了攏衣襟,朝他挨近一點,有些掃興地咕噥:「要是有天氣預報就好了……」
感覺到身旁的男人一僵,她下意識地轉移話題:「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好不好?」
他沉默了一下,「……說什麼?」
「就說說你來江府之前的事,好不好?」
「來江府之前……」他有些怔忡,「我們就住在一個小村子裡……我娘做些針線活,我撿柴火、獵些鳥兔……換點米糧……」他說得很慢,童年生活彷彿褪了色的畫,一一閃過眼前,每一幅都有娘親哀愁的臉。
「冬霖這個名字是你娘給你取的嗎?」她想像著他母親的樣子,應該是個略通文墨的女子吧。
「我出生在一個冬天的雨夜,所以我娘取名叫冬霖。」
冬霖、冬霖,冬天的雨。
胸中莫名湧起一股酸楚,為何這個名字念來竟有些悲意?
對他母親來說,那個男人留給她的就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冬雨嗎?
「你恨江老爺嗎?」她輕聲問。
「你知道?」他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她微點頭,帶著憐意的目光細細梭巡他的臉,不放過一絲反應。
他沒有迴避,平靜地道:「不恨。」
「你真是……」
他若恨,她會為他心疼,定要勸解他放下;可他不恨,她又為他不平,怎能如此輕易地原諒那個負心的男人。
矛盾的心情讓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側過身,抱住他,將臉埋入他懷中。
手臂下的身體似乎有些僵硬,半晌,頭上傳來他澀然的聲音:「我並非如你所想的……心胸寬大。」
她微抬頭,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
「為什麼這麼說?」
他別開臉,視線拉向遠方,「當年的事……其實誰也沒有負誰。」
她不再言語,靠回他懷中,伴著他胸腔的震動,聽他用低沉的聲音,講述父母的故事。
江老爺還是江少爺的時候,一次南下做生意途中,遇見了探訪親戚的蘇小姐,一見鍾情的兩人很快便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幾日後蘇小姐依依惜別而去。江少爺果然信守承諾,回家後備妥聘禮,毫不耽擱地趕到杭州,按蘇小姐留下的地址找到了澄清巷的蘇家,並請來媒婆上門提親。蘇家見江少爺一表人才,甚是滿意,便答應了這門親事。如願娶到美嬌娘的江少爺新婚夜開懷暢飲,第二天睜眼卻發現娶錯了人。可惜木已成舟,江少爺只好私下打探,才發現杭州城裡還有一條陳衾巷,兩條巷子裡都有一戶蘇姓人家,巧的是兩戶人家都有一位待字閨中的千金,且兩位小姐的名字中均帶一個「蓮」字。澄清巷,陳衾巷,諧音之差,令他錯失心中所愛。
而蘇小姐回家後,日夜思念情郎未至,卻被家人發現珠胎暗結,書香門第的蘇家無法容忍敗壞門風的女兒,便將她趕出家門。蘇小姐千辛萬苦來到揚州,卻在江府門前見到同樣挺著肚子的江少夫人,萬念俱灰之下帶著腹中的孩子離去。
「……我曾去尋訪查證,確實如老爺所言,一切都是天意弄人。」他頓了頓,自嘲一笑,「所以,要怪,也只能怪老天了。」
她靜靜聽完,心中對江老爺的怨懟消去不少,但是——
「那他為什麼不認你?」
「……夫人身體一直不太好。」他想起那雙帶著冷意的美麗眼眸。
她沉默了。
江老爺也算個多情人,只是,年少時的露水姻緣過去便過去了,怎比得上結縭十餘年的髮妻。
天意弄人……像江老爺那樣順應時勢、隨波逐流,似乎是最明智的選擇。
她和他也只是老天爺手中的兩顆棋,起手之間,她跨越千年與他相戀。而這段感情的去向,恐怕也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果……」她慢慢坐直身子,掙紮著開口,「我是說如果,哪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就把我忘了吧,繼續好好過你的日子。」
他沒有吭聲。
怕他以為自己想反悔,她急急解釋:「我是想留下來的,可是……我來這裡是身不由己,萬一哪天老天爺又突然把我送回去……就像你說的,天意如此的話,你、你別傷心。」她咬咬唇,不敢看他的臉,「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我……我也會活得好好的,然後在那個世界祝福你……」
雖然說得瀟灑,鼻子卻莫名酸了起來。
可惡,她說的都是真心話啊,應該看著他的眼睛微笑著說,怎麼可以低著頭言不由衷的樣子。
她不敢吸鼻子,只好微張著嘴,小口小口地呼吸。
一段長長的沉默後,他忽然輕笑一聲,她不由地抬頭看向他。
「我要你的祝福幹什麼?」他的神色很平靜,「我和江老爺不一樣。你若走了,我便去尋找世外高人,一個城鎮一個城鎮地找,找到的話,就求他送我去見你。」
不高不低的幾句話雷一樣地打在她的耳邊,心臟快速地鼓動起來,她睜大眼,張了張嘴,最後冒出一句:「你的身體受不了的……」
他神色未變,語氣依舊平靜而自然,「那也沒關係,早點死了也好,人都說鬼魂可夜行千里,那樣要找你就更快了。」
「你、你胡說些什麼?!」她瞪著他,腦海裡亂哄哄的,眼眶一陣灼熱,忍不住提高嗓門:「我們不是相差幾千里!是幾千年!你在胡想什麼?!」
「不是幾千年,是一千多年。你放心,我不去投胎,就一直找你,才一千多年,很快就過去了。」他竟然還微笑起來。
「你……」她睜著模糊的淚眼用力瞪他,而後突然撲過去,掄起拳用盡全身力氣捶他,「你怎麼這麼過分?!你就是不讓我安心是不是?!你就是要讓我一輩子惦著你是不是?!你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她終是攔不住沖上喉頭的嗚咽。
他任她捶打,直到捶打的手無力地攀在他的肩上,才伸手圈住她,低下頭在她耳邊暗啞地說:「對!我就是要讓你惦著,讓你不安心!」
「混蛋……豬頭……」她在他懷中泣不成聲。
他忽地放柔口氣,在她耳邊誘哄似地說:「所以,就算老天爺讓你回去,你也不能走,就算回去了,也要努力回來。」
「嗚……」這個男人啊,真的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留下她。這樣的他,恐怕真要如他所願,就算回現代了她也會一輩子惦著他,一輩子放不下他。
「說好啊……」他輕聲催促著,「快說啊……」
她知道,這聲好若是出口,便是徹底斷了回家的路了。
欲走還留,欲留還走。
回家的想望彷彿已深植於骨血中,一點一點地剝離,一點一點地根除,那過程讓她痛徹心扉。
可終究……捨不得他啊。
捨棄了千年後的家人、朋友,她心懷愧疚,可若棄他而去,她更是心痛難捨。
留下,既是他之所求,也是成全自己的私心。
「……好。」
手臂驀地收緊,他將臉埋入她的頸側,身子有著極度緊繃再鬆懈後的輕顫。
她淚湧如泉。
這次,真的要與二十一世紀告別了……
從今往後,她只剩下他——這世上唯一的戀人,唯一的親人。
終此一生,她都將背負著對家人的愧疚,將思鄉之情永久地埋藏。
就這樣,陪著他走完這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