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狐媚(一)

  橋下奈河水滾滾,橋上魂鬼話別情。

  每次來到這陰間怨地之最,都可以看到那麼多斷腸的情景。只是,我帶著必安一行人在橋頭掃來掃去,卻始終沒有在橋上看見少卿那翩翩飄逸的白衣。

  必安似乎一直身體不適,但還是頂著慘白的俊臉對我指了指橋下。顏姬看了一眼,正打算說話,我舉手暗示他不要打草驚蛇,輕嘆了一聲,走到橋上負手遠望:「少卿,你我這場雖是半路里的姻眷,但就算你已轉世重新做人,日後我也會天天記掛你的。」

  橋下水聲長花似舊,頗有一番愁腸千萬里的味道。

  最近人人都為情所困瀟灑轉世,我盤算著自己是否也該去趕個時髦投個胎。

  「終有一日我也會喝了孟婆湯過這座橋,到時候你我也就永世相忘了。少卿……哎,少卿……」

  我停了一下,正琢磨著說下一句話,忽然有人從後面猛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媚娘,我不會走的!你看,我這不是從橋那頭回來了嗎?我已經跟閻王爺商量好了,要和你做三世夫妻!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的!」

  少卿年紀也不小了,平時做事都有幾把刷子,但遇到感情問題總是萬年如一日的愣頭青。我繼續配合地嘆了一聲,想要再說幾句傷情的話以滿足他的極度被關注感,誰知回頭卻看見他的眼睛紅成了兔子眼,還泛著水光。我嚇了一跳,拍拍他的肩:「你……你不會哭了吧。」

  不說還好,一說他來勁了,豆大的淚珠利落地滾了幾顆下來。我真被嚇著了,看看四下,急道:「怎麼這就哭了,少卿啊,在這裡可千萬不好哭的,大家都在看,回去我們再說……」

  少卿抬著紅紅的眼睛,用一種很像被揍過懷恨在心小孩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楊雲,又擦擦眼淚對我道:「你要收了他可以,他只能排我後面,你不准休我。」

  「這個問題……」我有些猶豫地看了一眼楊雲,「我們日後再談。」

  「你如果不答應,我現在就過橋投胎了!」

  「別別別,咱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真是大少爺性格,但現在對他必須得實施懷柔政策。

  「答應我!」

  少卿如此咄咄逼人本來就很是水深火熱了,誰知必安也跟著火上添油:「娘子,我們不管楊王是否身居高位,也不管你有多喜歡他,既然我們都在陰間,就要按陰間的規矩辦事。同牢之禮,花燭洞房,都要講個先來後到。」

  騷狐狸繼續添油道:「不管怎麼說,小王爺得留著。如果娘子一定要休掉什麼人才開心,就休了無常爺吧,他腦子裡有一百八十個彎兒,和他講話都會累到折壽。」

  謝必安淡然處之:「死鬼無壽,只有硬入贅遷居到陰間的非鬼之物才怕折壽。」

  眼見騷狐狸又要爆發,楊雲開口道:「媚娘,我們都負了少卿許多。我不介意排在他後面,只要你開心便好。」

  居然連他都說這種話。

  「可是……」可是我只想要他一人,別人我自然會對他們好,卻不想維持夫妻關係。

  謝必安細長的眼朝我輕輕一瞥,在我耳邊低聲道:「名分都是虛的,感情才是實的。娘子喜歡哪個人自然心底有數,不喜歡的,疏遠了,日子一久自然會知難而退。現下要緊的是先把小王爺帶回去歇著。」

  必安一言穿心,只不過實際上想歇著的是他本人。

  終於把少卿哄回去以後,他和顏姬先後病倒,病狀竟和當年老爹吃了我的菜犯的病一樣,肚痛臉白手抽搐。顏公子用抽搐的手指著我說我想毒死他。少卿聽後自然憤憤不平,大義凜然地喝了我的湯想證明我的清白,結果比那倆人倒得還快。

  到頭來,唯一沒問題的人只有我和楊雲。聽說消息後,黑無常招了一堆陰司大夫到家裡看病,我本來想幫忙熬藥煮湯,卻遭到斷然拒絕,只好坐在客廳裡和楊雲乾等。

  自小立志成為心靈手巧的好媳婦兒,這件事對我的打擊自然是致命的。我消沉地看著楊云:「為什麼就只有你沒事?」

  楊雲淡淡一笑,把桌上的茶壺挪到身邊:「吃了這麼多年夫人做的菜,就算是砒霜也該習慣了。」

  我頓時百感交集,不知道怎麼接這話。

  楊雲生前雖是武將,平日性情卻是少有的淡雅冷靜,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精通,還喜歡品茶。他按著一邊袖口,提著茶壺倒了一杯茶,額心淺紫色的菱形印記襯得他面容秀美精緻,側頭低垂眉目的樣子和按袖口的動作分外熟稔,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幾時見過。

  半個時辰過後,大夫們開好方子和藥陸續離開了。我去必安房間裡探望他,見他臉色緩和一些,問候了幾句便去看顏姬。顏姬臥病在床,媚眼半睜的樣子很是我見猶憐。只不過奇特的是,黑無常沒看望自己的哥們兒,而是留在顏姬房裡伺候得周到。

  「太涼了。」顏姬嘴唇發白地推開范無救送來的湯。

  范無救默默無聲地再為他沏了一碗湯,重新遞給他。他輕抿了一口,狠狠地把碗推開,差點潑了自己一身:「太燙了,你想燙死我啊。」

  范無救又為他倒了一杯,用蒲扇對著茶杯扇了好一會兒,以手指試探了杯子熱度才給他。他這回連嘴皮都沒碰到茶杯,就意興闌珊地鑽回被窩裡:「我現在不想喝茶了,你走吧。」

  范無救始終沒說一句話,起身就推門出來,看了我一眼也只是點點頭就下了樓。我接著走到顏姬床邊,看著露在黑色被縟外面濃密發亮的銀白長髮:「黑無常都被你勾了魂,為何還要這樣對他?」

  「他可是勾魂陰帥,怎麼可能被被我勾魂。」顏姬探出一雙不屑的眼睛,「他是心甘情願聽我的話。」

  「真的假的?為什麼?」

  「因為本少爺神通廣大。本少爺要休息了。」顏姬的腦袋又一次縮進了被子裡。

  本來就只是進來打個照面,我沒打算多問就打算去探訪少卿。但腳還沒跨過門檻兒,顏姬就又把我叫住:「娘子,明天我想去陽間走走,你陪我去吧。」

  「自己去。我忙。」

  翌日早上,我收拾打扮好準備上街巡邏,卻看見三位夫君都在客廳。少卿和必安都還有些虛弱,坐在椅子上話不多。顏姬果然是妖獸,復原能力就是比尋常人要快上幾成,精神抖擻著正準備出門。除了他們三人和一些丫鬟,還有一些穿戴奢華的達官貴人前來拜訪。聽他們噓寒問暖一番後,大概瞭解都是必安的客人,有兩個還是專程從別的都城趕過來的。

  沒想到必安人挺刁毒,人緣卻還不錯。

  其中一個縣令道:「無常爺這暴疾究竟是怎麼個來頭?」

  必安輕描淡寫:「吃了一些不大對勁的東西,純屬意外。」

  縣令笑道:「難得顧家愛妻的無常爺也會出去吃館子,這才是意外。」

  「也不是,我就是在家裡吃的。」

  「這怎麼可能?無常夫人和無常爺百年恩愛,她的廚藝亦是遠近聞名,怎麼可能會把你毒了?」

  他剛說完這一句,其他顯貴都紛紛看向我,連忙對他搖了搖手,暗示他不要說下去。他雖然還是一頭霧水,但反應相當迅速,立刻看向我:「這位姑娘是……?」

  「新上任的鬼門關提督大人東方媚,也就是無常爺的現任夫人。」

  縣令眼珠子一轉:「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下官有所誤解,還請提督見諒。」

  我笑著擺擺手:「不會不會,必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如此見外。」

  另一個幽都的官員連忙出來打圓場:「東方提督和無常爺新婚燕爾,現在看來感情融洽得很。對了,這兩位也是東方大人的夫君。」他指了指少卿和顏姬,話裡頭的意思大概是這一家子是一妻多夫,你可千萬別再說錯話了。

  這縣令看來真是自傳統的偏僻地方而來,沒聽過幽都各種荒唐事,只是瞪圓了眼道:「連無常爺都……這,這這,提督大人您能吃得消麼?也不知道你們素日是怎麼溝通的?輪著來麼?」

  這話問得好不直白,其他客人的眼都化作一道道鋼刀,恨不得立刻扎死了他。少卿卻冷不丁地扔出一句話:「我倒是希望輪著來,但夫人要麼自己待著,要麼跟我們三個待一起。」

  這下不僅是縣令,所有客人都目瞪口呆。

  縣令愕然:「從來……都是三個一起?」

  我清了清喉嚨,有些尷尬:「當然不是。」

  「怎麼不是?」少卿積怨很深,不肯放過我,「你說說,你什麼時候跟我獨處過了?」

  除了少卿,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顏姬更是來了興致,朝我拋了個媚眼:「也不是,昨天我們生病,她就輪著來了。先去探望了無常爺,再探望我,最後去了小王爺那裡,每個人那裡都待滿半個時辰,不多也不少。」

  縣令驚道:「無常爺,這可是真的?」

  必安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內人向來講究公允。」

  客人們的下巴整齊掉在了地上。

  「果真是巾幗不讓鬚眉!東方提督真乃奇女子也!」

  「所謂東方千騎,也便是如此了罷!」

  「何以輪流探望比四人同行還要令下官更加震撼?提督果然女中豪傑,在下佩服佩服!」

  少卿一臉迷茫地看著我。

  我已如一潭死水,不打算再為自己辯解什麼了……

  原以為這已是最糟狀態,未料到旁邊的丫鬟竟也笑盈盈地接道:「我們小姐馬上要收楊王為第四夫君,到時候便是五人行了。」

  另一個丫鬟道:「小姐,我們看花公子也蠻喜歡你的,乾脆把花公子也收了如何?」

  面對四周敬佩的眼神,我覺得如果此時拆台簡直是掃了大家的興,乾脆配合地摸了摸下巴:「幽都美人也收入後宮,這是何等豔福!」

  「是啊,東方姑娘,我也覺得我們公子很喜歡你,你可以考慮考慮他。」

  聽見這個聲音,我心中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回頭一看,花子簫的四眼書僮正站在丫鬟中央。

  「意……意生,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東方小姐和我們公子一起買的鐲子忘了拿,今天公子特意讓我送過來。」

  少卿的眼刀實實在在地飛了過來,我擦擦額上的冷汗,硬著頭皮道:「原來如此,那請你回頭幫我向花公子轉達謝意。」

  意生笑道:「要謝的話直接下樓跟他說吧,現在我們公子人就在對面的館子喝茶。」

  「今天我要陪我大夫君出門,很是遺憾,改日必定親自上門道謝。」我拉著顏姬的胳膊,旋風一般狂奔離家。

  ……

  顏姬這人做人不地道。

  我陪著他去了陽間,他不僅一路上對我幸災樂禍,到了目的地,公然當著我的面劈腿不說,還叫我不要在一邊杵著壞他好事。

  沒錯,這騷狐狸到陽間的目的,就是為了私會上次在京城被他餵了雞腿的暈厥書生。這書生原來不是餓倒的窮光蛋,而是洛陽一家沈姓大戶人家的公子,進京趕考的時候還帶了個書僮。可惜書僮和土匪勾結,半路把他洗劫一空不說,還差點把他■嚓掉。所幸沈公子反應靈敏,被劫後假裝瘋癲,跑到牛糞裡去滾了一圈,臭烘烘得連土匪都懶得動手殺他,只拿了銀子便跑了。

  若說上次顏姬便對這小白臉有了好感,這一回便是天雷勾地火,徹底地陷進去。而沈公子,瞅著他那這玉粉敷了似的臉蛋我就知道不對勁,果然兩人在酒館裡坐了一會兒,你一言我一語試探過後,確定雙方都是同道中人,相視一笑點到即止,那裡就沒我什麼事了。

  「妹妹,這些銀子你先拿著,去外面買點你最愛的雞肉粽子吃吃。」

  顏姬喬裝了黑髮,一洗平時騷氣,溫柔體貼君子風度地把銀子放在我的手上,把我打發去吃他最愛吃的雞肉粽子了。

  「顏公子,令妹長得和你真有幾分相似,都是人中龍鳳,翹楚可敬。」

  離開酒館前我聽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如此。

  當天傍晚時分我實在閒得無聊了,繞回酒館發現這兩人已不在裡面,從小二那裡打聽來是去了對面的客棧。

  我順藤摸瓜找到了顏姬。見他衣冠楚楚地打開門,我還想這騷狐狸竟是吃素的,未料到裡面的床頭傳來了沈公子有些虛弱的聲音:「顏郎……何人來訪?」

  我精神抖擻地打了個哆嗦。

  看見床頭只露了顆腦袋的沈公子,我想這騷狐狸比我想得要能耐得多,一個下午時間便勢如破竹,從顏公子變成了顏郎。

  「是我妹妹,送粽子來了。」顏姬看著我的眼神充滿殺氣,聲音卻依然溫軟如玉,「妹妹,你先出去吃著,我和沈公子都不餓。」

  我被迫吃粽子,一直吃到了晚上。

  顏姬龍精虎猛,大概會忙到明天早上了。我打算去客棧跟他打聲招呼,直接回陰間休息去。但剛經過皇宮正前方的九華門,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竟是楊雲。

  他隱了形進入皇宮,步履如飛。我一路小跑悄悄地跟在後面,看著他前進的方向,卻越來越不安。

  直到他最終停在了一個貴妃的宮殿前,我的心終於徹底沉了下去。

  從窗口能看見冷蓉正對著鏡子梳妝打扮,似乎在等候皇上的臨幸。楊雲站在那扇窗前,明明可以進去,他卻沒有再踰越一步,只是靜靜地看著裡面女子的背影,眼底一片深黑。

  他一動不動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太監高喊皇上駕到,冷蓉淡漠地站起來,看向站在門口的九五之尊。

  皇上還沒有走到冷蓉面前,楊雲已緊緊握著雙拳,閉上眼轉過身來。

  然後他抬頭,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