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深閨疑雲

  漫長可怕的一天是在八點鐘開始的。遠處傳來造紙廠的汽笛聲和教堂報時的鐘聲。

  埃爾尼推開椅子,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說:「我該走了。」他每天上班前都會這麼說。

  我坐在餐桌旁,手裏舉著一杯咖啡。報紙鋪在我面前,但我的眼睛落在我丈夫身上。

  我剛才在報紙上看到的與他的容貌非常相像,相像極了,連細微之處都相像──除了小鬍子、平頭和重了二十磅。

  埃爾尼從桌子上探過身,拍拍四歲的斯蒂夫的頭。「聽媽媽的話。」他說。

  斯蒂夫點點頭,他的嘴巴塞滿食物,說不出話來。

  埃爾尼繞到另一張椅子邊,他的步伐沉重而自信。「爸爸的女兒今天是個乖寶寶。」他親熱地說。

  麗茲咯咯笑起來,舀起滿滿一勺燕麥片給他看,燕麥片滴滴嗒嗒地從勺子上流下來。

  「好孩子,」他幸災樂禍地看著,然後來到我的椅子後面。他的手重重地落到我的肩上,溫暖而自信。「你的咖啡要倒出來了。」他低頭看著我,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顯得強健有力。

  我抬起頭,衝他微笑。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有些藍點。右眉正中有一個小傷疤。

  我低下頭,把咖啡杯放回碟子,拿起報紙。「埃爾尼,」我說,「這裏有件奇怪的事……」他沒有看報紙,卻低下頭吻我。他的嘴唇溫暖而柔和。他的小鬍子碰了一下我的嘴唇──鬍子是紅色的,修剪得很整齊,這是我們結婚第一年他留起來的。

  「我得快點了,寶貝,」他說,「今天很忙。沒有時間了,嗯?」

  「但這用不了多少時間……」

  他摸摸我的頭髮,然後走了。

  屋裏只剩下我和我的孩子們。可怕而漫長的一天已經過了十五分鐘,只是那時我不知道那將是可怕而漫長的一天。

  埃爾尼輕而易舉地擺脫了困境。埃爾尼心情好的時候,他是很有幽默感的,你就是拿他開心他也不在乎……

  我突然站起身。也許他仍然為昨天晚上的事而心情不好,也許這就是他為什麼要匆匆忙忙離去的原因。我搖搖頭。埃爾尼匆匆忙忙去上班,並不需要找個理由,他經常這樣。

  我開始收拾桌子,故意不理睬那張報紙,那報紙就在我盤子旁邊。我仔細地收拾起盤子,擦好桌子,把麗茲從椅子上抱起來,抹去她嘴邊的食物,把她抱到客廳,放在兒童床上,遞給她各種各樣的玩具。

  然後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在等待什麼。接著,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咚,它越跳越快,越跳越響,直到我的耳朵和小小的房間裏全是這跳動聲,突然,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不!」

  劇烈的跳動慢慢停了下來。「我應該做的,」我對自己說,「就是回到廚房,拿起那張報紙,仔細地、認認真真地再看一遍。」

  我感到羞愧。我不喜歡那些多疑的妻子,她們四處尋找丈夫不忠的證據,尋找口紅、便條和電話號碼。

  突然,我堅決地向廚房走去,不過,我沒有拿起報紙,而是洗起盤子來。模模糊糊地傳來各種聲音:麗茲含糊不清的嘟囔聲,斯蒂夫的喃喃自語,高速公路汽車的呼嘯聲。

  「我要看,」我大聲說道,走向桌子。標題就像是一聲U+5450喊:高爾球場上發現一被擊打致死的女孩「今天早晨,在阿諾頓高爾夫球場第16洞的樹叢旁,十八歲的瑪麗.亞當斯的屍體被發現,她是被反覆猛擊頭部致死的。沒有找到凶器。亞當斯小姐和她母親一起,住在中央大街1617號,據悉,她有許多求婚者。

  「警察局長漢普頓.瓊斯認為,這一凶殺和五年前的桑德拉.希姆絲凶殺案很相似,希姆絲也是十八歲,被殺於堪薩斯城的一個高爾夫球場上。那一次,找到了凶器,那是一個汽車千斤頂。

  右邊的畫像是從堪薩斯城傳來的,那是基於一個目擊者對嫌疑人的描述,目擊者看到希姆絲小姐最後是跟那個男人離開堪薩斯城酒吧的。」

  我的眼睛離開報導,落到報紙中間的畫像上。我的心又劇烈地跳起來。

  一頭鬈髮,圓圓的鼻頭,深陷的兩頰,方下巴,薄薄的嘴唇。

  我全身發熱,感到驚恐之極。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我的丈夫埃爾尼的臉,他正從報紙上回瞪著我。不同之處只是小鬍子、平頭和重了二十英磅。我第一次遇到埃爾尼的時候,他就是那樣的。

  教堂報時的鐘聲響了,九點正。

  我凝視著院子裏的兩棵桔子樹,埃爾尼把樹護理得很好。

  這畫像不算什麼,只是五年前一個畫家想像力的產物,埃爾尼見了,也只會付之一笑。這有什麼關係呢?沒有人會注意的,除了喜歡胡思亂想的妻子。自從我們搬到這裏後,埃爾尼就留起了小鬍子,剪短了頭髮,增加了體重。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

  小孩、狗、男人、老婦人、鄰居,所有的人都喜歡埃爾尼。沒有人會相信他殺人的。

  我愛他,我也不相信他會殺人。你不會去愛一個會殺害姑娘的男人的。像埃爾尼這樣溫柔、安靜的男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當他遇上什麼不開心的事時,就會出去散步。當他散完幾個小時的步回來時,就會忘掉煩惱,依然是那麼溫柔,就像昨天晚上一樣。

  我閉上眼睛,身體向前傾斜。椅子發出吱吱的聲音,就像我昨天晚上聽到的那樣,當時我沒有注意。

  那是什麼時候?幾點?幾分?

  十八歲,才剛剛開始生活。瑪麗.亞當斯是個金髮女郎嗎?她是不是一頭鬈髮,還圍著一條圍巾?

  十八歲──五年前,當我第一次遇到埃爾尼,第一次看到他強壯有力的雙手時,我也是十八歲。那時,他不在修車廠工作。他衣著整潔,是個單身漢,他到我母親那裏推銷家電。

  我母親一眼就喜歡上他,當我父親出差回家時,他和埃爾尼聊了半個晚上,吃掉了整整一個蛋糕,那是我充滿愛心製作的。對,第一個星期我就愛上他了。

  連續兩個月,他每個週末都到我們小鎮的白房子,大家在一起過得非常快樂。

  「我不想對你說再見,我不想回到城裏。」埃爾尼總是這麼說。

  有一個星期六他來了,非常興奮。「加利福尼亞的一個人在報紙上作廣告,招汽車修理工,收入不錯,又很穩定。我寫信給他,他打電話告訴我──他決定要我了!」

  那個星期我們結了婚。在火車上,埃爾尼的上唇已經長出短短的鬍子了。

  五年前,十八歲的我離開了家鄉的白房子,離開了那座城市。

  城市,什麼城市?

  她頭上有髮卡嗎?頭上別著髮卡,那些細鋼絲紮進她的頭骨時。一定很痛吧……我走出房子,上了舊汽車,由於埃爾尼的高超技術,這輛舊車像新車一樣好開。

  麗茲坐在我身邊。斯蒂夫站在後座上,滔滔不絕地說著。我開始在心裏籌劃買什麼。

  麵包,人造奶油,城市,雞蛋,什麼城市,油酥,堪薩斯城。就是那個城市,堪薩斯城。糖,堪薩斯城離白房子和爸爸媽媽二十五英哩──斯蒂夫開始數鐘聲。

  十點了,從八點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個小時。「八──九──十」斯蒂夫數道。

  超級市場的門自動開了,這使斯蒂夫感到非常好奇。

  我拉著麗茲的手走進去。市場非常明亮,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剛從隧道裏走出來。熙熙攘攘的顧客,收款機的劈啪聲和購物袋的沙沙聲,讓我覺得自己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圈。

  我挑選東西,計算價格,逐漸忘記了那張報紙。

  在肉類櫃臺,又不對勁了。

  「來一點排骨。」我說。

  屠夫點點頭。「好,考克蘭太太。砍成平常那樣嗎?」

  「對。」

  我凝視著屠夫身後的那排大鏡子:我像平常一樣,棕色短髮,無憂無慮的眼睛,一個普通的、到超市購物的年輕母親形象。

  鏡中,在我的身邊,一隻胳膊舉了起來。手裏握著一把砍刀。

  刀舉起來。砰地一聲落下。舉起,落下,舉起,落下──擊打「行了,行了。」我尖聲叫道。

  手臂停了下來。「嘿,還沒砍好……」他聳聳肩,用厚厚的白紙裹好血淋淋的肉,在上面寫數字,推給我。

  我鼓起好大的勇氣才提起那包肉。

  在奶酪櫃臺,吉姆的妻子對我叫道:「今天晚上見。」

  「埃洛斯,今天晚上有什麼事?」

  「吃便飯,不記得啦?」

  每隔一個星期,星期五我們都要和另外七位夫婦聚一次。這次在埃洛斯家。

  「我不敢保證一定去。沒人看孩子……」「把他們一塊帶來吧。」

  我向收款臺走去。「埃爾尼不喜歡……」埃洛斯笑起來,「你做什麼埃洛斯都會喜歡的。」

  我無言以對。

  埃爾尼總是非常體貼我。星期天他在家時,就會替我做家務,像照顧孩子、倒垃圾、打掃廚房等。另外,在做那些家務活時,他總穿著工作服。他這麼做是為了我,對嗎?

  但是,我馬上又想,他這麼做是不是因為這樣更不引人注目呢?

  我在交款臺尋找斯蒂夫。他正坐在一疊雜誌上,低頭看一本漫畫。我的眼睛從他身上移到了報架上。

  「擊打」這兩個字在衝我大叫,埃爾尼五年前的面孔在衝我大叫,還有埃洛斯──我抓住收款臺的邊緣。

  埃洛斯的手臂扶住我。「孩子,你臉色慘白。怎麼了?你害怕了?」她笑起來,「那傢伙現在在五百英哩之外呢。」

  我努力使自己恢復鎮靜,說:「我很好,沒事。」

  我隨著替我拿著購買的東西的小伙子走出超市。太陽照在我身上毫無熱意。真奇怪,超市剛才還似乎非常明亮,現在它卻像個隧道,外面卻亮得令人頭暈目眩。

  「夫人,你要把這些放進行李箱中嗎?」

  我點點頭。

  「那麼你得把鑰匙給我。」

  我掏出鑰匙包,走到汽車後面。我插進鑰匙時,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我轉動鑰匙,小伙子伸手抬起後蓋,把大包小包放進去。

  我抬起手,準備關上後蓋。

  突然,我停下手。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即使裝進了新買的東西,也可以看出,行李箱不對勁。

  我凝視著工具盒、備用輪胎,想弄清楚到底行李箱裏缺了什麼。

  我想出來了,同時大吃一驚。我把半個身子都探了進去,推開那些購物袋,拼命地看和摸,希望它就在那兒。

  汽車千斤頂不在了!埃爾尼一直堅持要把它放在行李箱裏,因為輪胎是翻新過的,現在,那個結實的;舊千斤頂不在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到家的,但是,當我把車開進庭院時,我意識到教堂的鐘聲響了十一下。

  啊,早晨快過去了。盤子我洗過了,東西也買回來了,現在該燒垃圾了。桌子上的那張報紙很快就要化為灰燼。

  我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剪刀,坐在廚房桌子邊。我仔細地剪下報紙的第一版,把它小心翼翼地疊起來,放進我的錢包。然後我把報紙揉成一團,放在廢紙簍的最上面,把紙簍拎到後院。我把廢紙簍裏面的東西全倒出來,劃著一根火柴。我估計得對,報紙燃燒得非常快,把別的也點著了──但它燒不掉邪惡的念頭。

  當我走進廚房時,電話鈴響了。

  「你好,」我聽到一個親切的聲音,「是你嗎,莎拉?」

  我激動得差點把電話掉到地上。「埃爾尼?」

  「我打了一上午電話。」他聽上去很著急。

  「我出去買東西了。」

  「唉,你還為昨晚的事生氣嗎?」

  我冷靜地想,這要看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沒有。怎麼了?」

  他猶豫了一下。「你今天早晨似乎有點──有點奇怪。」

  「奇怪?」

  「你現在還是有點奇怪。」這次他聽上去很奇怪,有點戒備,又有點探詢。

  「我沒事。」

  「瞧,莎拉,」他脫口說道,「我只不過出去散散步,明白嗎?我的確很不高興,所以我出去散步。」

  我舉起自己的手,打量著它。「散了很長時間?」

  我可以聽到他吸了口氣,然後才回答說:「很長時間,當時你睡著了……」「我知道。」

  「你沒有睡著?」

  我想了想。「有點……迷糊。」

  「啊,我希望……」

  「為什麼?」

  「別問了。你聽上去仍然很奇怪。瞧,我忘了帶午飯,我還得繼續工作。我在……在油漆一輛舊車……」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忘記給你準備午飯,讓你帶上了。」在八點前,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我當時坐下看報紙……」我使勁咬住自己的嘴唇。

  「報紙怎麼了?」他的聲音很大,有些嚴厲。

  「沒什麼。」

  「吉姆剛接了一輛車過來。怎麼……」

  「我很抱歉……」

  「啊,你能不能把飯給我送過來?我說……」「我在聽著呢。」

  我能不能把飯給他送過去?那張報紙的剪報就在我錢包裏,我正在想著此事,我怎麼能像往常一樣坦然面對他呢?

  「我有點事。」他慢慢地說,「我想你最好過來。」

  「孩子們……」

  「我要見你,莎拉。」埃爾尼從來沒有用這種命令的口氣跟我說過話。

  我慢慢地掛上話筒,切斷了他的話。

  電話馬上又響起來。

  「你掛斷了電話。為什麼?」

  我深吸了一口氣。「因為我要去給你做午飯。」

  他哼了一聲。「好吧,還有一件事。昨天晚上,當我散步時,順步走到廠裏。我想我應該調好刷那輛舊車要用的油漆……」「是嗎?」

  「天哪,別這樣!啊,我的灰褲子上沾了一點油漆。今天要到吉姆家聚餐。」他發出古怪的聲音,「你了解我,我沒有太多可以換洗的褲子。所以請你幫我把褲子上的油漆洗掉,好嗎?」

  「好吧。」

  「還有,莎拉……」

  「什麼事?」

  「如果太麻煩那就算了──我讓人給我帶個漢堡包得了。」

  「你覺得這樣好嗎?」我現在冷靜下來,準備好提問了。「我剛開始洗衣服……」這聽上去合情合理。

  「莎拉,很好。只是你……」

  「很奇怪,我知道。我現在好了。」

  「好吧。晚上見。別忘了灰褲子,嗯?」

  「不會忘的。埃爾尼……」現在趕緊問!

  「什麼事?」

  「那輛舊車,車主讓你漆成什麼顏色?」

  這次埃爾尼短促地笑了一聲。「粉紅色。這是不是很可笑?」

  他掛斷電話。

  我走進臥室,打開壁櫥的門。埃爾尼的褲子就掛在衣架上。

  我把它拿到廚房,拿到光線最好的窗戶邊,讓陽光照在褲子上,看個清清楚楚。

  那些汙點一眼就發現了,是一些小汙點,但很多。也許那輛舊車是要油漆成粉紅色──但那些油漆並沒有沾在絨布上。褲子上的汙點是褐色的。

  我一下子覺得天旋地轉。中午的汽笛響了起來。麗茲哭起來。斯蒂夫摔門進了屋裏。整個屋子裏回響著噪音。

  但是,最大的、最刺耳的噪音來自我的體內,這噪音幾乎要把我撕成兩半。

  我的丈夫埃爾尼.考克蘭是個殺人凶手!

  當你擔心什麼事是真的時,你會極力否定這件事,但是,當你看到確鑿無疑的證據時,你反而震驚得冷靜下來。我很冷靜地安排孩子們午睡,彎下腰親吻他們。

  那是一個錯誤。我慢慢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這些可愛的孩子,他們的父親怎麼可能是個殺人凶手呢?

  但是,我內心深處卻在喊道:如果他是,如果,如果。

  我關上門,走到臥室的小桌子前,我覺得上午就像是一部連續劇中的一幕,現在到了下午,應該上演另一幕了。

  怎麼辦?

  我打開錢包,抽出那張剪報。

  我怎麼能懷疑呢?證據不是就在我的眼前嗎?

  我知道,我在推遲作出決定。當你相信你丈夫是殺人犯,而別人卻毫不知情時,你應該怎麼辦呢?

  假設別人從未懷疑過?我的心跳動起來,有一種奇怪的輕鬆感。假設一切照舊,他每天早晨上班,晚上回家,大家做夢也沒有想到埃爾尼是個殘忍的殺人犯──大家都很喜歡他。

  輕鬆感突然消失了。如果他又殺人了,那麼怎麼辦呢?

  我衝動地走向電話,快速撥打號碼。經過似乎是數小時的等待,一個沉重遙遠的聲音傳來。「警察局。」、「請轉刑偵科。」我聽到自己說。

  那個聲音警覺起來。「刑偵?女士,你是說凶殺嗎?」

  「我是說凶殺。」我的聲音怎麼會這麼鎮靜呢?

  「請稍候。」

  在城市中心的某個辦公室裏,也許人們正在忙著查找線索。

  我的眼睛落在灰色絨布褲子上,它正放在廚房椅子的背上。

  我想,來接電話吧。我會告訴你一條線索。我現在等得有點不耐煩了,電話的嗡嗡聲直刺我的耳朵和大腦。

  「我是安德森警官,」這是一個新的聲音,很緊張。「刑偵科。」

  「我……」我開口道,「我……」我咽了口唾沫。我抬起來頭,不看電話機,那上面的數碼似乎在不停地跳動旋轉。「我想……」我猛地把頭轉向門口。

  埃爾尼站在那裏。他像個巨人一樣,他的肩膀似乎堵住了整個門。他的眼睛看上去好像全是藍色的。他鬍子下的嘴巴緊緊地抿著。

  「女士,」警官的聲音又傳過來。「喂,女士……」我感到話筒從我手中滑落,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也隨之落下。

  在我倒下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埃爾尼的眼睛。然後是一片黑暗。

  我試圖爬上一個黑色的樓梯。非常困難,但我必須試試。在樓頂有一個聲音堅持要我爬上去。突然,聲音變得很響,一切都充滿光明。埃爾尼的臉緊挨著我的,我可以看到他黑黑的皮膚上的毛孔。他的雙手緊緊抱著我,我正躺在床上。

  我感到一陣輕鬆,眼淚從我兩頰流了下來。「一場噩夢,」我含糊不清地說。「只是一場噩夢。啊,埃爾尼,親愛的,我夢見你──你……」這時我看到他的眼睛。

  這不是一場噩夢。

  「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這麼突然暈過去,」他若有所思地說,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肩膀。從他抓著我的地方開始,我覺得一陣顫抖傳遍全身,一直到我的腳趾。

  「這麼熱的天,你竟然在發抖。」他站起身,「你躺著別動,我去叫醫生。」

  讓他去叫吧,我內心深處說道。來個醫生也好,總算屋裏有個人了。

  我聽到他步履沉重地走向廚房,停了一下,然後開始走回來。

  埃爾尼又向我走來。「他出去了,但我留了口信。」

  埃爾尼伸開他的那雙大手,慢慢向我走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心中產生了極度的恐慌。我的那張報紙剪報就留在廚房桌子上,如果他看到並讀了那張剪報,如果他拿起話筒,聽到安德森警官的聲音,那麼,埃爾尼也會想要殺死我的!

  也許不是想要──而是一定要殺死我!

  我趕緊開口說話:「怎麼這麼巧,你剛好回家?」

  「噴槍堵住了,吉姆說我們需要買一個新的。我們跳進卡車……」我突然看到希望。

  「吉姆在這裏?」

  他搖搖頭。「他讓我下車進來吃午飯。」他現在又俯身過來。

  我感到非常恐懼,他已經打電話叫醫生,如果我死了,這就會顯得很自然。「不要!」

  他拿開雙手。

  「我……我頭疼。」

  斯蒂夫叫道:「媽媽!」

  我掙扎著坐起來,埃爾尼推我坐下。「這樣吧,我來給孩子們穿衣服,然後把他們帶到埃洛斯那裏。」

  這很好,孩子們會很安全的。

  他走出臥室。

  我馬上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來到廚房,我很高興埃爾尼沒有脫掉我的鞋。

  話筒已經放在叉簧上了。剪報仍然在桌子上,在我錢包旁邊。它被挪動過嗎?

  我猛地抓起剪報和錢包,把剪報塞進錢包夾層,把錢包帶回臥室,塞到我的枕頭下面。然後我又氣喘吁吁地躺下。

  屋外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埃爾尼匆匆忙忙地跑進臥室。

  我坐起來。「你去吧,我來照顧孩子們,我沒事了。」

  「你的樣子很奇怪,」他慢慢地說道,「你的舉止也很奇怪。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也許他沒有看到那張剪報,我又覺得充滿希望。「你去吧,埃爾尼。別擔心。我會等你回來的。」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承諾。我必須搞清楚他到底做了什麼,即使這會要了我的命!

  他說:「我沒法買漢堡包,寶貝,我身上沒有錢。」

  我伸手到枕頭下面,拿出我的錢包。

  「它怎麼會在那裏?我抱你進來時,它可不在那裏呀!」我艱難地說:「它本來就在那裏。你當時──太緊張了。」

  我探身過去,把錢塞進他工作服的口袋裏,然後強迫自己笑笑。

  吉姆的喇叭又響了兩下。埃爾尼帶上廚房門走後,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話筒,同時聽到外面教堂報時的鐘聲。

  「哪位?」我的聲音非常緊張。

  「我是安德森警官。你一切都好嗎,女士?」

  「我當然很好。」

  「你掛斷了電話。你剛說到謀殺就掛斷了電話。」

  「警察?你一定是搞錯了。」

  「我們追蹤到這個電話。」

  「但我沒有打過電話。」

  「可能這裏出問題了。你屋裏還有別人嗎?」

  我古怪地尖聲笑起來。「有兩個小孩。」

  我聽到他對旁邊的人說了些什麼,然後又說:「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女士。很抱歉打擾你。也許是某個精神不正常的人……」「是的。」精神不正常,我可能就是這樣的人!

  「那麼好吧。」

  我久久地握著話筒,傾聽著遙遠的嗡嗡聲。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我不能把剪報、褲子和埃爾尼交給警察。經過五年的婚姻生活,還有兩個孩子,我不能出賣埃爾尼。

  為什麼我不能出賣埃爾尼呢?我必須把這事搞個水落石出。

  我打電話去醫生的診所。

  「考克蘭太太,」姑娘回答說,「我們根本沒有接到過你丈夫的電話。」

  我掛斷電話。

  埃爾尼沒有打電話叫醫生。為什麼?如果我以為醫生正在過來,那麼我就會留在家裏。那麼他一找到合適的機會,就可以從修理廠溜出來幹掉我。

  等等,我這只是猜測。我應該仔細考慮一下。

  我打電話給埃洛斯。「我必須在銀行關門前趕到那裏,你能不能照顧一下孩子……」「完全可以。」

  「我馬上就過來。」

  埃洛斯的房子看上去很安全,我可以留在那裏。但是,我還是繼續開車去附近的銀行,取出我們所有的存款,換成旅行支票。錢並不多,但足夠我和我的孩子們回堪薩斯城的老家,回到我父母的保護之中。也許到那時,我可以把他供出來。

  如果我是一個偵探,我應該從哪裏著手呢?昨晚埃爾尼是從哪兒開始的呢?

  我把車開回我們那個街區的盡頭。右邊是電影院,我停下車。

  售票員名叫山迪。

  「山迪,」我說,「你認識考克蘭先生嗎?」

  她笑起來。「這附近的人都認識埃爾尼。」

  「山迪,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在這裏嗎?」

  「當然在。你了解我,我總是在這裏的。」

  「你看到埃爾尼……考克蘭先生嗎?他進來了嗎?」我的胃突然疼得抽動起來,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希望埃爾尼走到這裏時已經很累了,就走進電影院看電影,等到冷靜下來後才回家。

  「他沒有進來。」

  「他沒有進來?」我大聲重複道。「你是說你看到過他?」

  「是的,大約九點三十分,也許還要早些。我向他打招呼,但他似乎沒有看到我。」

  「謝謝你。」我走回汽車。

  山迪喊道:「他是朝那邊走的。」她用姆指向左一揮,我朝那個方向駛去。

  開到街區一半路程時,我又停下車。埃爾尼好幾次帶我來喬的酒吧吃三明治和喝啤酒,這裏很便宜。

  酒吧裏面很暗。我還沒有看到喬,他的聲音就傳過來。「馬上就來。」當他看到是我時,聲音就變了。「考克蘭太太,」他開心地笑起來,「你白天也喝酒啊?」

  「我想知道的是──呃──喬,我並不是一個愛打聽的妻子,但是埃爾尼……」「你在調查你丈夫,是嗎?」

  我真想轉身逃走。我這麼做比出賣埃爾尼還糟,這是在引人猜疑。山迪會記得莎拉.考克蘭四處打聽她丈夫去哪兒了這件事嗎?當人們談論報紙上的謀殺案時,喬會不會產生懷疑呢?不會。

  埃爾尼已經與過去大不相同了。只有我還記得五年前他是什麼樣的──當然,埃爾尼自己也會記得的。

  「開玩笑,」我馬上說。「但是他──昨天晚上……」他肯定地點點頭。「他在這裏。」

  我再次感到一陣輕鬆。如果他一直坐在這裏──那就是不在場的證據。「多長時間?」

  喬又笑起來。「喝了一杯酒,很快就離開了。」

  這真是折磨人。

  喬伸手拿下酒吧臺後面的一個精緻的掛鐘,開始上發條。「我記得是十點鐘。」這時,頭頂上的一隻小鳥開始叫起來。

  我離開酒吧,向拐角走去。下面怎麼辦?埃爾尼大約九點半離開家的,沿著電影院向左一拐,十點鐘在這裏喝了一杯啤酒……他什麼時候回家的?

  我凝視著我的兩隻平底鞋。如果它們有鼻子,像狗一樣能嗅出氣味,它們就能帶我沿著埃爾尼走過的路,領我遠離阿諾頓高爾夫球場,但是,它們當然做不到。

  過了十個街道,商店沒有了,看到一塊棕色的木板,上面寫著金色的字:阿諾頓高爾夫球場。昨天晚上,阿諾頓高爾夫球場漆黑一片,在十六號球洞的樹叢邊,十八歲的瑪麗.亞當斯被擊打致死。

  突然,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無法走過去,找到十六號洞。我不是一個偵探。我是埃爾尼.考克蘭的妻子,在今天之前,一直非常信任他。我衷心希望他是無辜的。

  我奔跑起來,一直跑到兩肋發疼,氣也喘不過來,一直跑到我的舊汽車邊。我坐在車裏,眼冒金星,看著雨下起來。

  當我喘過氣時,我發動了汽車,小心翼翼地把它開回家。我從車庫裏拿出一個大行李箱,把孩子們所有的乾淨衣服放進去,關上箱子。我把箱子拎到後院,塞進舊汽車的行李箱中,避開了原來放千斤頂的地方。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知道我忘了帶需要的東西。

  我跑回廚房,它們仍然在椅子背上──我應該清洗的那條褲子,上面有一些小汙點。我把它捲起來,放進一個棕色的紙袋裏。

  我正準備關門,這時前門的鈴響了。

  我手裏拿著棕色紙袋,去開門。一個高個男人站在那裏。雨已經打濕了他的肩膀和帽簷。

  「你找誰?」我問道,手裏抓著紙袋。

  「你是考克蘭太太嗎?」

  我點點頭。

  他攤開手掌,裏面魔術般地出現了一個警徽。「警察。我是安德森警官。我想跟你談談。」「我?」我呻吟似地說。「進來吧。」我退開讓他進來。

  壁爐上的鐘響了四下。

  「你的房子很漂亮。」

  想讓我失去戒備?想讓我以為一切都很正常?

  「你請坐吧。」

  「我不想多打擾你,夫人。」

  突然,我腋下的紙袋似乎非常重,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在我的心裏,我覺得每塊汙點都大得異常醒目。

  安德森警官注視著我。「你看上去是個非常理智的女人。」他突然說。

  「是嗎?」

  「你看上去像那種女人,如果她們有警察需要的情報,會告訴警察的。」

  我應該料到這一手。他們可能追查到埃爾尼了。

  「考克蘭太太,」警官冷靜地說,「昨天晚上,一個姑娘被擊打致死。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她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但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都不應該這麼死去。」

  我厲聲問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認為是我殺了她?」

  他微微一笑。「當然不。我來這兒是為了那個電話。正如我剛才告訴你的,有人提到謀殺,引起我們的警覺。我們追蹤到你的電話……」當我暈倒時,話筒是不是從我手中滑落下來?是我自己把它掛上的嗎?

  「我第一次跟你通話時,我以為是搞錯了。你聽上去很鎮靜。但接線員並沒有搞錯。」

  「每個人都會搞錯的。」

  他點點頭。「我以為我自己搞錯了。跟你談話後,我又忙起來。當我勘查犯罪現場時,又想起你的電話。」

  「我沒有打電話。」

  「好吧,就算是別人打的。這個女人說她要刑偵科。你記得她說的話嗎?」

  我費力地咽了口唾沫。「別想套我的話,我沒有打電話。」

  他聳聳肩。「她說:『我是說凶殺。』「接著呢?」

  「接著我就來接電話。你──她──說:『我想──我想──』,然後她就不說話了。電話線響了有三、四分鐘。」

  我生氣地說:「你想證明什麼?」

  「我很擔心,擔心你──她──可能被殺害了。在高爾夫球場時,我突然明白了。你──她──並沒有掛上電話,而像是慢慢離開了,過了一會兒,有人拿起話筒。我聽到了呼吸聲。」

  「呼吸聲?」

  「是的,但不是一個女人的,而是一個男人低沉的呼吸聲。」

  我一下子驚慌起來。「他──說──說了什麼嗎?問沒問……」警官搖搖頭。「一句話也沒說。你看上去很正常,但你顯然在撒謊。為什麼?」

  我真想在安德森警官擔心的事發生之前,把一切都告訴他。

  告訴他,那麼我就不用再上那輛舊車逃走了。我甚至都不必告訴他,只要把手中的棕色紙袋遞給他,並對他說:「這條褲子是我丈夫昨天晚上穿的。」那麼他就明白了。

  可是,我又猶豫起來。我同樣想讓他趕快離開這裏,然後我帶著麗茲和斯蒂夫投入我父親的懷抱,問他我該怎麼辦。

  「我真是不好意思,」我說,「我……我……是一個膽小鬼。我們兩邊房子都沒有人住,院子後面直通那片桔樹叢。」

  突然,我真的害怕起來。這是真的。埃爾尼要殺我的話,我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沒人會聽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今天早晨我讀到報上的那些報導。當我倒垃圾的時候,我……我以為我聽到了什麼動靜。我把門全部鎖上,打電話叫警察。當我聽到你嚴肅的聲音時,我幾乎──暈倒過去。如果有一個男人的話,他應該是房主……」安德森警官看上去很厭倦。「好吧,我到外面看看。」他從我身邊走過,出了門。

  我拎起棕色紙袋,匆匆忙忙地跑進臥室,把它塞到壁櫥的最上面一層。這時,電話鈴響了。「寶貝,」埃洛斯喊道,「吉姆開車把一箱啤酒送回家,埃爾尼搭他的車,現在他借用吉姆的車把孩子們接回家。」

  「他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

  她掛斷電話。

  離開了。多久以前?有人敲後門。

  「這裏看上去很正常。」安德森警官報告說。

  你快走吧,我在心裏催促他。埃爾尼隨時會開著吉姆的舊卡車回來,你一看到他,就會發現他就是報紙上畫的那個人,雖然他重了二十英磅,剪了平頭,留起了小鬍子,但這一切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我很抱歉給你帶來那麼多的麻煩。」

  「沒有關係。」我開始關門。

  他轉過身。「考克蘭太太,」他說,「當你害怕時,你會說不出話,會像男人一樣呼吸。」他快步走向他的汽車。

  他的汽車發動聲與其他兩種聲音混在一起:教堂報時的鐘聲和吉姆舊汽車的轟隆聲。

  現在要放鬆,放鬆。我雙手緊握在一起,既像是畏懼,又像是祈禱。

  窗外,埃爾尼正把麗茲和斯蒂夫從卡車上抱下來,這構成了一幅溫馨的畫面。

  雨後的陽光燦爛無比,似乎把人間的一切煩惱都消除了。看到他們三人在一起,我極力要否定自己白天的一切想法。埃爾尼把麗茲放在他的肩上,向後門走來,我們站在那裏,互相凝視著對方。

  看著他的眼睛,我命令自己。他的眼睛深處怎麼有一種嚴厲的神情,就像溫柔的水面下面的岩石?

  他平常說話總是很熱情的,現在那聲音中也有一些嚴厲。「剛離開的那輛車是誰的?」

  我結結巴巴地說:「一個推銷兒童書的人。」

  「你一定聽他說了很久。我從古姆那條街下來時,那輛汽車就已經在這兒了。我在拐角就看到它了。」

  「他非常健談。」

  埃爾尼看看鐘。「五點十分了。過一會兒,我們就得打扮一下了。」

  打扮!那條褲子我還沒洗呢!

  他的嘴巴是不是抿緊了?

  「我沒有辦法除掉上面的──油漆。我準備把它丟掉算了。」

  他仍然沉默不語。

  「我把棕色的那條給你熨一下。」

  他開口了。「你覺得好一點了嗎?」

  「好了。」

  「埃洛斯說你去了銀行。為什麼?」

  這次輪到我沉默不語了。

  「是不是取錢去買我們談過的那件衣服?」

  我搖搖頭。

  「那也是你的錢。」

  「忘掉那件衣服吧,它惹出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忘掉昨天晚上吧。」

  「我非常願意忘掉昨天晚上。」埃爾尼輕聲說。

  「我要熨一下你的那條棕色褲子。但是我……我的頭……我仍然覺得有點頭暈。我沒法找到照看孩子們的人……」埃爾尼斷然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

  我決定跟埃爾尼一起去參加聚餐,這是一種拖延的方式,盡量避免和埃爾尼單獨相處。

  我決定請加拉赫太太來照看孩子們。我將像往常一樣,和埃爾尼一起去吉姆家,又說又笑。當男人們到客廳打撲克時,我就找個藉口,說是放心不下孩子,悄悄地溜回家,把孩子們帶上車,一同離去。

  當我回到老家,當我父親知道了整個事情之後,我將把那條褲子寄給安德森警官,附上一張便條,上面寫道:「這是埃爾尼.考克蘭的褲子。」那麼一切就解決了。

  加拉赫太太同意馬上過來,我說我將開車去接她。在車庫敞開的門口,我聽到有輕微的響動。

  埃爾尼背對著我,正得意地吹著口哨。他右手在有節奏地擺動。一塊油膩膩的布在前面甩動。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但是,他好像看到我一樣,慢慢轉過身,手一點也沒停下。我強迫自己的眼睛慢慢地從他的臉移到他的肩,然後經過他有力的手臂,最後落到他的手上。在埃爾尼油膩的手中,是那個失蹤了、現在被擦得U+92E5亮的千斤頂!

  突然,教堂的鐘聲響起來,而且越來越響,六點了。

  埃爾尼停止吹口哨。「你臉色很不好。醫生來過了嗎?」

  「你給他打過電話嗎?」

  他的眼睛閃了一下。「你知道我打過。不,等等。」布揮了一下。「電話占線。我是從修理廠打的。」

  「你告訴我你打了。」

  「我不想讓你著急。他來了嗎?」

  「我告訴他不用來了。啊,我得去接加拉赫太太了。我不想你因為我而留在家裏。」

  「也許我們最好留在家裏。你看上去很──奇怪……」我笑起來。「你一整天都這麼說。這個千斤頂是從哪兒來的?」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很自然。

  埃爾尼突然向我走來。他雙手抓住我的肩膀,使勁把我拉向他。油膩膩的抹布碰到我一邊的手臂,涼冰冰的千斤頂碰到另一邊的。埃爾尼使勁吻我的嘴。我努力使自己的嘴唇柔和,作出相應的反應。

  「這就好,」他放開我,又開始擦千斤頂。「每次我們吵架,我都覺得──很不舒服。」怎麼個不舒服,埃爾尼?在我麻木的內心深處,感到一絲憐憫。世界上也許有千千萬萬像埃爾尼這樣的人,他們的心靈深處陰暗扭曲,連他們自己都不敢面對。當他們覺得不舒服時,他們就會做出殘暴的行為。他們是精神變態者。

  「埃爾尼,」我說,他正向舊汽車後面走去。「你在幹什麼?」

  「把千斤頂放回原處呀!」

  「不,」我向他跑去。行李箱鎖上了嗎?應該是鎖上的,否則安德森警官會注意到的──埃爾尼拉了拉行李箱蓋。「該死的,」他輕聲說。「你的鑰匙在哪兒?」

  我抓住他的手,衝他微笑著說:「以後再放吧,朋友。我們要參加聚會,記得嗎?」

  「我真搞不懂你,」他聳聳肩,走進車庫,把千斤頂放到工作臺。「你好像非常感興趣,」埃爾尼說,打開卡車的門。「三天以來,千斤頂就在工作臺上最高一層的架子上。」

  我們一起走進吉姆家的大門,我知道,我們倆,埃爾尼和莎拉,看上去像一對模範夫妻。這時,教堂的鐘聲響起,七點鐘了。

  看到這麼多人,這麼多朋友,我感到好多了。他們圍著我;保護我,使我不僅免受埃爾尼的傷害,而且還不再遭受那些可怕念頭的折磨。

  這真是太妙了,就像牙疼突然停止了。你知道牙還會疼起來,你還得把這個牙連根拔掉,補上新牙。但是,至少在這一刻,它不疼了,這真是太妙了。

  飯桌上,當我聽到吉姆的話時,牙又開始疼起來,吉姆說:「……還沒有線索。什麼樣的怪物會做這種事呢?還計劃得這麼周密。」

  埃洛斯喊道:「啊,吉姆──別說了。」

  埃爾尼問:「莎拉,你怎麼了?」

  我低著頭,假裝沒有聽見。

  我們吃飯。我們收拾桌子。我們放唱片,在不平的磚地上跳舞。我們喝啤酒。夜幕降臨,車庫邊的聚光燈投下一束光柱,顯得人影幢幢。埃爾尼沒有走到我身邊,他甚至沒有邀請我跳舞。

  接著,像接到信號一樣,男人們都走進客廳打牌。女人們躺在靠椅上,我也仰面躺在那裏,凝視著天空,好像我從來沒有見過天空一樣。

  我穿著一件黃色晚禮服,披著一條白色圍巾,我就穿著這身衣服帶著孩子們踏上回家的漫長旅途嗎?我將離開這些朋友,越過我一直害怕的高山,穿過似乎是無邊無際的沙漠,駛向中西部地區嗎?

  我突然想道,我可以從埃洛斯臥室打電話給安德森警官。我身邊的這些人都會保護我的。或者我可以把一切告訴吉姆,讓他來處理這事。但是,我躺在椅子上,兩腳交叉,雙手抱胸,我太緊張了,我衝著星星搖搖頭,我不能那麼做。

  我可以從埃爾尼身邊逃走,但是,今天晚上我不想站起來告訴他們,說埃爾尼是個殘忍的殺人犯。

  埃洛斯的手落到我的肩上。「我們去喝點檸檬汁吧。」

  我從躺椅上站起來。我們在黑暗的屋外,喝了杯檸檬汁。

  現在,機會來了。

  「我得回一下家,」我低聲對埃洛斯說。「別為我擔心。加拉赫太太……」她拍拍我的肩膀。「好吧。帶點冰塊回來,好嗎?」

  我點點頭,向門口走去。鐘聲似乎非常響亮。我悄悄地快步繞過房子。街道就在我面前。街上一盞燈也沒有。

  當埃爾尼感到不適的時候,他就是跑到這麼黑暗的地方,尋找發洩。昨天晚上,他就是這麼跑到黑暗的十六號洞,那裏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沒有人會發現。只有到了天亮時才會──就在這時,我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腳步聲並不急促,但步伐比我的大,它們在慢慢走近。

  我加快步伐。我小跑起來。接著,我開始狂奔起來。身後的腳步也跑起來。我眼前直冒金星,跑到我們家的門廊。我的手握住門的把柄──埃爾尼的一隻手緊緊抓住我的肩膀。

  我尖叫起來。埃爾尼的另一隻手捂住我的嘴巴。

  加拉赫太太打開門。「天哪,」她喊道,「你們簡直嚇死我了!」

  埃爾尼氣喘吁吁,但他平靜地說:「對不起,我妻子跟我賽跑呢。」

  我努力抑制自己劇烈跳動的心。「埃爾尼將送你回家,」我說,「然後他再回去參加晚會。我……我要睡覺了。」

  埃爾尼說:「我也要睡覺了。」他給加拉赫太太裹上圍巾。「我們走吧,加拉赫太太。」我關上門,靠在上面。然後我全身無力地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水。那輛舊汽車停在院子的車道上,我的東西就放在上面。「現在我該怎麼辦呢?」我大聲問道。

  前門輕輕地開了,又關上。我可以聽到埃爾尼的呼吸聲,以及插梢的叮擋聲。

  我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這腳步剛才在街上追逐過我。他慢了一步,在我們自己家門口才追上我。

  如果他在街道追上我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黃色晚禮服。我無助地想:我可不願意穿著這樣的衣服逃跑。我將穿著這件禮服死去,黃色將被玷汙,白色將變成紅色。另外,我的頭髮……

  埃爾尼站在門口。「你在做傻事。」

  我木然地點點頭。

  「你想去哪兒?」

  「你怎麼知道我走了?」

  「我到廚房去──埃洛斯告訴我的。」

  沉默。

  埃爾尼說:「出了昨天晚上的事後,你應該更明白了。」

  「昨天晚上的什麼事?」

  「一個女孩在高爾夫球場被殺。」

  「我知道。」

  「一個人,只要開了殺戒,就有可能不停地殺下去。」

  「我知道。」

  埃爾尼動起來。我緊緊抓住水池的邊緣,但他沒有走近我。

  「我認為我們最好徹底解決這事。」

  「解決什麼事?」

  「你到底在想什麼。今天一整天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差點向他吼叫起來。拿刀子或千斤頂去吧,千斤頂已經擦得很乾淨了。殺了我吧。動手吧。殺了我吧。快點動手吧!但是,我沒有說出口。

  「我要上床了,」埃爾尼說,讓我大吃一驚。「我等著你。」

  在黑暗中動手。

  他走後,我無力地走進客廳,跌坐到最近的一張椅子上。暫時解脫了。也許他會睡著。也許他並不著急。也許他想等我睡著後再動手。

  如果他睡著了,我可以打電話給安德森警官。也許,我可以奇跡般地帶著孩子們逃脫。我閉上眼睛,在心中拼命祈禱。

  過了一會兒,我探身過去打開電視,把聲音放得很低。螢幕上出現了播音員的臉,他正在播報十一點新聞,嘴巴動得很快。

  開始我沒搞清楚他在說什麼,突然,我警覺起來。

  「……警察幹得非常出色。那位年輕人才十六歲,剛從精神病醫院出來。他承認上星期來一直跟蹤瑪麗.亞當斯。昨天晚上,他偷了一輛汽車。當她下班時,他請她上車。他說,當他們開往阿諾頓高爾夫球場偏僻的角落時,她並沒有表示反對。他對實際犯罪行為的表述非常混亂,但他把警察領到他扔凶器的地方,凶器是一根高爾夫球棍,他把這根球棍藏在汽車的行李箱中。他謀殺的理由是什麼呢?『我不喜歡漂亮姑娘。』」現在接著報導天氣情況──

  我探身關掉電視機。

  我全身發燙,好像熱牛奶在我動脈中流動一樣。我仰面靠在椅子上,覺得頭暈目眩。

  過了好久,我坐起來,覺得全身疼痛。

  埃爾尼就在臥室裏。他在等待他的妻子。他妻子白天的舉止讓他很不理解,傷害了他。可憐的、善良的埃爾尼。

  那種疼痛越來越厲害。我殺了人,我進行了一次謀殺。由於猜疑,由於不信任,我謀殺了我丈夫。我把他從一個善良的人變成了一個怪物。

  我知道埃爾尼是個好人,所以我沒有出賣他。我沒有向安德森警官或吉姆透露過任何我的懷疑。我內心深處知道他是個好人。

  我開始哭起來,憋了一整天的眼淚洶湧而出。我踉踉蹌蹌地走向臥室,來到埃爾尼的床邊,撲倒在床上。

  「原諒我,」我聽到自己一遍遍地低聲說,「原諒我。」

  埃爾尼把我摟進懷中。「原諒你什麼,親愛的?」

  這是最可怕的一刻。我不能告訴他,我永遠不能告訴他。在我們以後的生活中,那種羞恥和內疚只能由我一個人來承擔。誰能跟一個相信他是殺人犯的妻子在一起生活呢?即使這種相信只有短短的一天?

  過了一會兒,我慢慢停止了哭泣。

  「我一整天都覺得非常可怕,」埃爾尼說,「你那麼奇怪地看著我。在電話裏,你非常冷淡。今天中午……啊,親愛的,你把我嚇壞了。」

  他長久地親吻我。

  「今天下午我打電話來,你不在。我看到了那個男人。他長得非常英俊,充滿自信。架子上的箱子不見了,你又不讓我看汽車行李箱……」埃爾尼也非常困惑。

  他把我的奇怪的言行當成是我不愛他的證據,認為我要離開他。

  我心中充滿溫柔之情,到了一種心痛的程度。我想讓他放心,但是,我不能告訴他實情,那會殺了他的。於是,我只能親吻他。

  我偎在埃爾尼的懷中,聽著他滿足的呼吸聲。我閉上眼睛,輕鬆地呼吸,現在,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遠外,傳來教堂溫柔、甜蜜、響亮的鐘聲。十二點了。

  我隨著鐘聲入眠:明天,我要為埃爾尼燉菜。他喜歡吃燉菜。旅行支票還在烤箱裏──明天早晨我可以把它拿出來。

  漫長而可怕的一天結束了。

  在即將入睡時,我突然坐起來,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烤箱──

  「警察局長漢普頓.瓊斯認為,這一凶殺和五年前的桑德拉.希姆絲凶殺案很相似,希姆絲也是十八歲,被殺於堪薩斯城的一個高爾夫球場上。那一次,找到了凶器,那是一個汽車千斤頂。

  右邊的畫像是從堪薩斯城傳來的,那是基於一個目擊者對嫌疑人的描述,目擊者看到希姆絲小姐最後是跟那個男人離開堪薩斯城酒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