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客棧,位於離關隘最近的一個小鎮上。
作為出關前最後的落腳之處,儘管它的客房不那麼舒適,食物不那麼美味,服務不那麼周到,它依然是南來北往的羈客旅人們的首要選擇。
此刻已是後半夜,最後一批從鎮上賭坊回來的客人也已睡下。
關外吹來的風帶著沙土氣,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肆意撒歡。
「啊——啊嚏!」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個刻意壓低的男聲。
少頃,客棧後院的某間平房,門板輕輕一響,透出些微昏黃亮光,很快又隱沒了。
反手將呼號的寒風關在門外,高大的男子喘著粗氣揉了把鼻子,咕噥道:「再這麼練下去,遲早要成武林第一人……」
通鋪上,同住一屋的小跑堂捲著被子,睡意正酣,埋在枕被間的小胖臉睡得紅通通的。
被窩……看起來好像很暖和……
他費力移開視線,趴回木桌上,趁著練完功以後那點餘熱,繼續努力寫家書。南下的商隊天一亮就要出發,錯過了這回,不知什麼時候還能碰上願意幫他捎信的人。
一點如豆螢光就著燈盞裡薄薄的一層油底苟延殘喘著,間或爆個小小的火花,便又黯淡幾分。伏案的大臉越湊越近……
沉思中,一股焦味入鼻,他猛然抬頭,探手往腦袋上摸去,果然有撮頭髮手感不太一樣,他扯了扯,又把手伸到鼻前聞了聞。
焦了。
咕嚕——
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反射性蠕動了一下,試探著軟軟地叫了一聲。
他裝作沒聽見,低頭再次提起筆,目光卻好死不死地剛好落在「饅頭」二字上。
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
發現目標,肚子頓時理直氣壯地叫囂起來。
他嘴唇抖了抖,隱忍已久的苦瓜臉終於一點一點地露了出來。
這種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做苦工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啊?
晚膳的四個饅頭早已消失到爪窪國去了,其中兩個還是不小心烤焦了才會落進他的肚子。也難怪一聽到焦字,休眠的肚子瞬間進入備戰狀態。
「饅頭……」他喃喃道,苦瓜臉配著雄壯威猛的身材,使他看上去蠢透了。這也是他從來不在人前垮下臉的原因,小時候不小心露出那麼一次,從此他在江府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起來了起來了!我馬上去!」小跑堂突然直挺挺坐起,嘴裡胡亂嚷著。
「你……」他嚇了一跳,反應極快地換上平日裡那張威武的面皮。
「不是……老闆娘啊……」剛才好像聽到什麼饅頭的,還以為是老闆娘叫他去給客人端饅頭,原來是做夢啊。小跑堂打了個哈欠,含糊地嘟囔幾句,眯著腫腫的水泡眼朝光源望去。
「小鬼想娘啦?」小鬼就是小鬼,他無趣地調回視線,繼續苦思如何不露痕跡地暗示冬霖派人來救他。
小跑堂揉揉眼睛,「江大哥,你的頭……」剛才瞄一眼差點以為一支掃把插在他頭上。
「我的頭?」無意識地接話尾,他煩惱地用筆桿戳戳頭皮,要不要提到廚房呢?某個鐵公雞和母夜叉的綜合體晃過腦海……還是直接送到自己手上比較保險。當然,一定要強調自己是「偶爾」去幫忙,只是偶爾!
「沒什麼……」小跑堂扭頭看看牆上巨大的剪影,忍不住偷笑,真的好像掃把哦,這話可不能說給自認英明神武的江大哥聽,趕緊轉移話題,「我方才做夢夢見我娘了,我存夠錢給她買了世上最好的藥,她的病就好了,然後做了好多饅頭給我吃。」再然後娘紅潤健康的臉突然換成老闆娘美美卻凶凶的臉,他就嚇醒了。
小鬼沒斷奶啊?成天想著娘……嗯啊兩聲打發,江仲齊拎起墨跡未乾的信紙吹了吹,再從頭到尾看一遍,嗯,果然通篇都是他如何鋤強扶弱、快意江湖。這才是大丈夫所為呀!
當然,沒指望能瞞過冬霖,只要老三老四心中英武二哥的形象不倒就好。
小跑堂重新躺下,肚裡空空的感覺讓他一時難以入睡,忍不住又開口:「我娘對我可好了,她給我一個饅頭,我手小沒抓住,饅頭掉地上,她撿起來,撕掉外皮,把白綿綿的內裡都留給我,沾灰的外皮捨不得扔就自己吃掉。」沉默了一會兒,他裹著被子蠕啊蠕地挪到床沿,探頭問:「江大哥,你說,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娘都這麼好?」
「那當然。」施捨給小鬼同情的一瞥,可憐哦,才一個饅頭就寶貝成這樣,他在家時,一頓隨隨便便就能吃五個。
咕嚕嚕——扁扁的肚皮不甘寂寞地提醒他,現在誰要給他一個饅頭,他搞不好也會感激涕零地抱人家大腿的。
……要不要乾脆在家書裡寫明拿銀子來贖他算了?
「那……為什麼後娘會把我賣掉?」小跑堂眨了眨眼,繼續問。
「那是後娘呀,又不是你親娘。」他隨口答道,而後頓住,信中某個名字無意中躍入眼簾,與「後娘」兩個字在腦海裡擦撞出轟然火花,倏地將他拉回了十二歲那年……
小心翼翼地捧著碗走進臥房,娘閉著眼半靠在床上,少年調轉腳步,把藥碗輕手輕腳地放在房中央的小圓桌上。
果然一路端來有點燙,但還沒燙得端不住。哼,那麼恰恰好灑在娘身上,那人一定是故意的!他果然是來報復娘的!要怎樣才能保護柔弱的娘親呢?平日裡他要練武習字,不可能成天跟在娘身邊,會被笑長不大的……
低頭思索間,忽然頸後寒毛直豎,從小習武特有的敏銳讓他警覺到有人在窺視他,若有似無的惡意襲上身,背脊一陣發涼。
暗自運氣防備,迅速回身——
對上的卻是娘不知何時睜開的眼。
那雙美麗的眼眸中閃過驚訝,娘微笑著開口:「仲齊,今天怎麼是你來送藥湯?」
一定是他眼花了,娘怎麼會有那種陰冷怨恨的目光呢?溫柔的娘,疼愛他的娘,三天兩頭生病臥床的娘……憶起娘的病,他馬上端起碗,來到床前,「娘,我餵你喝藥。今天夫子走得早,我就繞去廚房給你端藥。娘,你的手還疼不疼?」
娘笑眯了眼,伸手摸摸他的刺蝟頭,「娘的手沒事了。是不是又是你寫不出文章把夫子氣走了?」
「娘,你快喝。」小小少年的他已深諳顧左右而言他的道理。
「讓娘給你梳頭娘就喝。」
他想了想,勉強點頭,決定為了娘親的健康放棄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問題,反正……沒人瞧見就好。
趁娘接過碗的時候,他仔細看了眼,娘的手依舊潔白纖細,幸好沒留下疤痕,不然,他一定要再狠狠地揍那人一頓。
待娘喝完藥,他起身去梳妝台前拿梳子,不就是讓娘梳個頭嘛,又不是上刀山,小事一樁……前方圓桌擋道,繞繞繞,面色自然地「順道」繞過門邊,再「順道」繞過窗邊,很好,四下無人。放心回到床邊把梳子遞給娘,規規矩矩地背朝後坐上床沿。
娘的手勁輕輕柔柔的,不像笨手笨腳的丫環有時候會揪痛他的頭皮,不經意掃過臉頰的手也香香軟軟。這麼嬌弱的娘……一股強烈的正義感排山倒海湧來,他脫口而出:「娘,我會保護你的!」
攏著髮絲的手一頓,他聽見娘細碎的輕笑聲,而後感覺到娘把頭靠在他略顯單薄的肩上,柔聲說:「好,娘讓你保護。有仲齊在,娘就不怕了。」
年少的他心中暗自立誓,一定要保護好娘!那人要搶家產,他不管,但要是膽敢對娘出手,他一定會打得他滿地找牙!
後來,他的確打得那人滿地找牙,甚至差點連命都沒了。
後來,他才知道那人只是來見見爹,只是來完成一個女人的遺願,是爹絆住了他。
再後來,他才知道原來爹和娘並不是一直都這麼恩愛,成親後的頭幾年,娘過得並不好。
一個女人的報復心可以強烈到什麼地步?
他不明白娘為什麼還要執著於過去的事,只是,平生不做虧心事的他,卻注定因此而虧欠一個人,一個他本應稱作哥哥的人。
即使他立誓再也不對不會武的人動手。
即使他成年後離開了那個家……
油燈迴光返照一般亮瞭亮,爆出幾個小火花,而後熄滅了。
一室黑暗,小跑堂不知何時已再次睡去。
他視而不見地瞪著手中的信紙,忽而揉成一團,往角落裡砸去。
欠冬霖的還不夠多麼?
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他勉強平靜下來,沉著臉將自己摔上床,拉過被子閉上眼。
屋內沉寂下來,只有兩團暗影規律地起伏。
良久。
他慢慢轉過頭,盯著旁邊微微隆起的暗影,暗影中傳來的呼吸平穩而綿長。盯了一會兒,他開始動了起來,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挪近,再挪近,碰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摸索著暗影邊緣的被角,先是手,慢慢、慢慢地伸進去,再來是腳。我睡著了我睡著了我睡著了……他在心中默念,一邊把剩下的整個身子全都移入被中。
果然好、暖、和!
忍不住幸福地揚起嘴角,小鬼的一身肥肉總算沒白長,也不枉他昨天分了他半個饅頭。
閉著眼愜意感受暖意滲入四肢百骸,忽然想到什麼,不太情願地伸出一隻手,撈摸兩下,抓到自己那張冷冰冰的被子,拉過來覆在最上面,而後迅速縮回手,整個人也往下縮了縮,半張臉埋入暖暖的被窩,終於一臉幸福地進入夢鄉。
—————————————————————————
幸福總是短暫的。
似乎才眯了一會兒,江仲齊就被砰砰的敲門聲驚醒。
敲門聲中還夾雜著中氣十足的女聲:「起來!都什麼時候了!全給我起來!」
「起來了!」他一臉窩火地拉高嗓門回了句,霍地坐起,只著中衣的上半身乍一接觸被窩外寒意十足的空氣,忍不住哆嗦一下,低頭欲找外衣,卻對上小跑堂驚訝的眼神。
「你!怎麼睡進我的被窩裡來?!」幸好他反應快,先下手為強。
「我、我不知道……」小跑堂仍有些不甚清醒,「大概、大概是我太想娘了,所以……」真的是他睡到半夜爬進江大哥被窩裡麼?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難道真把江大哥當成娘了?可是江大哥和娘……也差太多了吧?
「磨蹭什麼!快給我起來!」門外的女聲再次不耐煩地響起。
「來了來了……」
江仲齊難得感謝母老虎少得可憐的耐心,兩人不再在被窩懸案上糾纏,快手快腳穿戴整齊便衝出門。
門外,天依舊黑濛濛的,院中的燈籠掛起,幾個夥計已經來來回回地忙開了。
精神抖擻站在院中央的老闆娘,嬌豔如晨露中盛開的花朵,臉上儘是一夜好眠的痕跡。一見到二人出門,立刻換上晚娘臉:「睡睡睡!豬啊你們!還不幹活去!」眼角瞥見江仲齊偷偷打了個哈欠,心火頓起:「昨天那兩籠饅頭還沒找你算賬,燒火居然敢給我打瞌睡!扣工錢!」
還扣?腦海裡浮現自己齒搖髮白還在廚房抖著手洗碗的情景,眼前差點發黑,他厚著臉皮打商量:「呃……能不能看在我護店有功……」
「你還有臉提?!你護店砸掉多少東西,啊?三百七十八兩!那些地痞開口要多少?二十兩!」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美豔老闆娘瞬時化身母夜叉:「笨蛋都知道選哪個!你忘了你為什麼留下抵債啦,啊?!」
債務面前,英雄氣短,只是英雄也是人,也會餓肚子,所以他冒死再問:「那……早膳……」
一個水瓢遠遠砸過來——
「沒幹完不准吃!」
痛……母老虎明明不會武,為什麼每次砸過來的東西連他這個武林高手都躲不開?
江仲齊痛得眯起眼,一個沒忍住苦瓜臉不小心又露了出來,母老虎擺明要他三餐合一嘛……
一滴水沿著髮梢滑落,剛好掉入後領口,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臉上浮現下定決心的表情,趁老闆娘不注意溜回房裡,找到那個紙團,重新攤平折好,小心揣入懷中。
冬霖,快來救我啊!
不然,欠你的就要來生還啦……
《愛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