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粗心大意

  便衣警察的生活,不全是飛車追逐、英雄救美和獨闖虎穴那麼激動人心,大部分工作都很低級無聊。拉爾森經常做的事就是挨門挨戶地搜察與犯罪現場足跡吻合的鞋子,然後把鞋子的主人傳回警局問話。

  今天,他花了大半天時間去找前天可能扼殺凱麗的人。最大的嫌疑犯是一個紅臉膛、生疥癬的男人。這個名叫梅洛克的人是凱麗的男友,如果他招供了的話,案子就可以結了,偏偏有許多人為他作證,說他案發時人在數里之外開會。

  看起來,這案子不是一兩天可以搞定的。拉爾森下班回自己的獨身宿舍,途中,停在甘迺迪汽車旅館。這兒的雞尾酒廳是他很喜歡的地方。

  這雞尾酒廳其實沒什麼與眾不同的,只不過調酒師傑克是拉爾森的中學同學。

  傑克善解人意,當你想聊天時,他會大談往日趣事;如你心情不好,他就只顧專心擦洗高腳杯。拉爾森剛坐下,傑克就為他倒上了他習慣喝的酒。

  拉爾森注意到自己旁邊坐了一位留小刷鬍的矮個子紳士,正在喝一杯粉紅色的雞尾酒,他旁邊的一位客人也在喝同一種酒。

  酒店裏很安靜。當拉爾森喝第二杯的時候,已和傑克聊起了中學時的惡作劇,兩人笑了起來。

  「嘩啦──」有人把吧臺一端的酒瓶碰碎。人們七手八腳地搶救各種食品和單據,傑克趕回去擦拭吧臺。

  「粗心大意!」矮個子紳士嘀咕道,小鬍子上下抖動。拉爾森再次打量他,方正的額頭,微尖的下巴,頭髮稀疏,眼睛湛藍,一副金絲眼鏡。

  「眼下粗心大意的人太多太多。」那個紳士加重語氣說:「假如人們都小心一點,就不會有那麼多粗心大意的事發生了。在我看來,這個城市裏粗心的人太多。不知怎麼搞的,糟糕透頂,糟透了。」對方如此直言不諱地批評拉爾森出生的地方,讓他心理很不舒服。拉爾森轉過身來請對方解釋。雙方自我介紹了一下。這個小個子男人來自費城,名叫喬治.福特。

  「我在費城的一家市場調查所搞民意測驗工作,本週來此地為一家名牌洗滌劑公司做市場調查,至於洗滌劑的品牌,」他壓低了聲音,左右看看:「請恕我不便透露。」「我能理解。」拉爾森說,「可這與粗心大意有什麼關係?」

  福特先生啜了一口粉紅色的酒。「過去兩天裏,我遇到兩次很嚴重的意外──真的,非常嚴重──都是人為的粗心大意所引起的。兩天前的下午,我作完訪問,在市區散步,觀賞了一個施工工地,你知道我說的那個地方嗎?」

  拉爾森點點頭。城區裏只有一個地方在大興土木,此時正在挖地基,大卡車來來回回地運送泥土。

  「正當一輛滿載泥土的卡車從車道上開過來時,」福特先生繼續說,「我忽然一下子倒在車道上,正在卡車前面!」「你滑倒了?」

  「不,我不是滑倒,人群亂擠,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跌下路階。我聽到有婦女的尖叫聲,接著有人抓住我的大衣領,把我拖到一邊。否則,我現在已經變成一攤泥了。」他顫抖一下,又喝了一口酒。「卡車司機嚇壞了,工長也嚇壞了。他們一直問我要不要緊,需不需上醫院,他們還抄錄了幾位目擊者的姓名。我告訴他們我沒有受傷,也不會去控告他們。」

  「唔,真的是太危險了。」拉爾森說,「不過,這並不能說明這城市裏有許多人都粗心大意。」

  「還有,還有昨天!」福特又喝一口粉紅色的酒,「昨天我早回了旅店,在下午三點左右,我坐在寫字臺前整理資料。我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有東西打在我頭邊的牆上,那是一枚子彈。」

  「一枚子彈?你肯定嗎?」

  「那時我還不能肯定。」福特承認,「我立刻打電話下樓,向經理抱怨。經理懶洋洋地上來檢查。然後他緊張起來,打電話報警。

  「警察趕來,說那是子彈。因為落地窗的玻璃已被擊碎,所以無法判斷子彈來自院子還是來自對面的公寓。後來,他們得出結論:有人玩來福槍時走了火。粗心大意!」

  拉爾森正要申辯幾句,坐在福特先生身邊的另一個人──這人也喝一杯粉紅色的飲料,但一直一言不發,好像心事重重──突然發出一聲呻吟,捧著胸口,坐倒在地上。

  一陣死寂,接著是一陣騷動。人們紛紛跳起來,多半是退後,傑克則跳出吧臺。拉爾森迅速跨上兩步,腦中急速回憶心臟病急救的步驟。拉爾森順手推開一位有意幫助,正在為病人按脈搏的人,他無暇去想那人戴著手套,怎麼能為人號脈。

  「嘿,」傑克說,「這人才要了一杯酒,不可能醉倒。」

  「他不是酒醉,」拉爾森沒有抬頭,「傑克,最好叫輛救護車。不過,我想來了也沒什麼用,他已經死了。」第二天晚上,喬治.福特又來到甘迺迪雞尾酒廳。拉爾森走進來時,福特熱情地打招呼,好像兩人是多年的好友。

  「晚上好,拉爾森先生,一起坐如何?」「當然好,福特先生。」

  女侍者記下兩人要的酒。

  「你一點也不像個警察。」福特說。拉爾森聽慣了這句話。大部分人說這話時總是「你不稱職」的意思,而福特先生今天卻是欣賞之意。

  「便衣警察就是想給別人不是警察的印象。」拉爾森回答,「大部分案子裏,我越不像警察就越容易辦好。」「你的談吐也不像。」

  「我知道。」拉爾森歎口氣,「我的上司也這麼說,他說我像搞文學的研究生。你今天在泊松大街的工作進展如何?」

  福特先生驚奇地眨眨眼,「你怎麼知道我在泊松大街調查?」

  「你看,你沒有看見我,不是嗎?便衣警察就應如此。我正在辦一件命案──也許你也在報紙上已經看到了此案的新聞。」

  福特搖搖頭,「出差工作時我很少看地方報紙,廣告太多。」

  「哦,」拉爾森說,「我看見你從街邊的一個公寓出來,你還在為那家洗滌劑公司調查?」福特點點頭。「我還有半天工作時間,然後就返回費城。」

  「我希望你今天沒有遇到那種粗心大意的意外。」

  「不,沒有,」他說:「你倒是提醒了我,昨晚那位心臟病突發的客人究竟怎麼樣了?」「不是心臟病。」「不是心臟病?」「驗屍官說,他是被毒死的。」

  福特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瞪得很大。「天啊,他是自殺的?」

  「還很難說。我們正在調查,不過,死者性格孤僻,很少交往,所以難找到線索。他在這家旅店也沒有登記,顯然只是碰巧進來喝兩杯的客人。」

  一陣短暫的停頓之後,福特歎了口氣。「你的生活必定很刺激、很緊張。」

  「英雄救美、飛車追凶、獨闖虎穴,」拉爾森輕描淡寫地說。他看到福特羨慕的神色,連忙一本正經地補充,「我在開玩笑。事實上,工作相當刻板枯燥。任何職業都差不多。你在工作中也會遇到一些新奇的事情,不是嗎?」

  「有時會的。」福特先生兩眼閃爍。「比如說,在民意調查時,我經常會遇到意外的回答。有個人曾告訴我,當他喜歡的咖啡改變包裝時,他就再也不喝咖啡。有一次我作電視調查,走進一家屋內,發現看電視的只有一隻小哈巴狗,它正在看一個關於環境保護的片子。

  「有一次我去訪問一位叫白瑞德的朋友,他正在和一位少婦練瑜伽術。結果,那位少婦一絲不掛地做了一節課的倒豎蜻蜓。過了不久,白瑞德就退休了。」福特幽幽地說,「他宣稱,沒有更進一步的世界可以去征服了。」

  「你在訪問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拒絕回答問題?幹我們這一行的,可經常遇到人拒絕回答問題。」

  「恰恰相反。我經常頭痛的不是如何讓他們開口,而是如何讓他們閉口。有些人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住,還有些時候他們好像急切地想找個人談話。前一天,我按一家門鈴,發現裏面正好有人在吵架。有位婦女打開門,我才問了她四五個問題。她丈夫就死命地把她拉開,然後呼地把門關上。」

  「你應該也問她丈夫幾個問題,如果兩個人都回答問題,也許他們會忘記吵架的事。」

  「我並沒有看到那丈夫本人,他待在門後,只看到一隻手把她拉開,關上門。現在想想,那手上帶著一隻手套。」「然後呢?」

  福特聳聳肩,「我試了試周圍的幾家鄰居,都沒有人。後來,我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所以,在城中區逛了一會兒。就在那個時候,我被推倒,差一點被輾死。」

  拉爾森與福特談得很投機,他們一起吃晚飯,各人敘述工作中遇到的困難與風險。

  晚飯之後,兩個意猶未盡回到福特的新房間──原來的房間修理落地窗──聊天。福特拿出調查表,告訴拉爾森應如何整理與分析。然後,拉爾森帶福特去警察局參觀,警局裏的設施讓福特大開眼界。兩人一起回到旅店,一同喝了兩杯,愉快地分手。拉爾森住在旅店中。

  凌晨三點。拉爾森的房門上有輕微的咔嚓聲,然後,有一個高大的身影躡手躡腳地走入房間,來人手持一把一尺左右的刀,狠狠地衝著床上一位睡覺的人,猛刺數下。

  拉爾森從浴室裏閃身出來,打開電燈,來人還在猛刺。

  「夠了,梅洛克先生。你被捕了,罪名是謀殺凱麗,如果你扔下手中的刀,我就向你宣讀公民權。」

  來人一下子昏厥在地。他就是凱麗的男朋友──那個有許多不在現場證據的人。

  「你怎麼會懷疑到我的?」兩人一起乘車去警察局的路上,梅洛克問拉爾森。

  「我想,也許是因為你用心過度的緣故,梅洛克先生。」拉爾森回答,「福特第一次差點死於車輪下,可以解釋為意外;第二次差點被走火的子彈擊中,就不能不讓人懷疑;但第三次害死了與他坐同一吧臺,喝同一種飲料的人,事情已再明顯不過了。有人打翻酒瓶,分散大家注意力,借機投毒,只不過投錯了杯子。我不得不想到。有人要殺福特先生。但我實在想不出殺人動機,因為他不是本市人,而且馬上就要離開本市。所以,我決定跟蹤他,只是若即若離地跟蹤,結果發現你也在跟蹤他!

  「最初,我並沒有懷疑到你。後來,他告訴我曾看到一對男女吵架,而那個男人戴了一種特製手套。在第一次調查凱麗被殺一案時,你曾告訴我,你帶手套是為了保護和掩蓋手上的牛皮癬。你必須要在福特先生想起有個男人在家與妻子吵架時還戴手套的怪現象之前,殺了他滅口。

  梅洛克點點頭。「我只是搞不懂,為什麼福特先生看過報紙新聞後沒有馬上找你們。」

  「你不知道,福特先生在外出旅行時,從不看當地報紙,所以對人命案一無所知。你如果不想殺他,根本不會有麻煩。凱麗只是他訪問資料中的一個名字。昨晚,他拿資料給我看,我發現凱麗的名字,我才明白為什麼有人要三番五次地殺他。

  「我整個晚上與他在一起,還帶他去警局,就是為了防止人再次下手。而且,你會以為他向警方提供情況,今夜更要殺他滅口。我暗中讓經理給福特先生換了個房間,自己則住在這個房間裏。我用幾個枕頭堆成人形,再用毯子蒙上。」

  「我明白了。」梅洛克苦笑。

  由於休息不好,拉爾森睡了一個上午。下午才去餐廳吃三明治,喝咖啡。福特先生發現他,熱情地打招呼。

  「我看見你上報紙了!」福特說,「雖然我從不看報,可是朋友的照片刊在頭版上,就不能不破例了。報上說,你已經偵破了正在調查的那件殺人案。」

  「事實上,我破了兩個案子。」拉爾森更正說,「一個男人扼殺女朋友,為了滅口,又意外毒死一位陌生人。」

  福特先生欽佩地瞪大眼睛。「你還說便衣警察的工作平淡枯燥?」他喝了一口粉紅色的酒。「我基本上就要完成工作了。下午再訪問幾家,我就乘四點三十五分的飛機離開。我這次調查了那麼多的人,真是大開眼界,大有收獲。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我今天上午又遇到一件意外。我租的汽車剎車失靈,幸好撞在草堆上。這城裏的人,真是粗心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