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亡命獵手

  「就在那兒,有個不小的島嶼,」懷特尼驚叫著,「真是太神祕了。」

  「那是個什麼島?」雷夫德問道。

  「在舊地圖上的標識為『迷船島』,」懷特尼答道,「那是個非常恐怖的地方,水手們一提到它便覺得毛骨悚然,我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也許是由於他們迷信的緣故吧……」「看不見哪!」雷夫德架起高倍望遠鏡試圖去觀察那個神祕的島嶼。

  「喲,你眼力好像是不錯呀!」懷特尼笑著說,「我彷彿已經看見在四百英呎之外正躺著你打倒的糜鹿呢,怎麼這點兒夜色就連四碼外的東西都看不到了嗎?」

  「哈哈,別逗了,確實連四碼都看不見,這夜太黑了,整個天空就像是一道黑幕布。」雷夫德並不理睬懷特尼的玩笑。

  「到了里約就差不多天亮了,」懷特尼似滿有把握地說,「我們應該在幾天內把打獵的用具都準備好,我想那種專門用來對付美洲虎的獵槍也應該有貨了吧。到艾默頓我們將有一次十分盡興的狩獵活動,狩獵這玩藝兒,可是不錯。」

  「對,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棒的運動。」雷夫德答道。

  「哦,那只是對獵手而言,」懷特尼更正說,「對美洲虎而言可就情形大異了。」

  「胡說什麼呢?懷特尼,」雷夫德說,「你是個大獵手,但不是個哲學家,誰會在乎美洲虎的感覺?」

  「也許美洲虎確實這樣想。」懷特尼堅持說。

  「哎,它們是沒有思想的。」

  「即便如此,我也認為它們至少懂得害怕,害怕痛苦,害怕死亡。」

  「真荒唐,」雷夫德笑著說,「這種鬼天氣,熱得什麼都不想幹。現實點吧,懷特尼,世界是由兩個階層組成的──獵手和獵物。幸運的是,你我都是獵人。──喂,你覺得咱們現在過了那個島了嗎?」

  「天太黑了,我不敢保證,但願我們已經過了。」

  「你說什麼?」雷夫德問道。「這地方名聲不太好。」

  「你是說有野人嗎?」雷夫德滿臉疑惑。

  「不,連野人也不能在這個魔鬼之地生存,或許那只是老水手們的傳聞掌故了,不過你不覺得今天整個船組都很緊張嗎?」

  「虧你還提起,他們都有點神經兮兮的,就連船長尼爾森……,」是的,就連那見多識廣的老船長,一個身處險境也敢叫魔鬼滾開的老瑞典傢伙也顯得有點怪異,他那像淌血一樣藍色的眼睛滿含著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我從來沒見過。我能從他那兒得知的便是『這地方在那些遠渡重洋的人們心中是個鬼地方』,接著他便嚴肅地問我『難道你感覺不到異常嗎?』──似乎我們周圍的空氣裏都彌漫著惡毒的因子……「喂,你這傢伙,我同你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請你不要嘻笑,我確實感到身上冷颼颼的。」

  「可是並沒有風啊,這海面就像玻璃一樣平靜。哦,那麼我們一定是在向那個險惡的島嶼靠近,我唯一的感覺就是一種徹骨的寒冷,可能是恐懼生寒意吧。」

  「純粹是胡思亂想,」雷夫德說,「一個迷信的水手總是可以把他的恐懼傳染給整條船的人。」

  「也許吧,但有時我認為水手們能在他們身處險境的時候有一種特殊的預感,而且我覺得邪惡是可以感受到的東西。它在用波長傳遞信息,就像聲音和光那樣。不管怎樣,我們將離開這個地區了,我很高興。好吧,我想我該回去睡覺了,雷夫德。」「我可不困,」雷夫德說,「我要到後甲板上再抽支菸。」

  「那好吧,雷夫德,明早見。」「晚安,懷特尼。」

  雷夫德獨坐在那裏,夜已深沉。萬籟俱寂,只有遊艇的隆隆馬達聲和船槳嘩嘩的撥水聲不斷湧入耳鼓。

  雷夫德靠在一張氣墊椅上,悠然地品嘗著他所鍾愛的雪茄菸。

  漸漸地,與恬靜之夜相伴而生的困倦之意悄然襲來。「天這麼暗,我可以睜著眼睡一覺了,那夜空就像是我的睫毛……」雷夫德心想著進入了夢鄉。

  突然一陣聲響驚醒了他,那聲音就在右邊,是不可能弄錯的,他的耳朵可是精於此道的。他又聽到了那陣聲響,哦,又一次,在這黑暗深處的什麼地方,有人放了三槍。

  雷夫德一下子跳起身來,他盡力睜大眼睛,循著那怪異的槍聲望去,但在這樣漆黑的夜裏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一點也看不見。

  他對準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扭了扭身,並盡力讓身體保持平衡。他掂起腳來,試圖能望得遠一些,卻不料他嘴裏叼著的菸斗觸著了船上的一條繩子並掉了下來,他急忙探身去接那只菸斗。突然只聽到一聲尖叫,他失去了平衡,接著「砰」地一聲,他只感覺到加勒比海那似溫又涼的水淹沒了他的頭頂。

  他掙扎著想浮出水面並試圖大聲呼救,但那飛速前行的遊艇掀起的波浪衝在他的臉上,苦鹹的海水也趁勢湧進他張開的嘴中。

  遊艇的後照燈閃亮地照在水面上,他拼命搖擺著身子,力圖鑽出水面,他奮力揮動雙臂,追趕前行的遊艇,忽然一個冷靜的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這種情況也並不是第一次了,或許還有機會,或許船上的人會聽見他的呼叫,他在水裏慢慢甩掉他的衣服,並竭盡全力地大聲叫喊著,但遊艇在開足馬力前行,想盡快離開這個詭異難測的地方,遊艇的燈光變得越來越遠,直至成了夜空中閃爍的螢火,船上的人完全被這深沉的夜所迷醉了。

  希望由渺茫而破滅,雷夫德遊了五十英呎之後便無奈地停下了,他被棄落在這險惡的深海裏,這一望無垠的黑暗可是通向地獄大門的罪惡深淵?……一個浪頭打在雷夫德臉上,他忽然想起了那槍聲,有槍聲,雷夫德又似乎看見了生的希望。對,在右邊,那槍聲來自右邊,於是他在海浪中翻了個身,調頭朝著槍聲傳來的方向揮臂游去,為了節省體力他游得很慢很慢,舒展的雙臂輕輕地擊打著水面,在這無盡的黑暗中時間也彷彿凝固了,他開始為自己的划動次數計數,一、二……十次,四十次……他能划上幾百次或更多……雷夫德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一種在極度恐慌和絕望時動物發出的無奈的吼聲,那淒厲的聲音隱隱約約從那黑暗的深處傳來他並沒有意識到那發出聲音的究竟是何種野獸,他也並不想去弄清楚。只是那聲音又一次激起他對生的渴求,就在前方,就在前方,他重新振奮起精神向那聲音遊去。哦,他又聽到了,先前的那種聲音很快又被另一種嘈雜紛亂、斷斷續續的聲響所打斷。

  「是槍聲。」雷夫德暗想著,仍繼續向前游。

  大約十分鐘過去了,雷夫德那敏感的聽覺又告訴他,那又是另一種聲音。哦,那是海浪拍擊岩石的狂嘯和怒吼,在他聽來,那無疑是此生所聽到的最美妙的音樂,他精神為之一振,傾聽著這歡快的迎賓曲,奮力游啊,游啊……當他從那激情的陶醉中醒悟過來的時候,他發現他已在岸邊的岩石上了。這是個多麼不平靜的夜晚啊,他居然掙脫了那黑暗中魔鬼的罪惡的手,從地獄的深淵中登上了諾亞方舟,他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在離岸邊不遠的草叢中躺下,不久便沉浸在此生最甜美的夢鄉之中了。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溫暖的陽光正柔和地照在他的身上。

  從太陽的位置來看好似已經接近黃昏了,一天的睡眠又給了他新的力量,他的全身心都充滿了一種再獲新生的興奮之感,他爬起身來;伸了伸懶腰,便開始四處觀望,忽地一種強烈的饑餓之感油然襲來──「有槍聲的地方,一定有人;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可以充饑之物。」他思忖著,但那──會是什麼種族的人呢?在這樣天荒地遠的地方,沒有港灣,沒有船舶,只有那滿目的茂密叢林在海岸線上延伸。

  在密密麻麻編織如網的草木之間,並沒有任何道路的痕跡。

  也許沿著海岸線走並不算困難,雷夫德一邊揣測著一邊向前走。

  就在距離他昨天上岸不遠的地方,他忽然站住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受傷了,四周草叢雜亂無章東倒西歪地躺倒在地上,邊上綠樹的枝叉也三三兩兩折斷在地上,可能是頭大的猛獸吧,循著踩倒的草印,隱約有一條小路伸向密林深處,忽然一個小小的閃閃發光的東西映入雷夫德眼簾,他彎腰撿起一看,原來是個空的子彈筒。

  「二十二顆,」他嘀咕著,「真奇怪,這頭野獸有這麼大,那獵人肯定是小心翼翼地循著那條路追過來的,很顯然和那大傢伙在這裏有過一場惡仗。哦,明白了,我起初聽到的那三聲槍響一定是那獵人發現了這頭野獸並開槍使它受了傷,這最後一槍是他追趕到這裏並開槍打死了那傢伙……」他仔細地檢查著地面,終於發現了他最想發現的東西──獵人的腳印,那行腳印正是通向他上岸的那個石崖的方向,他沿著那腳印焦急而滿心激動地向前奔行,腳下都是些腐爛了的枝葉和疏鬆的石子,夜幕正漸漸籠罩了小島……當他終於發現燈光的時候,他不禁滿心歡喜,差點兒要跳了起來。身後是浩瀚無邊的黑暗,吞噬了大海,吞噬了叢林,也幾乎吞噬了他;而眼前是星星點點搖曳閃爍的燈火,那是希望的燈火,他不禁眼前一亮,來不及多想便朝著那燈光奔去。在他剛轉過一個彎的時候,他還以為他遇上了一個村莊,因為那兒有那麼多的燈。

  但當他狂奔至跟前的時候,才驚異地發現那是一座氣勢磅礴的古堡,恢宏壯觀的高塔式結構,高聳入雲的塔尖,在燈光的掩映之下,整個古堡的輪廓清晰可辨。

  這個古堡建在高高的山脊之上,古堡之外三面都是懸崖,借著堡內的燈光,可以清楚地看見崖下肆虐的海水翻吐著浪花,儼如一個罪惡之淵,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是海市蜃樓?」雷夫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當他伸手推開那高大森嚴的鐵門的時候,他發現那並不是海市蜃樓,這石階是真的,他在上面跺了三跺,那嚴實的大門和那碩大的門環也是真的,他在上面摸了又摸,確實是真的,但這仍像是一幅懸掛在半空中的幻景。

  他拉起門環,門環吱吱地響著,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用過了,他鬆開手讓門環落下,門環扣在門上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他似乎覺得已經聽見裏邊的腳步聲了,但那門仍然緊緊地關著。雷夫德再次拉起沉重的門環,來叩擊鐵門,門吱的一聲開了,一道光柱從門內流瀉出來,將雷夫德籠罩在這令人溫暖的金色沐浴之中。

  首先印入雷夫德眼簾的是那個大傢伙,平生所見過的最健壯的彪形大漢──結實的肌肉,渾圓的臂膀,拖至脖頸的絡腮鬍鬚,一把長筒的手槍緊緊地握在手裏──而那槍口就正對著雷夫德的心口。兩隻小眼睛正隱藏在雜亂的長髮之後惡狠狠地盯視著雷夫德。

  「別緊張,朋友。」雷夫德滿臉堆笑以試圖緩和這緊張的氣氛,「我可不是強盜,我從遊船上落水了,我叫聖哥.雷夫德,從紐約來。」

  那傢伙像個石雕似的依然用槍指著雷夫德,目光中威嚇的神情並沒有消失,彷彿他根本聽不懂雷夫德在說什麼,或者他壓根兒就什麼都沒聽,他穿著一種黑色的制服,鑲著銀灰色的衣邊。

  「我是紐約的聖哥.雷夫德,」雷夫德又重複著,「我從遊艇上落水了,我很餓!」

  那壯漢唯一的反應便是用手指舉起槍托,然後兩腳咋地一聲側轉立正,舉起另一隻手敬了一個軍禮,緊接著一個清瘦高大的男子從臺階上走下來,到了雷夫德跟前,並伸出了手。

  他以一種輕柔優雅彬彬有禮的語調說:「非常榮幸能歡迎傑出的獵手聖哥.雷夫德先生的到來,我很高興。」

  自然而然地雷夫德和他握了手。

  「你要知道,我可是讀過關於你在西藏獵捕雪豹的書,」那男子解釋道,「我是亞拉夫中將。」

  雷夫德的第一印象便是覺得這男子非常英俊,接著便又感到他臉上有一種奇異古怪的神情,他身材高大,已過中年,頭髮有點兒花白,但他那濃密的眉毛和軍人式的大鬍子卻黑亮無比,他的眼睛裏閃爍著深透而又不可捉摸的目光,高顴骨,大鼻梁,一張黝黑的臉上充滿了矜持和威嚴。中將轉過身去,打了個手勢,那個大傢伙才把槍移開,敬了個軍禮退到後邊。

  「伊萬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強壯的傢伙,」中將說,「但他不幸天生是個聾啞人,哦,可憐的傢伙,恐怕像他這樣的只能做奴隸了。」「他是俄國人嗎?」

  「他是哥薩克人,」將軍微笑著說,濃密的鬍鬚叢中露出了鮮紅的嘴唇,「我也是哥薩克人。」

  「來吧,」他說,「我們別在這兒聊天了,我們可以進屋談得更晚些,現在你最需要的是衣服、食物,還有休息,你都會有的,這可是個很舒適的地方。」

  伊萬又出現了,中將嘴唇翕動著在和他進行著無聲的交談。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隨伊萬去換換衣服,雷夫德先生,」中將說,「你來的時候,我正準備晚飯呢,──哦,我會等你的,晚飯會很豐盛,──哦,你先去吧,你會發現我的衣服會很合你體。」

  雷夫德跟隨著那個一言不發的傢伙來到一間寬敞的臥室,裏邊燈火通明,一張大床足以睡得下六個人。這時伊萬從壁櫃裏取出一件睡衣,雷夫德接過穿上,上好的質地,典雅的款式。雷夫德忽然在衣角發現一個圓體的字母「K」字,那是出自倫敦的一個有名的裁縫之手,這個裁縫是專為伯爵以上的貴族做衣服的。

  伊萬又領著雷夫德到了一個餐廳,這個餐廳充滿了中世紀的恢宏高雅之氣,橡木的方格地板,高曠威嚴的脊式屋頂,足以容納二十個人用餐的寬大的長形餐桌,儼然是封建帝王的皇宮一般,最令人驚奇的是在大堂四周依次擺放著很多的動物頭顱,獅子、老虎、大象、鹿、熊,還有很多是雷夫德從未見過的。屋內燈光燦爛奪目,而在餐桌的頂端中將正獨自端坐在那裏。

  「雷夫德先生,你喝點雞尾酒吧。」他建議說。哦,當然,雞尾酒是再好不過的了,雷夫德注意到桌上的餐具竟是如此精緻美妙,而且全部是上好的銀器和瓷器。

  飯菜樣式各異,非常豐盛。亞拉夫中將吃了一半說:「我們盡力來保持這種文明祥和的氣氛吧,請原諒我的失禮,──當然,我們離那些獵物很遠,──哦,你不介意這遠涉重洋而來的香檳酒吧。」

  「不,一點也不!」雷夫德應答著。他覺得中將真是個熱情好客的主人,彬彬有禮,溫文爾雅,考慮周詳。但有一點,或者僅是那麼一點點兒使雷夫德有些不自在的地方便是──每次當他吃完東西抬起頭來的時候,都會發現中將在目不轉睛地專注地盯視著他,似乎是在鑒定一件文物,又彷彿是在審視一個囚犯。

  「也許,」亞拉夫中將說,「也許你很奇怪我居然知道你的名字。可是你要知道,我讀過關於打獵的所有的書,不管是英國出版的,還是法國、俄國出版的。在我的生活中我只有一個喜好,那就是打獵。」

  「怪不得這兒有這麼多的奇妙的獵物,」雷夫德咽下一塊嫩香酥軟的牛排,又接著說,「那頭大野牛是我見過的最大的。」

  「哦,你是說那個嗎?那可是個大傢伙。」亞拉夫中將指著那個野牛的頭顱標本不無得意地說。「它用角抵了你嗎?」

  「在一棵大樹下它撞倒了我,」中將說,「它用角戳傷了我的顱骨,但是──我卻要了它的命。」

  「我一直覺得──」雷夫德面露敬佩之情,「大野牛是所有狩獵活動中最危險的傢伙。」

  中將半天沒有答話,他矜驕地微笑著,拉長了聲調說:「不,先生,你錯了,大野牛可不是最危險的,」他呷了一口酒,「在我所保留的這個島上,」他以一種異樣的語調接著說,「我的狩獵活動更加危險……」雷夫德驚奇地問:「在這個島上還有狩獵活動嗎?」

  中將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是最大最危險的狩獵活動。」「真的嗎?」

  「哦,那當然不是這兒本來就有的,是我──保存在這個島上的!」

  「中將先生,你引進的是什麼?」雷夫德接著探問,「是老虎嗎?」

  中將哈哈一笑說:「不,獵殺老虎在多年以前就不是我的興趣所在了,我已經厭倦了,打老虎沒有絲毫的激動和興奮,也沒有絲毫的真正的危險。可是為危險而存在的,雷夫德先生。」

  中將從他口袋裏取出一個金的雪茄盒,遞給他的客人一支,那是一支帶銀邊的黑色的長雪茄,它被香料熏過,因此發出陣陣的幽香。

  「我們將進行一次大型的狩獵活動,你和我一塊兒參加,」中將說,「我非常高興能和你互相切磋狩獵的技藝。」

  「但那是什麼狩獵呢?」雷夫德問。

  「哦,讓我來慢慢告訴你,」中將說,「我知道你一定會被陶醉的,我想我可以宣布我的確做了一件世上少有的事,我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感受,哦,雷夫德先生,我可以給你再倒杯酒嗎?」「非常感謝,中將先生。」

  中將又倒了兩杯酒,接著說:「上帝使一些人成為詩人,一些人成為國王,而另一些成為乞丐。而我,他讓我成了一個獵手,我父親說我的手是生來撥弄扳機用的。哦,我父親是個富翁,他在克什米爾有二十五萬英畝土地,他還是個熱情的運動健將。在我五歲的時候,他就給了我一支小槍,這支小槍是在莫斯科為我專門訂做的,是用來發射短箭的,有一次我用槍射中了他的一塊金質獎牌,他卻並沒有懲罰我,而是為我這種男子漢的勇氣表揚了我。我十歲的時候便在高加索殺了一頭熊,我的整個生命都是狩獵的延伸。後來,我參了軍,──那可是被認為屬於貴族子弟最大的榮耀,可是哥薩克騎兵隊卻發生了分裂,但我真正的興趣仍然是狩獵。我已在所有的土地上進行過各種形式的狩獵,我無法告訴你我所獵殺的動物的數目,簡直是不計其數了。」

  中將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菸,又陷入回憶之中。

  「在俄國大政變以後,我離開了祖國──因為對任何一個哥薩克軍官來說,那都是一種極大的羞辱,很多俄國貴族剎那之間喪失了一切,幸運的是,我在美國安全部投了一筆巨資,因此我可以不必在開羅開個茶葉店或在巴黎為人開出租車了。自然,我也就可以繼續我的狩獵愛好了,我在岩石區獵捕大灰熊,在剛果獵捕鱷魚,在東非獵捕犀牛,哦,我就是在非洲獵捕大野牛的時候受傷掛了彩,我也因此在床上躺了六個多月。等到我身體一恢復就出發到艾墨頓打美洲虎,因為我老早就聽說它們是很難捕獵的,於是我就慕名前往,可是事實也並非如此。」那滿是傳奇色彩的哥薩克人說,「對於一個獵手來說,以他的思維,以他的獵槍,那些野獸根本是無法可比的。我非常失望,我曾為此而徹夜難眠,直到一個美妙的念頭開始在我的腦海中出現,打獵才又開始讓我興奮不已。別忘了,打獵是我的生命所在,我曾聽說過美國商人一旦離開生意場就會逐漸精神崩潰──因為那是他們的生命。「

  「不錯,確實是這樣的。」雷夫德說。

  中將笑著說:「我還不想精神崩潰,我必須做點什麼。要知道,我的頭腦是極富邏輯思維的,非常善於分析。很顯然,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狩獵活動的真正原因。」

  「沒錯,亞拉夫中將。」

  「因此,」中將繼續道,「我問自己為什麼狩獵遊戲不再吸引我……雷夫德先生,你比我年輕,也許並沒有像我打過這麼多的獵,但是或許你已經猜著答案了。」

  「那是什麼?」

  「很簡單,打獵已經不能叫做刺激性的運動了,它已經變得太簡單了,我經常可以獵取獵物,卻只是不費吹灰之力地狩獵……」中將又點燃了一支新雪茄。

  「我所到之處,獵物無不喪生,那可不是自吹自擂,那肯定是必然結果。動物除了它們的腿腳和本能之外一無所有,本能這玩藝兒可是不能用來思維的。哦,每當我想到這個美妙的時刻就異常激動……別著急,聽我說。」

  雷夫德斜靠在椅子上,聽著主人的話不禁陷入了沉思。

  「究竟我該怎麼辦?突然一個靈感來了。」將軍繼續賣弄著玄虛。

  「那是……」

  中將笑了,彷彿在面對自己創造的奇跡之時能感受到無盡的滿足,「我必須創造一種新的動物來供我狩獵。」「新的動物,你在開玩笑吧。」

  「一點也不,」中將說,「關於打獵我從來不開玩笑。我需要一種新動物,而我找著了。因此我買下了這個島,並在這裏修了這間宅院,在這裏我可以繼續我的打獵嗜好。對於打獵來說,這個島嶼真是無與倫比,有叢林,有小山,有泥沼,還有迷宮一般的小道。」「可是那是什麼動物呢?亞拉夫中將。」雷夫德打斷中將的話。

  「哦,」中將說,「那可是世界上最令人興奮激動的狩獵遊戲,目前還沒有什麼能和它相比。每天我都去打獵,但我至今還沒有感到厭煩,因為我的獵物非常狡黠,它們很有頭腦。」雷夫德露出滿臉的疑惑。

  「我的狩獵需要一種十分理想的動物,」中將解釋說,「因此,這種理想的獵物有何特徵呢?答案當然是它必須有膽量、有智慧──一句話,它必須能夠思維。」

  「沒有動物能思維。」雷夫德反駁著。

  「我親愛的朋友,」中將以一種非常詭祕的聲調說,「有一種動物可以……」

  「難道你是在說……」雷夫德驚訝地問。「為什麼不可以呢?」

  「我認為你並非在鄭重其事,亞拉夫中將,你一定是在講笑話吧。」

  「為何我不可以鄭重其事,要知道我是在談論打獵。」

  「打獵,上帝,亞拉夫中將,你所說的一切簡直是在屠殺。」

  中將朗聲大笑,他得意地審視著雷夫德,「我可不相信像你這樣有知有識的現代青年在這區區人命上還有這樣陳舊浪漫的想法,相信你一定經歷過戰爭吧!」中將打住了話語。

  「我可不會寬恕那些凶殘的劊子手的!」雷夫德顯得有點義憤。

  「哈哈哈,」中將一陣狂笑,「你是多麼頑固不化啊!當今世界即使是在美國也沒有人能指望那些富有階層中,會有一個年輕人還有你這樣純真美好的觀點,那就像是在一艘豪華遊輪上發現了一個鼻菸壺。哦,很顯然你是個清教徒,就和很多美國人表面上看起來一樣。但我相信,在你和我一同狩獵的時候,你會忘掉你那幼稚的想法的,雷夫德先生,那時你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靈魂的快感的。」

  「非常感謝,亞拉夫中將先生,我是個獵手,卻不是個凶手。」

  「哦,親愛的,」中將面露不快之色,「別再用這個難聽的字眼了,我想我會讓你明白這種想法是多麼錯誤。」「是嗎?」

  「生命是為強者而準備的,也是為強者而延續和昇華的,如果需要的話,也是要被強者而獨占的。弱者是為了給強者創造歡樂,而作為上帝賜予強者的禮物降臨於世的。我既然是強者,為何我不能使用我的天賜之物呢?那麼如果我願意去打獵,為什麼我不能使用他們呢?我獵殺的只是這人世間的沉渣浮滓──遊船上的水手、那些卑賤的黑鬼、支那人和蒙古人──就連一匹餵飽了的獵馬或一隻獵犬都勝過他們百倍。」「但他們是人!」雷夫德激動地叫嚷著。

  「準確地說,」中將不動聲色地說,「那正是我使用他們的原因,他們給了我快樂,他們能像我一樣思考,因此他們很危險,但非常刺激。」

  「但是你從哪裏抓獲他們呢?」

  中將的左眉得意地挑了幾挑,眨了一下眼睛說,「這個島叫做迷船島,有時候憤怒的海神把他們給我送來,有時候當海神不是這麼仁慈的時候,我就給海神幫個小忙。來,到窗戶邊來。」雷夫德來到窗邊放眼向外望去。

  「看,就在那邊。」中將手指著那黑暗深處解釋道。雷夫德只能看見黑黑的一片,這時,中將按了一個按鈕,雷夫德立刻在遠處的海面上看見了一道光柱。

  中將發出嘿嘿的冷笑,「那表示那是一條通道,可事實上那裏什麼都沒有,那裏只有嶙峋尖利的岩石礁,就像一隻張開大嘴的海獸,它會輕而易舉地將船隻擊成碎片。」中將用手狠狠地捏碎了一顆花生,扔在地上又重重地踩了幾腳。「哦,是的,」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們有的是電,我們在盡力使這地方變得文明起來。」

  「文明?是你在襲擊那些人嗎?」

  一縷惱怒的神情劃過中將的臉龐,但又轉瞬即逝了,他仍以一種快樂的語調說,「親愛的,你是個多麼正直的年輕人啊,我向你保證我並沒有幹你所說的那種事,那可太野蠻了。我對這些客人們照顧得無微不至,他們會得到很多的食物和訓練,他們會恢復強健的身體素質。明天打獵時你就會明白了。」

  「你在說什麼?」

  「我們將參觀一下我的訓練營,」中將笑著說,「在地窖裏,我已經有大約十二個人了,他們從西班牙來,很不幸撞到了礁石上,我很遺憾,這些可憐的傢伙,他們只習慣了在甲板上生活,卻不適應於叢林生活。」

  他舉起了手,作為侍者的伊萬端來了一壺醇厚濃香的咖啡。而雷夫德在力圖保持鎮靜。

  「你要知道,那只是一場遊戲,」中將繼續說道,「我建議咱們挑選一個人去狩獵,我會給他充足的食物和鋒利的獵刀,我會給他三個小時的出發時間,然後我去追捕,只帶一把最小口徑的手槍,如果我的獵物可以躲藏三天而不讓我發現,那麼這遊戲他就贏了,如果我不幸找著了他──」中將冷笑著又說,「那麼他就輸了……」「如果他拒絕作為獵物被追捕呢?」

  「哦,」中將說,「我當然會給他選擇的機會,如果他不願意的話,他不必去玩這場遊戲,如果他不想去狩獵,我就把他交給伊萬,伊萬是強悍的白哥薩克的上尉,獲過戰功,他會有他自己的遊戲偏好,但毫無例外的是,他們全都選擇狩獵這種方式,雷夫德先生。」「如果他們贏了呢?」

  中將掩飾不住一臉的自得之情,「至今我還沒有失誤過。」他說。

  接著他又急忙補充道:「我不希望你認為我是個吹牛的傢伙,他們很多人給我出的題目都過於簡單,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但有一次,我遇上了一個強勁的對手,他差點就贏了我,最後我不得不動用了我的獵狗。」「獵狗?」

  「在這兒,我指給你。」

  中將讓雷夫德來到窗前,房屋裏的燈光飛瀉在飄搖斑駁的夜色中,在後院草木搖曳的陰影裏隱約可見十幾條來回穿梭遊動的巨大的黑影。

  「多棒的夥計啊!」中將觀察著,「它們每天晚上七點才放出來,如果有什麼人想進我的房間,或者想從我的房間跑出去,我可保不住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

  「現在,」中將說,「我要給你展示一下我近期的新收獲,你願意跟我來資料室嗎?」

  「哦,不,」雷夫德說,「希望你能原諒我,亞拉夫中將,我真的感覺不太好。」

  「真的嗎?」中將狐疑地詢問道,「哦,我想那只是因為你長時間的游泳之後有些不舒服吧,你需要一個寧謐安靜的夜晚和一個甜美的睡眠,明天你就會精神煥發了,然後我們一塊去打獵,我肯定會有新的收獲的……」雷夫德匆忙向剛才那間臥室走去。

  「很遺憾,今晚我們只能談到這裏了,我可是正期待著那場非常公平的狩獵遊戲呢──一個體形高大、身體健壯的黑傢伙,他看上去非常愚蠻──好吧,晚安,雷夫德先生,祝你做個好夢。」

  那張大床很是寬敞,身上的睡衣也非常的柔軟舒適。雷夫德可是累壞了,每塊肌肉都在隱隱作痛,但他卻久久不能平靜。他仰面躺著,睜大了眼睛,心裏像一團麻一樣亂糟糟的。一聽到房間外的走廊裏來來回回間續不斷的腳步聲,他就睡意全無。他躍起身子想把門打開,但房門已在外面被上了鎖。他回轉身來到窗前,向外望去,他的房間是在古堡的一個塔尖上,古堡裏閃耀著的燈光掩映著四周無邊無際的黑暗,儼然是隻怪獸的眼睛。周圍萬籟無聲,只有一彎殘碎的冷月躲在烏雲之後隱約地泛著黯淡的光芒,燈光輝映之下,透過窗戶他可以看見十幾隻獵狗正仰頭望著這邊,眼睛裏閃著綠色的熒光,像幽靈一般來回遊弋著。

  雷夫德回到床上躺下,他盡力迫使自己能夠入睡,但似乎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緊緊地撕扯他的心……當天已濛濛亮的時候,他終於覺得困倦了,他隱約聽見在很遠的叢林裏,傳來一陣模糊的槍聲……亞拉夫中將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才出現,他穿著一套鄉紳的花呢套裝,面露疲憊,但他似乎更加關切雷夫德的健康狀況。

  「於我而言,我可是感覺並不大好,我有點擔心,雷夫德先生,昨晚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中將伸了個懶腰。

  看著雷夫德依舊是滿臉疑惑的神情,中將又說了一句:「真是太無聊了。」

  接著中將坐下來解釋說:「昨晚的狩獵可是一點也沒意思,那傢伙丟了腦袋。他直接沿著小道兒跑了,那根本就不是什麼難題。哦,這些水手可是麻煩大了,他們的腦子一點兒也不開竅,居然不懂得鑽進叢林,他們的所作所為真是愚蠢之極,無聊透頂。雷夫德先生,你願再來一杯凱利斯酒嗎?」

  「中將先生,」雷夫德一字一頓地說,「我希望能馬上離開這個島嶼!」

  中將皺起眉頭,一副受了羞辱的樣子,「可是,親愛的朋友,你才剛來不久,你還沒有嘗試一下打獵的滋味呢……」「我希望今天就能走!」雷夫德斬釘截鐵地說,他的目光與中將那深不可測的眼神相遇在一起的時候,中將的臉色為之一變。

  他拿起一隻塵封了許久的酒瓶又給雷夫德倒了一杯凱利斯酒。

  「今天晚上,」中將以一種異常冷峻的聲調說,「我們就開始狩獵──你和我。」

  雷夫德堅決地搖著頭說:「不,中將,我不會去狩獵的。」

  中將聳了聳肩,夾了一塊熱火腿放在嘴裏,「如你所願,我的朋友,你當然可以自由選擇,但也許我可以提醒你,你會發現我的遊戲要比伊萬的遊戲好得多……」他朝著那個站在角落裏的大傢伙點了點頭,那傢伙凶狠狠地走了過來,雙臂彎起交叉放在胸前。「你要幹嘛?」雷夫德驚叫著。

  「我親愛的朋友,難道我沒告訴你我所說的狩獵是怎麼一回事嗎?這可真是個天才的創造,我終於能和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在狩獵之前喝杯酒了。」

  中將舉起了酒杯向雷夫德示意,但雷夫德卻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兩眼憤怒地注視著亞拉夫中將。

  「你會發現這場狩獵遊戲是值得你去認真對待的,」中將以一種滿含著興奮激情的口氣說,「用你的頭腦來對付我的頭腦,用你的獵刀來對付我的獵刀,用你的力量來對付我的力量,來吧,朋友,天下是沒有無價值的賭注的,對嗎?」

  「如果我贏了……」雷夫德開始有點急促不安起來。

  「如果在第三天午夜,我還沒有發現你,我會很愉快地宣布我輸了,」亞拉夫中將說,「我會派船把你送到一個附近的小鎮上的。」

  中將注視著雷夫德,似乎在揣摩對方的內心世界。

  「哦,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以一個紳士和運動家的身份來向你保證。當然,你必須同意對你的此島之行保持緘默。」

  「別做夢了,我不會答應的!」雷夫德毫不猶豫地加以拒絕。

  「是嗎?」中將說,「如果是這樣──但是為什麼我們現在就討論這個問題呢?還為時過早吧,還是三天以後我們邊喝麥利酒邊討論它吧,除非……」中將呷了一口酒,似乎充滿了必勝的把握。

  接著他似乎突然又來了精神。「伊萬,」他對雷夫德說,「伊萬將會給你準備好獵裝、食物和獵刀,我建議你最好穿上鹿皮鞋,那樣你會少留下一絲痕跡,另外我還得提醒你要繞開這個島嶼東南角上的泥沼地,那裏我們可是稱之為『死亡之沼』啊!唔,一個愚蠢的傢伙曾經嘗試過,不幸的是,『乞丐』很快就發現了他。雷夫德先生,你要知道我非常喜歡『乞丐』,它是我那一群中最好的獵狗。

  「哦,請你原諒我在午飯之後總要午睡一會兒,但恐怕你沒時間打盹了。毫無疑問,你就要準備出發了,到了黃昏的時候,我會去追趕你的,在晚上狩獵可是要比白天刺激得多。哦,雷夫德先生,祝你好運!」

  亞拉夫中將禮貌地一鞠躬,便上樓去了。

  伊萬從另一個門進來,腋下夾著一套獵裝,手裏拎著一袋食物和一把長刃的獵刀,但他的右手一直把在腰間的槍柄上。

  雷夫德已在雜草叢生的林木中拼命地向前奔逃已近兩個鐘頭了,「我必須振作精神,我必須振作精神,要振作!」他咬緊牙關,不斷地自我勉勵著。

  當古堡的大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上的時候,他已經失去理智了,頭腦中一片模糊,唯一的念頭只是遠離古堡,遠離那個喪心病狂的亞拉夫中將。恐懼,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已深深地浸透了他,他已經沒有了冷靜的思維,只有一條,逃命,發瘋似地逃命。

  他奔跑著,一頭不回一刻不停地奔跑著,當迎面吹來一股冷風的時候,他似乎醒悟過來,從恐懼的狀況中醒悟過來,他停住了腳,任由心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他開始集中起思維。可是他猛然發現他這樣一直奔逃下去是徒勞無用的,很顯然那只會跑到海邊。

  而這個島是個孤島,四面環水,看來他只能在島上尋求藏匿了,於是他就開始檢查他的貯備和周圍的環境。

  「我不能給他留下明顯的痕跡。」雷夫德暗想著,他把裸露在那條小路上的腳印──清除掉,然後轉身走進了濃密雜亂的草叢。

  他竭力回想著當年獵捕狐狸時用過的各種招式,以及狐狸給他所留下的種種偽裝,他把他那能夠回想起來的狡黠和智慧全部施展出來,他設計了一系列的天衣無縫的圈套,他反覆斟酌著每一個細節,反覆論證著每一個標記。當夜色落下帷幕的時候,他已是身困力乏,手上臉上被樹枝多處劃傷,他已經到了密林的深處,他意識到即便他有精力可以繼續前行也是不妥當的了,因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是極不安全的,而且他確實需要休息了,那是刻不容緩的事情。「我已經扮演了一隻狐狸,這次我可是要扮演一隻狸貓了。」他邊想邊來到近前一棵軀幹粗壯、枝繁葉茂的大樹之下,他回頭望了望,在確信確實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之後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樹,躲在一個枝葉重疊、縱橫交錯的枝叉上。片刻的休息使他恢復了自信,儼然又增添了一種安全的力量,即便是像亞拉夫中將這樣老奸巨猾的獵手也不會追蹤至此的,他告慰著自己,或許只有魔鬼才能在這茫茫黑暗中跟蹤至此,但也許,亞拉夫就是個萬惡的魔鬼。

  這陰森恐怖的夜晚就像一條受了傷的毒蛇正慢慢爬上樹梢,在伺機準備著進攻。儘管叢林中已暗如地獄,但雷夫德仍不敢有半點睡意。當天空又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不遠處的叢林中忽然驚起一群鳥雀,好像有什麼東西正穿過那條叢草雜生的小路,慢慢吞吞小心翼翼地朝著雷夫德的方向過來。雷夫德心裏一緊,急忙掂起身子,透過遮擋的層層枝葉間的縫隙,他辨認出那正向這邊移動的是個人影。

  是亞拉夫中將!他兩眼緊緊盯著地面,不停地又抬起頭來向四處望望,越來越近,他正沿著雷夫德走過來的小路一點點地跟蹤過來。他站住了,幾乎就是在雷夫德的樹下,他彎著腰蹲下身去仔細地端詳著地面,苦思著這以前從未有過的複雜難辨的絲縷線索。

  雷夫德的第一反應就是從天而降像殺死山豹一樣殺死這個罪惡的傢伙,但他突然看見亞拉夫的右手正緊握著一把小型的自動手槍,並隨時準備應付突發的意外。

  亞拉夫中將幾次搖著頭,似乎顯得非常迷惑,接著他直起身子並掏出菸盒取出一支黑色的雪茄菸,很快雪茄的濃煙飄上樹梢,直撲雷夫德的鼻竅,雷夫德趕緊屏住呼吸。那中將的目光已經離開地面,開始仰起頭來一點一點地搜尋樹上,雷夫德緊緊繃著每一根神經,生怕發出一點聲響。當那狡猾的獵手的目光停留在雷夫德藏身的那片樹叉時,喜悅的笑容綻開在古銅色的臉上,他故意朝空中吐了個菸圈,而後便轉身沿著來時的路漫不經心地去了,那獵靴踩在草叢上的吱吱聲越來越遠。

  一觸即發的緊張的空氣在雷夫德四周鬆弛下來,一個念頭忽地湧入大腦,他是多麼愚蠢無知而又自命不凡,亞拉夫那傢伙竟然能在黑暗中穿過叢林,竟然能跟蹤著這樣撲朔迷離的線索追獵至此,這萬惡的哥薩克人,居然連星點的蛛絲馬跡都不放過。

  忽然雷夫德想起剛才的一幕,他不禁全身一顫,為何亞拉夫會有那樣的笑容?為何他又轉身離去呢?

  也許雷夫德並不願相信他的理智所告訴他的那樣,但是事實已無可辯駁,顯而易見,所有的迷惑都已如同那初升的太陽掃除了所有的霧靄而變得一清二楚。亞拉夫中將是在玩弄他,是要留他活命到第二天新的遊戲,那凶殘的哥薩克雜種是隻貪婪無比的貓,而他只是一隻聽天由命的小老鼠。雷夫德終於領悟了那冷笑背後深藏的全部含義,也終於明白了這全身心的恐懼的原因。

  「我不會失去信心的,我絕不會!」

  他迅速爬下樹,又縱身跳進叢林之中,他絞盡腦汁地思索著,以便讓他那自命不凡的頭腦發揮點功效。就在離他藏身之處三百碼的地方,他停住了腳步。一棵巨大的枯樹斜靠在旁邊的一棵小樹上,於是他靈機一動,扔掉他的食品袋,掏出那柄獵刀,迫不及待地賣力幹了起來……艱難的工作終於完成了,他縮著身子藏在百碼以外的一棵圓樹後邊,沒等多久,那隻惡毒的貓便又來戲弄這隻可憐的小老鼠了。

  順著先前的足跡,亞拉夫中將帶著一隻棕色的獵狗又趕來了。

  也許是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逃脫亞拉夫那銳利的雙眼的,草叢沒有被壓彎的痕跡,苔蘚也沒有觸碰過的跡象……這個哥薩克魔鬼觀察得是那樣仔細,那樣認真,生怕遺漏一絲一毫的異常。忽然他的腳碰著了伸出來的一根樹枝,就在這剎那之間,亞拉夫似乎意識到了某種危險,於是便急忙向後跳去,但似乎已經來不及了,那斜靠在小樹身上的枯木重重地砸下來,亞拉夫閃身一躲,一根樹枝在肩上擦了一道。

  天啊,要不是他的警覺,他一定已被壓倒在樹下了,他左右搖晃了一下,卻並沒有摔倒,他手裏緊緊握著那把手槍,慢慢穩住了腳跟,用另一隻手捂住了擦破的傷口。雷夫德為自己的計謀失敗而又一次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身邊響起了那哥薩克人惡魔般的笑聲。

  「雷夫德,」中將嚷道,「如果你能聽見我說話,我想你肯定在附近,請允許我向你祝賀,並不是所有充當獵物的人都懂得用暗器傷人的,我非常幸運,就像我在馬尼拉時也是如此幸運一樣。雷夫德先生,你很有趣,我要回去把傷口包紮一下,只是一點輕傷。我會回來的,我很快就回來……」

  當亞拉夫中將回去料理傷口的時候,雷夫德繼續向前奔逃,絕望和沮喪再一次湧上心頭。黃昏的太陽疲憊而無力地向西滑行逐漸落入大海,於是天邊很快又掛上了夜幕,雷夫德仍在氣喘吁吁地奔逃,腳下變得鬆軟起來,層層疊疊的植被斑駁陸離,似隱忽現,飛蟲肆無忌憚地撲在臉上手上來吮吸他的鮮血。他已經顧不上這所有的一切了,只是一味地往前奔逃,忽然他的腳陷進了泥沼,他試圖用盡全力往外拔腿,但那像膠一樣的泥好似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他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汗水早已濕透了全身,經過好大一番周折,他才把腳鬆動出來,他忽然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地方,就是亞拉夫中將提起過的那個「死亡之沼」。

  他緊攥著雙拳,閉上無奈的眼睛似乎在等待這黑暗中漸近的死亡將他片片撕碎……忽然這鬆軟的泥沼給了他一個絕好的主意,他向後退了大約十二碼左右,開始像一隻大海狸一樣,在地上拼命挖起來。

  每一秒鐘的拖延都意味著死亡的逼近。雷夫德曾在法國打獵時幹過這活計,但和現在相比,那只是小孩兒的遊戲,雷夫德的大坑挖得越來越深了,當它高過肩膀的時候,他從坑裏爬出來,從附近的樹上折下幾枝質地堅硬的枝叉,而後用獵刀把它們削尖,然後將這些大木撅倒插在坑底,讓尖頭朝上,接著他又飛快地用樹枝和草莖編成一個草墊子,蓋在了這個大坑的口上,又檢查了一下四周,做了些偽裝,這才拖著又困又累的身子到不遠處的一個大樹樁後縮身躲下。

  他倏地明白他的追獵者又在近前了,因為他聽見了那踩在泥巴上的腳步聲。晚風吹來,夾帶著那哥薩克人雪茄的香味,這回那惡魔來得如此迅速,看起來他並沒有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訪查追蹤過來。雷夫德蜷縮在那裏,既看不見亞拉夫中將,也看不見設置好的那個陷阱,心中似打鼓一般焦躁不安。正在雷夫德煩躁之際,他忽然聽到一陣似樹枝折斷的咔嚓聲,雷夫德差點要高興地叫出聲兒來了,而後便是幾聲痛苦的淒厲的慘叫聲,他從樹樁後探出頭來,又趕緊縮進去,就在離陷阱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手裏正拿著一個電筒。

  「幹得好極了,雷夫德先生,」中將大叫著,「你布下的陷阱奪去了我最好的獵狗,你又贏了,但那只是一隻,我要看看你怎樣對付那一群。好了,現在我要回去睡覺了,感謝你給了我一個愉快的夜晚。」

  雷夫德迷迷糊糊地躺在泥沼附近,直到被一陣喧鬧的聲音所吵醒,他才意識到他又有新的危險了,那聲音由遠而近,那是一群獵狗的狂吠。

  雷夫德知道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了,一條是他待在這裏──那等於自殺;另一條是趕快離開這裏──那不過是垂死的掙扎。他站在那裏,腦子飛快地運轉著,一個主意突然衝進腦海──那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於是他繫緊腰帶,飛快地從泥沼之地向前奔去。

  獵犬的群吠近了,近了,更近了,在一個山脊上雷夫德爬上了一棵樹,順著小溪望去,就在不遠處,他看到草木在晃動,當他睜大眼睛極力遠望時,終於看見了那個惡棍哥薩克人,在他前邊還有個熊腰虎背的傢伙,那是伊萬,伊萬手裏好像牽著什麼,那一定是伊萬牽著那群該死的獵狗在前邊開道。

  他們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在緊張地思索著,突然想起了他在烏干達學過的一招。他爬下樹來,他挑了一棵很有韌性的小樹,把獵刀緊緊地綁在齊人高的樹梢上,然後用一些野葡萄藤一頭繫著被拉得彎倒在地上的小樹頂端,另一頭鋪設在雜草叢中,而後故意在前後踏上一串腳印做完這一切,他就又開始瘋狂逃命了,忽然身後的犬吠聲變得嘈雜起來,是那些獵狗聞著了生疏的氣味,雷夫德便知道他的命運只在這瞬間了。

  他停下來喘著粗氣,犬吠聲突然停止了,雷夫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們一定是到了那獵刀附近。

  他急忙爬上一棵樹,透過枝葉向後面望去,他的追逐者們已經就在眼前了,但是雷夫德的希望也破滅了,因為他看見了那條淺谷裏亞拉夫又在向前追趕,但伊萬卻不見了。雷夫德舒了一口氣,看來用小樹做成的弓的上面那把獵刀並沒有完全失效。那群犬吠聲又喧嚷起來,雷夫德跳下來的時候差點兒摔了個筋斗。

  「振作,振作,要振作!」他邊跑邊給自己打著氣,忽然一道溝壑出現在眼前,獵狗的狂吠聲更近了,雷夫德強迫自己去面對眼前的這個深淵,這就是海岸了,穿過這個小海灣便可以看見那個古堡的灰色的石牆,在他腳下大約有二十英呎深,海水在狂嘯奔湧著,雷夫德猶豫了,但那犬吠聲已在耳邊了,他縱身一躍跳進了那洶湧的波濤之中。

  當中將和他的獵狗來到海邊的這個石崖的時候,這個殘忍的哥薩克人站住了,他注視著那幽暗翻湧的海平面好久,他頗有些遺憾地聳了聳肩,然後盤腿坐下,取出一瓶白蘭地,滿滿地倒了一銀杯,接著又點燃了一支雪茄菸,哼唱起了快樂的小曲……那天晚上,亞拉夫中將在他的餐廳吃了一頓非常美妙可口的晚餐,他喝了整整一瓶保羅酒,又飲了幾大杯香檳。他在獲得前所未有的極大的快感之後,隱隱有兩點遺憾,其一就是再沒有人能替代伊萬,像他那樣忠誠;其二便是他竟讓他的獵物從手心裏逃脫了。當然那個美國佬是死定了,他品嘗著飯後的果蔬,無不覺得快意無比。而後在他的資料室裏,他仔細把玩著那些他獵捕而來的紀念物,一天的疲勞也似減輕了許多。十點鐘的時候,他來到了臥室,他確實有些困倦了,他順手把房門鎖上,窗外淡淡的月光如銀輝一般流瀉進來,他走到窗邊,望了望後院,他那群得意的高大的獵狗還在底下穿梭,他嚷著:「祝你們好運。」便順勢開了燈。

  璀璨的燈光下,一個男子突然站在了他眼前。

  「雷夫德,」亞拉夫驚叫著,「哦,上帝保佑,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游泳,」雷夫德平靜地說,「我發現那比穿過叢林到這兒來要快得多!」

  亞拉夫中將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猛然掛上了笑容,「祝賀你!雷夫德先生,這場狩獵遊戲,你贏了!」

  雷夫德表情肅然,以一種低沉、沙啞的聲調說,「來吧,亞拉夫中將,我現在可是困獸猶鬥!」

  中將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我明白,今晚太精采了,我們其中一個要去給獵狗們飽餐一頓了,而另外一個會在這張舒適的床上睡個好覺。雷夫德先生,來吧!」

  雷夫德暗下決心,今晚這床是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