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雲和冷蓉的故事雖然淒美,卻是個悲劇結尾,他倆從頭至尾連私定終生的機會也無,按理說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但他之前一聲不吭地給了我個大炮仗,自個兒卻跑旁邊聽響去了,這實在讓我無法對他提起防備。我看了看四周:「結髮妻子?」
楊雲看我的眼神相較之前更怪誕了些,看得我渾身不順暢。終於他半垂下頭,低聲道:「夫人,當年是我對不住你。」
那他說思念結髮妻子,是否又是謊言?可我已無力再去多問,只是輕聲道:「沒事,我不再計較了。」
楊雲道:「我知道我欠你的無論如何都無法補償,而不論是什麼原因,我也做錯了。可是,其中還是有一些難言的苦衷,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我解釋?」
「苦衷……?」我握緊雙拳,聽見自己聲音有些顫抖,「你都做到那個份上了,還叫有苦衷?」
楊雲還沒來得及回話,門外的顏姬已經在大聲喚道:「娘子,你還在那裡跟什麼人說話,快過來,我看見了一個人!」
楊雲看了看顏姬的方向:「現在這個環境不宜說太多,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這幾日我都會住在楚江王那裡,如果你考慮好了,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可以過來找我。」
楊雲化作黑焰離去。我尚處於恍惚狀態,便被顏姬拽出城門。他指著街邊的一個暈倒的年輕人道:「你看,這裡有個死人。」
我蹲下去探了探死人的鼻息:「他還沒死,只是餓暈了。」
「我去給他弄點吃的。」
我挑眉看了看顏姬:「你幾時變得如此溫柔體貼了,顏公子?」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懂麼。」顏姬閃電般奔回城內。
看這年輕人手裡拿著書卷,看樣子是個讀書人,興許是進京趕考來的。再看看他的臉,忽然有些明白了——這細皮嫩肉的白斬雞,大概是對了顏斷袖的味。
沒過多久騷狐狸就弄來了一些雞肉,還貼心地親自餵這書生。這人昏昏迷迷地把雞肉吃了,半眯著眼看向顏姬:「你……你是神仙。」
騷狐狸的媚眼本來很勾魂,此時卻圓瞪起來:「神仙?」
……
……
真不敢相信我竟陪著顏姬伺候那書生直到天亮。
晨曦方現,滿街的鬼魂都像蒸汽一樣揮發在空氣中。我和顏姬化作人身把書生安置在客棧,一起回到幽都判官殿。
因為不想驚動老爹,我們從後窗偷偷摸摸翻進了新房……剛一落腳,便看見坐在案前看書的謝必安。他摘了新郎官的冠冕和掛件,但身上依然披著大紅衣裳。
謝必安抬起眼皮子看我們一眼,淡淡道:「知道你跑了,岳父大發雷霆,一個時辰前就把少卿叫過去訓話,到現在還在訓。所以娘子,顏公子,你們要好自為之。」
我驚:「我爹怎麼會知道?」
謝必安道:「這可要問小王爺了。」
少卿果然是個沉不住的主。我和顏姬對望一眼,正想商量點什麼對策,謝必安又道:「岳父知道你們不是一起出去的,也知道顏公子在女人方面不怎麼行,這念頭還是打消了的好。」
「我先去看看,娘子你自行善後吧。」顏姬一溜煙跑出去了。
我連忙跟著出去:「我也去。」
謝必安站起來道:「等等。」
「怎麼了?」
「你的手似乎受了傷,我幫你包紮一下。」
我這才想起手上有傷,遲鈍地嗷嗷叫起來。謝必安跑到藥房裡去翻了一會兒,提著兩個藥箱回來了。看他把藥材紗布擺在床上,有模有樣地開始搗騰,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在他面前坐下來:「必安,你這人是刁毒了點,沒想到做起事來是百樣玲瓏面面俱到。」
「我望與娘子白首齊眉,做事自然要周到些。不然娘子一個暴怒把我休了,或是像今日洞房夜這般跟顏公子跑了,那我豈不成了棄夫。」
我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只好望著紅帳子發呆。謝必安握著我的手盯著傷口,許久才道:「你這傷可是出自判官之手?」
「你看得出來?」
「你在陽間可有遇見什麼熟人?」
「哦,遇到了顏姬和你范兄,還有幾個生前的舊識,就沒別人了。」
謝必安看了我一會兒,欲言又止,還是沉默著掰開我的手指,用藥水細細清洗傷口,在我手發抖的時候停了停:「娘子真是千金貴體,這點皮肉傷都會痛成這樣。」
若眼前的人是少卿,我一定說你有本事自己去讓判官燒燒試試。可少卿不會說這種話,他才是真的千金貴體,看見傷一定先嚇暈過去再爬起來淚眼汪汪地抱著我包紮……謝必安是難得一見又俊又實在的人,卻不知我究竟是怎麼給了他一種很嬌貴的印象。我雖出生名門,但跟著前半輩子傻愣後半輩子糊塗的老爹,全家過好的年一隻手都能數得出來。外加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在青樓混的那段日子不說也罷。
我搖搖腦袋,忍著痛把手伸得更直了一些。好在他動作很快,一會兒就把傷包好了。我和他雖已是夫妻,但還是沒能問出他為何會有這種印象。其實不過是雞皮疙瘩的小事,我這生性多慮的脾性就跟舊疾似的扎骨子裡沒法改。
收好藥箱,謝必安和我一起走到新房門口。開門後他道:「娘子請。」
我往後退了退:「不,官人請。」
「娘子請。」
「官人請。」
「一夜夫妻百日恩,還是娘子請吧。」
這無常爺的風涼話實在是地府一品,我拗不過他,只得笑了兩聲,硬著頭皮出去了。
謝必安沒有跟我去客廳,而是回到藥房裡放藥箱去了。
客廳裡坐著兩個被訓話的夫君和滿眼血絲的老爹。見我出來了,爹奮力拍打桌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真不敢相信,我閨女居然會在大婚當夜逃婚,我東方家顏面何在,體統何在!」
我道:「爹,其實昨天晚上是少卿和顏公子……」
「顏公子,你居然還叫他顏公子,你這是要把為父都要氣活過來了啊!」爹看了看顏姬和少卿,揮揮手把他們趕回了新房。
他們剛一離去,我便道:「爹,請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解釋你新婚當夜出逃於洞房,解釋你大婚前半夜還跑到美人子簫府上賞月?」
「怎麼,您都知道了?」
「整個地府的鬼都快知道了!還好你跟了你大夫君一起回來,不然為父的老臉真不知該往哪裡擱了!媚媚啊,為父早就跟你說過了,你離那花子簫遠一點,他這人不行啊,不行!」爹賣力地搖了幾次腦袋。
「花子簫是畫皮鬼確實讓人無法忍受,不過是癬疥之疾,您也沒必要一直這樣說人家吧。」
「女兒,要知道蠹啄剖樑柱,蚊虻走牛羊,何況他有個真正讓人不能容忍的毛病。為父說什麼也不會把你嫁給他。」
「我從沒說要嫁給他啊,不過我很好奇,他的毛病是?」
「哎。」老爹閉上眼,深沉地搖搖頭,「你看看你前兩位夫君,都是能文能武,知書達理。小王爺雖然很無能,但到底在慢慢改進,如此豔福,你到底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何苦要糾結那個有重大缺陷的花子簫?」
「怎麼又扯到了八竿子打不著邊兒的地方。爹,您就別賣關子了,趕緊老實招了吧。」
我這麼好奇絕對與花子簫無關。而是老泥鰍連作姦犯科都可以含糊其辭一帶而過,他會抱怨的缺陷肯定非同小可。我見老爹半天還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正想繼續追問,卻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有些不確信地道:
「爹,您說的,不會是……不會打麻將吧?」
爹偷著衝我張開了一絲眼縫兒,又重新閉上,沉痛地點了點頭。
……
新婚夜過後,我和三位夫君回到停雲閣以後依舊分房而宿。鬼不能生育,不會有人逼著我們圓房。久而久之,除了少卿也就沒人惦記著圓房這事。我惦記的事跟他們亦沒關係,只是總是下不了決心去找楊雲。多年前的事已在我心中捅了個大窟窿,現在想起來都生生地疼,實在是不大樂意面對過去。
一日,全日巡查結束後,小夜叉們都回家歇息去了。我一想到家裡天天鬧騰的少卿和顏姬就覺得有些頭大,一個人在街頭巷尾溜躂了幾圈,卻不經意來到側門的郊外。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森林,正前方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蒼天古樹。古樹泛著綠幽幽的光,上面似乎纏繞著一圈圈黑色的絲綢,風一吹過,那些絲綢便會隨風輕舞。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這棵樹和別的樹也長得不大一樣,一時好奇,徑直往前走去。
可是走到樹下往上看,我忽然意識到那樹枝上纏的不是絲綢,而是一縷縷烏黑的頭髮。古樹的後面是黑漆漆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底,讓人頓然寒毛直豎。我往後退了兩步,打算下次帶著小夜叉們再來探虛實。但是,剛轉過身去,一片黑色的長髮便從樹枝上慢慢垂下來,像柳枝一樣搖擺著,擋住了我的視線。
那黑色長髮的末端竟是一張倒吊的臉。他沒有身子,似乎就長在這棵樹的枝椏上。大概是因為頭髮太長,人臉倒掛起來眼角尖尖,又是說不出的扭曲詭異,我撥開他的頭髮就往城門的方向跑去。但很快那些黑髮就像鎖鏈一樣追了上來,纏住我的雙手。
「放開我放開我,大家都是鬼,何苦為難同類!」我閉著眼驚叫。
掙紮了良久,纏著我的頭髮忽然鬆開,我重心不穩跌倒在地上,蹭了一身泥。回頭看向那鬼,他的眼角卻倒垂著淚珠:
「救救我……姑娘,救救我……」
他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古樹外露的樹根上,卻被樹根吸收了去。
我站起來,有些恍然地看著他:「你……怎麼了?」
「姑娘,我好冤……」他的聲音孱弱無力,外加一臉悲慟,看上去也沒先前那麼可怕,「我出生在西州縣城裡,背井離鄉去京城闖蕩,與京城裡的姑娘陷入情網,遭到了父親的反對。我與那位姑娘情投意合私下成了親,卻在一日醉酒後暴斃,醒來後便成了這棵樹上的青絲鬼……」
「怎麼會這樣?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嗎?」
「不知道,這件事必定與家父有關,因為這棵樹是他種在我們家院子裡的樹。我想他大概也去了,所以才會讓這棵鬼樹來糾纏我。我日日夜夜盼著他出現,他卻從來不現身……我娘子還在家裡等我,我卻在這裡一待便是一年。這裡很少有鬼出沒,即便有行人也不願意聽我解釋。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
背井離鄉入京又與京城的姑娘相戀,怎麼聽都和我父母的相識經過有些像,只不過當時反對親事的人是我娘那邊的人。我不由對這青絲鬼產生了惻隱之心:「你放心,我是幽都新上任的鬼門關提督,這件事我會去請示王爺,讓他替你討回個公道。」
本來這件事找少卿便可辦妥,但這提督司職原本無聊,好不容易遇到一點能讓我處理的公務,還是公私分明點好。
我回到幽都,準備去找我的頂頭上司楚江王,卻在剛進城門的時候遇到傳說中的幽都美人。
「東方姑娘,方才我看見你往城郊的老樹方向去了。」
自從上次從他府上逃跑我便再沒看見他,這回重逢他的反應卻相當平常,就好像月下畫皮那一幕不曾發生過一樣。
看著他那張傾國傾城的臉蛋,我背上莫名有些涼意,想退不敢退,只能看著別處道:「啊,是啊。」
這便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了。
相較那隻沒身子被頭髮包圍的青絲鬼,花子簫的鬼身其實並不可怕,他和尋常畫皮鬼不同,皮和身子都是自己的。可是,再次看到花子簫我心裡那股森森的寒氣還是沒有散去,跟他說話也比以往更加謹慎小心了些。
花子簫道:「那樹上青絲鬼的案子據說已經批閱過,你打算重新申請審理此案麼?」
「嗯,聽那鬼的說法,似乎有冤情。」
「那我可以協助你。」
「不必不必,次次都勞煩花公子我怎麼過意得去?這不過是件小事,還是我自己來。」
花子簫沉默了一會兒:「東方姑娘還是在為前些日子的事介懷麼?」
我一時傻眼了,難道他真的要談畫皮的事?
花子簫又道:「收到你請帖的時候我人在業城,那邊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等我處理,所以一時間趕不回來。對缺席一事,實是失禮又抱歉。」
「哈哈,原來是這樣,沒事沒事,我沒往心裡去。」差點就說出口「何況我新婚也過得不是很好,三個夫君加老爹大顯神通弄得洞房一串烏龍,我又在陽間遇到了結髮丈夫糾葛無數」,好在腦子裡尚有一絲清醒,止住了嘴。
「那麼,這件事在下還是可以幫忙。」
「好,好吧。」
真想擦擦額上的冷汗。我這究竟是怎麼了,其實我們都是鬼,我的鬼身也長得夠驚悚,何以不能接受他是畫皮鬼的事實?明白這個道理,潛意識裡卻還是會排斥與他打交道。
雖說如此,我卻不願失信於人。和花子簫約好去陽間探查,翌日在同一個地方見面。可惜天氣不怎麼好,剛到城門口就飄起了雨。大概是因為這裡陰氣重,雨天很頻繁。花子簫見我來了,撐開摺扇擋在頭上:
「我先去問問他在陽間的出身,這樣也方便調查。」
我點點頭,剛想跟他去,他卻道:「東方姑娘,外面泥濘,你在這裡等我就好。」
「嗯。」
明明是紅衣白扇的美公子,他舉扇擋雨的動作也優美到了極致。可是看見他這動作,我的第一反應竟是「他可是怕雨水沖掉了臉上的顏料」。這哪怕是在心裡想想都實在很失禮,可是還是控制不住想下去。
花子簫和青絲鬼談了很久,我靠在城門下發呆。一輛黑色的馬車飛馳而過,在我面前停下來。看那些騎馬侍衛的排場便知道不是小人物,若是在鬧市區駛過,大概會被眾鬼圍觀。
掀開簾子走出來的竟是楊雲。
「媚娘,我等了你很久,但都沒有等到你。」
我發現與他重逢的時機總是不對。或許,對的時機根本就不存在。
「這幾天忙於公事,一時間忘了……」其實這幾日蠻難熬的,到底不大願意面對他。
「那你還願意聽我的解釋麼。」
實際現在真的比較急,花子簫很快就會回來。可是我最終還是中了邪似的點了頭。
楊雲長嘆一聲,彷彿已不知從哪裡開始。
「我們成親以後,我確實與臣工們去青樓尋花問柳過,但我的心思絕對不在這上面。我死前的那些話也都是言不由衷的——如果我不那麼說,你是不是就會當場隨我而去了?」
我緩緩點頭。
楊雲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我的答覆。
想來這即是花子簫之於我尤其特別的緣故。他與楊雲在很多地方總有些相似,最明顯的一點便是非到萬不得已之時話從來不說完,往往說七分留三分,經常讓人費解。
可是,楊雲這句話我幾乎立刻就懂了:「所以,你認為只要我活著,就一定比死了開心,是麼?」
「我不知道此後你會過得不好。如果我知道,當時就會帶你一起去了。」楊雲垂眼看著我,眼中映著一閃而過的道道雨光,這讓我更加確定之前看見花子簫的眼心裡想的是他,「……到現在你還能原諒我麼?」
其實時間久了,我真不願意老記掛著當年那碼子事。尤其是唱曲子那段日子,我被一群大老爺們兒調戲貞烈反抗卻被拖走毒打,那時候我捂著屁股就想,要是楊雲能活過來跟我說說話,哪怕真是隻鬼,我也跟著他下了黃泉。
只是楊雲素日沉默寡言慣了,忽地如此深情坦白,讓我有些適應不過來,腦子也轉不過來。我擦掉額上的雨水,朝他笑了笑:「夫君別再和我客氣了。夫妻之間,哪有隔夜之仇。」
「媚娘。」他只這樣低低地喚了一聲,便一把將我抱住。
風雨彷彿萬點星落,透過楊雲的肩,我看見花子簫站在原處。他拿著白色的摺扇,在蒼天古樹下,大片的芭蕉葉間靜靜望了我們一會兒,朝我拱手行了個禮,便轉過身沒入了黑色的森林中。
滿林落花雨中,他的背影紅衣依舊,彷彿一縷消失在月夜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