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算正眼看了我,眼神嚴肅得讓我覺得犯事兒的人是自己:「要怪便怪我。這一切罪過因我而起。」
原來上次他說思念的故人確實指的是我,當時也確實想跟我和好,這沒猜錯。只不過想和好的原因實在有些尷尬:那晚我不過隨意出來溜躂溜躂,真沒半點弄死冷蓉的準備,只是看著她奪走我的寶貝策兒心裡不舒服,天氣又冷就哆嗦了一下,衝動了一些……楊雲大概聽了他那判官的小報告,以為我是蓄謀好了要去殺他的愛妃,所以只好使出下下策美男計……
我瞅著冷蓉的方向,見她用感懷春秋的目光凝望著皇上,這才更加醍醐灌頂地發現,楊雲跟冷蓉根本就是一對苦命鴛鴦,我這根拋鸞拆鳳的棒槌當了有一些日子了。
我乾咳兩聲,笑得也有些僵化:「夫君,你這是何苦。為了其他男人老婆二十年的幸福日子,居然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不值,不值啊。」
「媚娘,蓉……冷蓉她什麼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們存在。」楊雲走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得像是在接近一直出籠的猛獸,「你聽我的,先和我回幽都。」
本來心情好好的,被他這樣一折騰,我反倒眯著眼防備起來:「等等,我的問題還沒問完呢。皇家血統向來不容侵犯,皇上做事也素來中規中矩,居然會莫名娶了個青樓女子……這樣說來,都是你辦的好事了?」
楊雲側過頭去,算是默認了。
「我一直以為少卿暗度陳倉,把我這水鬼都弄成了個提督已經很冒險了,你比他更狠哪,連陽間的事都插手管上了。為了冷蓉,你送了多少賄銀出去?」
見楊雲不說話,我肚子裡的火便越來越大,幾乎把腦子都沖昏了:
「還有,豐都太后下懿旨為她延長二十年壽命這事兒也是你做的吧?你是編了什麼段子把太后都騙了,這事要是鬧大了可不好。唉喲,光是想想我都心驚肉跳,你是不下無間地獄不掉淚啊。」
終於,楊雲抬頭直視我:「媚娘,別說了。」
「你現在還打算執迷不悟地守著她?哪怕我去豐都大帝那裡把你的事兒捅了,你也要守著她是麼?」
楊雲淡淡道:「如果真這麼做,恐怕連少卿也會牽連進去。媚娘,收手吧,這件事有法子解決的,不要弄到玉石俱焚。」
想起他這幾天對我順從的態度,我氣得渾身哆嗦了半天,才輕笑道:「楊王,你果真膽略過人啊。」
楊雲皺著眉,扶著我的肩,深吸一口氣:「……是我對不起你。」
他如此平靜又百般忍耐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再說下去,簡直就是個醜陋的妒婦。
我鬆了手,轉身衝出皇宮,回到了陰間。
幽都的夜晚,紙錢混著花瓣飛舞,孩童鬼們穿著養父母親制的孝衣歡騰奔跑,長頸畫女拖著櫻紅絲裙和漆黑長髮幽幽地橫移,夜叉鬼們的三頭叉上串著新鮮屍肉在酒樓旁做燒烤……雖然人來人往,但我依然能感到身後有人保持著一段距離,一直跟著我走了好幾條街。
快到回魂街的時候,我從一排燈籠下躥入無人的小巷,果然看見一個黑影也跟了進來。他才走了幾步,我就衝過去把他往外面推:「你離我遠一點!」
忍耐已至極限。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就衝過去抓住他的衣襟,提高音量道:「楊雲,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冷蓉算什麼!你們的關係又算什麼!你從生前就一直偷人,到現在偷不成了,偷著看都比正眼看我好麼!」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伸手搭在我的手臂上。
熟悉的觸感讓身體微微一顫。我敏感地打開他的手:「不要碰我!」但緊接著,熱淚直在眼睛裡打轉:「我才是你的妻子,你若不喜歡我,當初就不該娶我……」
他還是沉默著,手指順著我的發梢往下摸了摸,動作細緻緩慢,一直摸到臉頰。我愣了愣,有些緊張地抬頭看向他。但巷子裡太黑,只能隱約看到他的輪廓,確實像是楊雲。直到那張臉靠近,再開始防備卻來不及了。他的雙唇已經貼在了我的唇上。
酥麻感沿著背脊一路往上衝,一時間不僅大腦嗡鳴,連心都揪了起來。而他原本極其溫柔,卻也有些急性地捧著我的臉頰,與我的嘴唇磨蹭了一陣,便開始不滿足於輕柔的觸碰,舌尖探了進來。我後背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他彷彿察覺自己嚇著了我,又退了回去,輕輕吸吮我的嘴唇。就是這樣,心都快要跳出了胸口,不過多久他卻又一次探了進來。這一回他再沒有退讓了,不論我的身體如何發抖,他都只是堅定地與我唇間纏綿。
可怕的是,他從頭到尾只是捧著我的臉,身體並沒有太大的動作,吻卻越來越深。而且,與他親吻的時間越長,心裡就越難過。到後面,一整顆心臟竟痛到幾乎快要裂開。因為實在無法承受這種痛苦,我推了推他的胸口,他卻意外霸道地把我抱緊,直接捧著我的後腦勺,側著頭更加深入地吻了下去……
雖然巷子裡一片漆黑,我方才只能大約看到他的輪廓像楊雲,但最終還是意識到了這個人不是楊雲。
或許是對男女情愛瞭解尚淺。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個男人親吻時可以如此溫柔緩慢,卻比粗暴的吻還要深沉,還要令人窒息。
就像是漫長歲月的等待已讓人懂得忍耐,卻將累積的相思銘刻入骨。
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年少輕狂的楊雲。
當燈籠搖曳,移動光影剛好照在他身上時,我看見了近在咫尺的深黑睫毛。
花子簫撥開我臉上的發絲,接吻時依然溫柔專注,卻像經歷著痛苦一樣緊緊鎖著眉。
我徹底傻眼了。
花子簫……怎麼會是他?
腦子一下清醒過來,趁他不備的時候我猛地推開了他,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和他對峙著。
花子簫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往前走了一步:「東方姑娘,我……」
不等他說完,我直接衝出了巷子。
因為跑得太過匆忙,回家以後我居然沒看見迎面走出來的人,直接和對方撞了個滿懷。那人扶了扶我的肩,從容不迫道:「娘子,即便是在顏公子那裡吃了委屈想找我哭訴,也還是循序漸進的好。鬼的陰氣重,一下來這麼熱情的我怕會吃不消。」
我拭了一拭額上的汗:「必安,你就放了我罷。今天我已經夠倒霉了。」
謝必安微微一拱手:「願聞其詳。」
「顏姬是個斷袖你也知道,斷袖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門你猜猜能做什麼。我吃了一天的粽子胃有些不舒服,先上去歇著了。」
「原來如此。娘子是剛從顏公子那邊回來了?」
「沒錯沒錯。顏姬還在他的花花世界裡逍遙自在,我實在扛不住,一路上困得要命……」我打了個呵欠。
謝必安靠近一些,但還是在適宜的位置停了下來,衝著我的發際輕嗅了兩下:「身上這香氣,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上頭陽氣重,陽氣重……」
上了樓,房內走出來個一路掉毛的騷狐狸。他用絲綢擦了擦濕潤的腦袋,恢復常態的一頭白髮在黑夜中跟銀子似的閃亮:「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都回來快一個時辰了。」
湊巧這時謝必安也走到了樓梯半中腰,頓了頓又一聲不響地上來。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對我露出了淡淡的不明其意的笑:「娘子既然疲了,還是早些休息。」
被他這樣一提點,我自感天靈蓋被雷劈,睡意全無。
況且,花子簫那般舉動簡直快比楊雲一番不大中聽的話還惱人。一個晚上睡過去,我照了照鏡子,差點以為自己變了鬼身忘記變回來。
即便和三個夫君都沒夫妻之實,我到底是個有夫之婦,和別的男人扯不清對誰都不好。可是,剛決定和花子簫保持距離,大白天我在西城巡邏的時候卻當街遇到了他。
他帶著一幫隨從,跟著商人打扮的厲鬼朝著雲霄琴樓的方向走去。想起前一夜燈籠影子裡亂七八糟的情景,我在他轉身的瞬間再次拔腿逃跑。然而身邊的小夜叉們似乎不能心神領會,在後面大叫起來:
「東方大人,您這是往哪裡跑啊?」
「提督跑了,難道是有案件發生!大家快點跟上啊!」
「東方大人,東方大人,東方媚大人,您等等我們啊!」
跑了不出幾步,我覺得他們再這樣叫下去我真得出名了,直接拐了個彎,在某個攤鋪面前買了一個麻辣肉串。小夜叉們這才領會了我,都跟過來無比敬佩地看著我:「這可是幽都第一辣啊,尋常人吃了都是要燒嘴的,沒想到東方大人竟然這麼擅長吃辣……」
「上次我哥吃了一口,立刻就辣得暈了過去。」
「咱們陰間就是盛產辣椒,跟這一比,陽間的朝天椒紅燒雞塊簡直就是白斬雞啊。」
我看了一眼肉串,又看了一眼和商人鬼暫別朝我走來的花子簫,最終閉著眼啃了一口肉串,一邊流淚一邊道:「好吃,真感動,真好吃。」
大抵是因為和別人談正經事,花子簫穿了件絳紫色的衣裳,頭髮也束了起來,戴了水麒麟髮冠,那些散下來的長髮卻依然厚重黑亮,如雲一般蓋了滿肩。或許說一個男人有遺世傾城之色聽上去有些怪異,但每次看見他腦中總會出現類似的想法。只是每次一想到這美色都是畫在皮上的,就會忍不住背脊發涼。
「東方姑娘。」他走到我面前,一如既往彬彬有禮,卻難得有些拘謹。
「花公子。」我笑得燦爛,拿著肉串的手卻有些僵硬。
旁邊的小夜叉們、路邊攤的老闆們都沒了反應,不約而同地靜默地盯著花子簫。花子簫卻不為所動,繼續望著我道:「昨天晚上我喝了點酒,因而犯了大錯……今天原已做好準備,欲來尋東方姑娘,負荊請罪。」
其實昨天我愣沒從他的嘴裡吃出半點酒味,又想鬼和人不同,興許嘴裡留不住味。
原本心裡有些疙瘩,但他總是有禮到讓人無法說狠話,外加那辣椒燒得嘴疼,我很是豁朗地擺了擺手:「快別這麼說,不過小事,既往不咎。」
「姑娘這樣輕易原諒,子蕭自己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如此客客氣氣又溫文爾雅的樣子,我真無法把他和前一夜按著我腦袋長吻的人聯繫在一起。我嘆了一聲,只好繼續跟他斯抬斯敬:「那依你之意,我該如何做才好?」
「過些日子我要設宴招待一些客人,到時想請東方姑娘賞臉到家府坐坐,以表歉意。」
花子簫說得誠懇,我心裡頭卻有鬼,只是搖了搖手中的肉串:「真的不必和我客氣,這件事我們再議。現在我夫室還在家裡等著,我這廂得失陪了。」
花子簫愣了愣,看向我的身後:「夫室?你說的可是……」
據我所知,顏狐狸又去陽間取精了,少卿的公務繁忙通常脫不了身,就只有謝必安今天在家休息,於是我道:「是我二夫君謝必安。我一大早就和他約好了要中午回去為他做飯,他現在大概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花公子,到府上做客的事咱們改日再商量,告辭。」
剛想開溜,我拿著麻辣肉串轉身,剛好看見黑白無常走過來,然後腦中嗡的一聲變成空白。
謝必安徑直走來:「娘子,今天你不是全日巡邏麼,居然如此有閒心在這裡聊天?」
我一口咬在肉串上,沉默地咀嚼著,打算回頭請個八字先生看看家裡的風水是不是不大好。謝必安見我不回答,又抬眼看了看花子簫:「花公子,好久不見。」
花子簫微笑道:「無常爺,別來無恙。」
很好,他倆還認識對方!
我又咬了一口肉串,滾燙的淚水順著鼻口直往上湧,瞬間濕了眼眶。
謝必安道:「花公子前段時間在業城加蓋的閻羅殿現在門庭若市,閻王爺說你幫他解決了個大麻煩,今天還說讓我回頭當門拜謝你一次。」
花子簫道:「哪裡,這是我分內的事,讓閻王爺別客氣了。恰好方才我跟東方姑娘提到了上次與你聊過的家宴。到時候如果你們有空,可以一起過來。」
謝必安道:「娘子打算去麼?」
我默默流淚啃著肉串,已經不想說話了。
花子簫很是善解人意地幫我解圍:「本來我想今天和她討論,但她說和你有約要先回去為你做飯,所以就想先離開。」
謝必安先是不解,看了我一眼之後用哭喪棒在手心敲了敲:「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那娘子我們先回去,不打擾花公子談事了。花公子,家宴之日我們再登門拜訪。」
謝必安帶著我轉身走回范無救身邊,嘆道:「范兄,我今日才知道,我這娘子不僅有內助之賢,對丈夫更是體貼入微。只是娘子,你下次約我的時候,還是先讓我知道比較好。」
范無救淡漠地看我一眼:「你娘子一直在哭。」
謝必安輕拍了拍我的肩:「沒事,她只是太感動了。」
我把剩下一塊肉的肉串扔在地上,流淚看著范無救:「無常爺,你應該把你的寶貝狐狸公子看牢一點。昨天若不是他把我扔在京城,我也不會……唉,一言難盡。」
范無救道:「什麼寶貝狐狸公子,我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大力吸氣,擦著眼角的淚水:「什麼意思?你不是心甘情願為他做很多事麼。」
謝必安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那是因為顏公子把范兄心愛的女人迷暈了。他以此女為把柄,把范兄當牛馬使已經長一段時間,若不是看中了陽間的書生,恐怕到現在都不會放過范兄。」
我愕然:「竟是這樣……他為何要這樣做?」
「狐狸精做事,你還指望他給你個合理的緣由?」范無救似乎有些不開心,「我問過他,他說是因為無聊,看我不順眼。」
陪范無救走到交叉路口,我和謝必安一起回了家。在路上我不由感慨道:「沒想到顏姬居然從頭到尾只是在利用范無救,我以為範無救對他多少都有點感情……」
「娘子何故如此驚訝?相比較娘子的八面駛風,顏公子使的不過是小把戲罷。」謝必安細長的眼睛微微一彎,「必安何德何能看見其中幾面,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昨晚的事他大概猜到了八九分。但真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乾脆沉默品嚐著巨辣的餘韻,一直回到了停雲閣。
真是漫長的兩天。
其實這些關係雖然複雜,但起碼不會讓我想起楊雲和他說的話。
可是,就在想著自己短期內不會再看見他的兩天後,他卻親自上門拜訪了我。
為陽間老爹祈福的三炷香上煙霧繚繞,楊雲負手站在香前,黑色的長袍修得他身姿挺拔清俊無比。
看見這個背影,我的心臟忽而一陣刺痛。原本還以為是兩天前的陰間辣椒又一次發作,可是越看他的身影,刺痛感就越清晰。
媚媚……
媚媚……
腦中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在呼喚。我知道那是楊雲的聲音。可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從來都跟少卿一樣,只叫過我「媚娘」。他也從來沒有用那樣溫柔的聲音對我說過話。
模糊的思緒中,他額心的淡紫菱形印記若隱若現,笑容淡雅卻讓人有落淚的衝動。
我和楊雲之間並沒有什麼夫妻情深的回憶,他甚至背叛了我無數次。可是像是刻在七魂六魄裡的命運,他總讓我覺得我該為他付出一切,無論錯到什麼程度也都該原諒,不然我就會抱憾終生。
明明不曾有過遺憾的記憶,我卻比任何人都害怕後悔。
無條件愛慕一個人,原來也並不一定要擁有清晰的記憶和理由。
終於,楊雲轉過身來,看向我發紅的眼卻是冰冷而憤怒的:
「東方媚,你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