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鬼嫁(二)

  不是第一次成親,所以並沒有第一次的憧憬和緊張,這一回同時和三個人拜堂更是說不出的荒謬無稽。

  雖然三個人我都沒太大感覺,但不得不說老爹的眼光是好的。他們和我一樣穿著大紅喜服,但款式髮式不同,看上去也各有千秋:少卿把頭髮全部束到腦後,露出整張年輕的俊臉,可謂英姿勃發風度翩翩;謝必安將兩鬢的發系在腦後,其餘的發自然地散在肩頭,緩帶輕裘,頗有幾分儒雅,幾分風流;顏姬因為留了一頭簡直會發光的銀發,穿著紅衣反倒顯得更像個公花貨……而按地府的慣例,同時成親的丈夫裡,最先該和我圓房的應該是大夫君。也就是說,是騷狐狸。

  但在臥房的前廳裡,他和少卿就似炸麻花的碰上搓草繩的鬥了起來……

  「你這妖物,離我夫人遠一點,否則今天晚上本王爺叫你吃不著兜著走!」

  「哦?」顏姬本來一臉倦色,聽見少卿這樣說,瞬間精神抖擻,眼也乜斜了起來,「雖說娘子這皓齒星眸的模樣也頗得我歡喜,但是明顯的,你和無常爺看上去似乎更為誘人一些。」

  「竟拿我夫人跟漢子相提並論!你,你這是刻畫無鹽,唐突西子!」

  顏姬在家裡住的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很喜歡欺負少卿,又很討厭欺負少卿的謝必安,所以經常和少卿聯盟一起對付必安。但少卿從骨子裡就接受不了被個斷袖黏糊,很鄙視顏姬,又因深感無常爺雲淡風輕的威脅,不得不和顏姬站在一邊……因此,好不容易這倆人鬧翻了天,無常爺自然是怡然自得地坐在一邊喝茶,一身大紅喜服好像不是穿在他的身上。

  「不懂男色之美,難怪抱恨黃泉。不過,就是女人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來,娘子,我們這就去洞房。」顏姬轉過頭來,扇了扇長長的睫毛,朝我伸出了手。

  我像躲瘟疫一樣把手抽回去,少卿立刻站在我面前護住我:「看到沒有,媚娘她討厭你。成親不過是岳父的權宜之策,是以考驗我和媚娘的真心。最終你們倆都是會出局的。所以,知難而退吧。」

  少卿揮揮手,坐在一旁的必安從茶蓋子後挑了挑眉,又繼續埋頭喝茶。

  「出局了之後,你準備怎麼打發我和無常爺?」

  我看少卿和顏姬一時間也爭不出個高下,乾脆一個人先溜躂回了新房歇著。看著滿屋子喜慶的大紅,我突然想起某個姓花的男人。當時喜帖是發出去了,想來他也收到了,可是這一晚他還是沒有來。

  外面的爭執沒有停過,花子簫一身豔麗紅衣頷首微笑的模樣又不斷出現在腦海,我有些混亂,乾脆穿牆而出,到處晃蕩。

  外面一輪冷月懸掛夜空,第一反應卻又是花子簫在月下白骨畫皮的模樣,頓時渾身發冷,不知不覺亂竄出了幽都,竟溜躂到了陽間皇城。

  凡人當然不知道,一到了晚上,白日看上去光鮮亮麗的皇宮也是陰靈四散,怨氣環繞。當然,這到底是陽間最華貴不可侵犯的地方,仙界早就為它設下了護壁,因而尋常野鬼不得靠近。所以,那些在深宮後院中難產而死的、投井自縊的、冤屈被害的配御陰魂們都只能在街道上徘徊,鬼影搖曳在一盞盞白鷺宮燈下。

  不過,身為鬼門關提督,我還是可以自由進出皇宮的,只不過不能犯事,一旦犯了事,大概也得跟花子簫一樣永世不得超生。

  這是我第一次夜襲皇宮,實在有些刺激。成了鬼我的方向感也一如既往地糟糕,不過所幸以鬼魂狀態可以四處穿牆,反倒看見不少好戲。例如某美人正在做詛咒小草人,某嬪妾正在賄賂公公讓他把自己的牌子放上面一些,某貴妃正在和宮女竊竊私語兩人一臉奸相,某個妃子正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她的宮殿門口有一黑一紅兩道影子……

  我眨眨眼,發現那倆人竟是黑無常和騷狐狸。

  黑無常的眉頭跟手裡的鎖鏈似的攪在一起,嚴峻地看著眼前還穿著喜服的顏姬:「顏公子,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將就你,但此妃大限已至,所有三宮六院公侯勳衛都必須由無常親自勾魂,我這會兒若放了水,你我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顏姬的嘴巴幾乎可以掛油瓶,一臉挑釁:「那是你們鬼界的事,我是妖,與我何干?今晚我偏不讓你勾魂。」

  黑無常道:「這妃子雖然身份尊貴,但因為性格偏激已經被皇上冷落了多年,你讓她繼續活著也跟死了沒什麼區別,還不如讓她早早到下面去找個好胎投了。」

  我往寢宮裡瞥了一眼,發現裡面不光只有妃子和在旁邊伺候的宮女,還有趴在榻前一臉悲傷的小孩。原以為我是念弟心切看誰都像策兒,但往裡面定睛一看,發現那孩子真是東方策!

  而他正細心照料擔心的人,竟是……冷蓉。

  我差點都快忘記了,冷蓉早就到了皇宮當妃子,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只會任由我刁難的青樓優伶。她此時如此楚楚可憐,還用那柔弱的纖纖玉指握住策兒的手,情深意切地說道:「策兒,你姐姐和姐夫……是我對不起他們,你會怪我嗎?」

  策兒用力搖了搖頭:「這不是蓉姐姐的錯,是我姐夫混賬,喜歡上了你。」

  冷蓉眼中滿是淚水:「可是,我也喜歡你姐夫啊……只是因為他有妻房,不敢跟他在一起。」

  策兒繼續搖頭:「那更不是蓉姐姐的錯。」

  聽清楚他們的話,我才發現這女人甚至連我弟弟也都拐跑了。無名的怒火在肚中燃燒,我握著雙拳一語不發地聽她繼續說道:

  「好策兒,真懂事。但恐怕蓉姐姐就要去見你姐姐姐夫了……蓉姐姐實在沒有那個臉去見他們……」

  策兒急道:「我現在沒有親人,蓉姐姐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你千萬不可以有事!」

  聽見策兒那句「像我的親姐姐」,我終於受不住了,猛地穿窗而入!

  就算成全了她和楊雲這對鬼鴛鴦吧,不能讓她再騙走策兒!

  現在就殺了她!

  剛飄到床邊準備掐她脖子,一道強光便照過來,把我往後振了一步。我身子晃了晃,隨即看見站在一個老判官拿著鏡子對著我:「東方提督使不得,下官剛才接到豐都太后懿旨,修改此女生死簿,延命二十年,只可多活不可少活,若非到時勾魂而死,豐都大帝必然嚴辦。還請提督不要衝動行事。」

  我握著自己被灼傷的手,眯著眼道:「要辦我,悉聽尊便!今天我就是要殺了她!」

  再次靠近,卻又一次被燒傷。很快黑無常和顏姬也衝了進來攔住我,紛紛勸我停手。我看著病榻上和策兒裝無辜的冷蓉,越來越氣憤:

  「讓開!誰也別擋道!」

  「娘子一心記掛著弟弟,難道親爹也不要了?」顏姬對著冷蓉揚了揚下巴,「為了這個女人,你願意害岳父受牽連?」

  我怔住。

  顏姬道:「走吧,這裡的事交給判官大人和無常爺處理,我們出去說。」

  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冷蓉和策兒,隨著顏姬出去了。

  顏姬道:「那叫冷蓉的貴妃,是你的情敵吧。」

  「……你怎麼知道?」

  「你生前的事,岳父早就已經交代過了,他告訴過我這貴妃的名字,關於你的前夫他只含糊提了一下在下面是個大官,不過今天拜堂的時候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那人是楊王。如果冷蓉死掉了,豈不是遂了這對狗男女的心願,讓他們在陰間團聚?像這種奪人所愛的女人,就該讓她生不如死地活著。」

  這時黑無常也從宮殿裡出來,顏姬朝他挑了挑眉:「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黑無常道:「這判官出示了太后的懿旨,這裡也沒我什麼事了。」

  「既然如此,那繼續回去給我端茶送水吧。」顏姬搖來晃去地走了幾步,回頭看了我一眼,「娘子,我在城門外等你。」

  他閃出了宮殿,黑無常也毫無怨言地跟著閃了出去。

  不得不說騷狐狸不僅嫉惡如仇,嘴也真是夠毒的。

  不過他對事情顯然沒有完全瞭解。

  楊雲活著的時候是個鎮國將軍,曾經從並州大營率領五千驃騎,頂風冒雪大戰前朝叛黨,剿滅殘餘勢力,參議新的軍政體制,年紀輕輕便幫皇上打出一片天下,建立了太平盛世。

  我和他還有少卿也是那時候認識的。他平定叛黨的時候,順帶也把我的小心肝兒也平定了。我和他成親以後,他雖然和我同榻而睡,對我百依百順溫柔體貼,卻從來沒有碰過我。當年我就是個愣頭青,一直以為這便是恩愛夫妻。

  這樣太平的小日子一直過了兩年多,直到我爹大壽才有了點波瀾。

  當時爹看著我和楊雲說:「戰場上打仗挺厲害,臥房裡怎麼就不大行了?我還想抱外孫呢,楊將軍需要努力啊。」

  我當然沒聽懂,以為只要天天和楊雲在一起,自然就會懷娃娃,還笑嘻嘻地說很快就有了。

  爹請來了很多有達官貴人,少卿也在裡面。聽了爹的話以後他喝得爛醉,一個人溜躂到後院去吹冷風。

  對少卿我一直覺得有些愧疚,因為他身體向來不大好,卻一向知足常樂,好不容易向皇上提出了要娶妻卻硬生生被推了回去,所以我也跟到了後院裡去準備安撫安撫他。

  那晚風清月白鳥語花香,少卿倚在涼亭上咳嗽的樣子也讓人有幾分不忍。我從臥房裡找了件楊雲的披風為他掛上,剛說了幾句話,卻被他猛拽到腿上緊緊抱住,湊了嘴來亂親一通。我嚇得魂飛魄散,擦著嘴險些驚叫起來:「你做什麼啊,這樣好噁心。」

  少卿一臉頹廢:「楊雲這樣對你,你就不覺得噁心。」

  「瞎說,他才不會做這麼噁心的事!」

  此話一出,我和楊雲未圓房的簍子就被戳破了。很快老爹知道這件事發現其中蹊蹺,把楊雲叫去促膝長談了很久,中間百般折騰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到楊雲死了,這房到底還是沒圓成。

  朝野上下都知道,楊雲勇略有為護國有功,不僅是皇上的九錫寵臣,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忠義誠臣。但情結嚴重的忠臣大多都有個毛病,便是太黑白分明眼裡容不得沙。我老爹曾經是這樣,楊雲也是這樣。楊雲是武將出身,勾心鬥角相比那些滿腹窟窿眼兒的謀臣就差了那麼一些。他一生中犯的最大錯誤,便是被一群賊臣算計激將,當著皇上的面捅穿了四個三代重臣賣官販爵的事實。

  眾所周知,十官九貪。許多老臣更是年紀一大就開始結黨聚群斂財養老,皇上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向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楊雲以前雖看不過眼,但也知道沉默是金。因此,這件事他剛說出口便發現自己衝動了,但也晚了些。同時得罪了四位重臣,便是看在先帝爺的臉面上皇上也不敢再留著他的腦袋,於是發配他去邊疆打仗,名曰戴罪立功,實則杜郵之戮。

  當時我依然是個愣頭青,只知道夫君又要打仗了,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為他準備行軍衣物的時候,家裡來了個女客人。直到那時候我都還是傻傻的,為這客人準備茶水點心,卻不料撞見楊雲對她做了少卿曾經對我做的事。

  客人沒有在那裡待多久就走了,楊雲心不在焉地準備行軍。那會兒我依舊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媳婦兒,心想男人沒有哪個不偷腥,便是喜歡上了別的女人,幫他納妾便是。且說這種時候不好影響夫君的心情,兒女情長的事還是放在他打仗回來再說。只是等他走了以後我是越想越不明白,倘或楊雲只是一般的花心也就罷了,他對那女人說的話可是一句都沒對我說過,那種摟摟抱抱的行為也不曾對我做過……我茶不思飯不想了一段時間,日日失眠落髮,卻聽來了夫君被敵軍圍剿的消息。

  楊雲到最後死在了我的懷裡,口中念的卻是其他女人的名字。

  最讓我納悶的是,這被他捧到天上全心對待的女人居然是青樓唱戲的。即便是他死了,我想到自己每每在家中獨守空閨的時候,他卻醉入花叢飽餐秀色,心中的悶氣便無處可發。後來去麗春院當戲子,跟這一股子悶氣也脫不開關係。不過冷蓉的運氣比我好多了,她到後來當了妃子,還假惺惺地說要和我稱姐道妹送我銀子、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卻賭著那口氣,一直在青樓唱戲唱到閉眼斷氣。

  不是沒有恨過楊雲,不是沒有想過徹底斷了對他的想頭。而且我知道,在他們的故事裡,我簡直就是陪襯,就是他們愛情的調味料。

  可是,時光流逝,仇淡如茶,到最後我想到的卻依然只有他的好。

  走出重垣疊鎖的深宮,帝闕前宮燈千層輝煌,在一片淒然的黑中一路照到迷霧中。守門的侍衛已疲憊得懨懨欲睡,自然不會留意到來來去去穿牆而過的無數幽魂。我緩緩漂移在城門下,忽然想起多年前曾經在這裡無數次目送過夫君離去,看他騎著駿馬高大的背影,盼著他早日歸來……沒料到到我死後,這一切都成了荒唐。

  剛嘆息著想尋找回地府的路,抬頭卻看見了城門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眯著眼看向他,生怕是自己看錯了。

  他大步朝我走過來,額心淡紫色的菱形印記微微發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怎麼一個人跑到陽間來了?」

  看見他漸漸清晰的眉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我……我只是睡不著隨便來轉轉。」

  楊雲微微笑道:「原來是這樣,你的三個夫君都不管了麼?」

  這問題我並不想直接回答,面對他心中的苦楚也難以抒發。我吐了一口氣:「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處,今天就算了罷。倒是……」我想了半天沒有琢磨出該叫他什麼,「倒是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楊雲望入我的眼,卻依然是那種讓人看不透的目光。他沉默了很久,緩緩道:「大概是思念結髮妻子,才來故土重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