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過橋(二)

  懸在室內的大紅燈籠輕搖,把暖閣襯得如同濃烈墨畫一般。花子簫身後的繡幔也微微擺動,蓋住了青綠銅鼎。可是,直到窗外孤魂的花腔令鼓響起,震落了滿院的紅花,他才終於開口道:「既然你已決意留下,我就不會再放你走。」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總算明白他這句話裡的意思。而且,越是細細回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越對比他素日的與世無爭,心中的涼意就愈發滲骨:「……你還打算害死多少人?」

  「為了留住你,多少人都可以。」他毫不延緩地說道。

  同枕十年,我知道他很多事。譬如才學淵博,精通音律,喜焚宮香,愛品名茶,海量卻不愛酒;後院裡種了許多野花,也愛蓋滿青苔的盆景;口味很清淡,吃飯不挑剔,喝茶的嘴卻高貴得很;偏心漆茶盤、紅紫透雕鑲花卉草書的茶壺,至愛六安瓜片;妙筆生花,字跡有王羲之遺風,自成一體,幽都一名女鬼將他的字畫以金絨繡出,為陰間仕宦富貴之鬼收藏,名之「簫繡」;他的皮膚是象牙色,鼻子高高的,此時一身銀紅色的綾袍加在身上,自是風度翩翩,無以倫比。只是並未料到,為妻十年,我竟從未瞭解過這個人。

  在我眼中,花子簫一直是個神仙心性的公子,他溫文儒雅、與世無爭,之所以為鬼,是因為仙界犯了全天下最大的錯漏。

  「我先走了。」

  我不由打了個哆嗦,後退兩步就轉身想要逃離這裡。可還沒走出幾步,大門就被一道暗紅色的光封住。我呆了一下,剛想質問,他已將我打橫抱起,朝臥房的方向走去。我推了推他的胳膊,錯愕道:「你做什麼……放我,我要出去!」

  他加快腳步,卻沒搭理我。

  「發生這種事,你還想我怎樣?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會回來。」

  嘴上是這麼說,心中卻已經有些慌亂了。十年期將滿,我又才向閻羅王提了要下無間地獄的申報,倘或不及時取消,我就真得永生永世和這人待在陰曹地府了。眼見我們倆的臥室將近,我從未哪一刻會像此時這般,覺得它像是鬼門關,陰暗漆黑,深不見底。這種畏懼加上被背叛的寒意,頓時吹走所有情濃愛意,清晰了十載糊塗。

  我抓著他的衣領,哀求道:「讓我出去。我從來沒做過愧對你的事,你何以逼我至此?看在那麼多年夫妻情面上,放我一條生路,讓我去投胎。」

  那一刻,我明顯感到花子簫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他的臉依然如同一汪湖水,毫無漣漪。他用肩膀撞開門,把我抱進去,扔在床上。我剛掙紮著坐起來,他已化作一縷青煙,離開臥房。然後,他推開窗子,一顆美麗的頭顱出現在窗欄旁,在紅梅花枝下朝我露出憂鬱的微笑:「你若現在走了,我恐怕再活不了。即便你恨我,我也要把你留下來。對不起。」

  黃昏時分,他命人送我用膳,我一口沒沾。然後他把飯菜端進來,親自餵我,我把盤碗全砸了。他默不作聲地離開。天黑以後,他回來替我更衣,欲與我歡愛,比平時要慇勤得多。但我完全不買賬,無論他怎麼取悅,都抱著胳膊縮在牆角不回應。他在床頭坐了大約半個時辰,忽然俯□含住我的耳垂,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不顧我的反抗把我擰過來,用膝蓋分開我的雙膝,半強迫地逼我就範。他彷彿並不陶醉其中,除了細微的喘息聲,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我耳邊低喃著「對不起」與「我愛你」。事後我強忍著淚水,使勁打他,一口口狠狠咬在他的身上,一整夜無眠。

  我不曾問過他幾時才能放我自由。因為心裡清楚,那道門從來都沒有鎖過。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踏出這個家門,隨時可以離開他。但多年來的信任與夫妻情誼,早已變成一道道無形的枷鎖,把一整顆心完完整整鎖了起來。

  終於親眼目睹數個日出日落,我盤算著投胎的日子已至,大清早的便衝出臥房,好似拋了鞍的馬一路狂奔離開回魂街,趕到閻王殿。閻羅爺原本在蘸墨批改生死簿,一見我手一抖,一枚銅板大的墨水落在簿子上:「東方千騎,不,千金,這又是哪陣風……」

  「我想投胎!」我從未如此開門見山。

  閻羅王愣了一下,回頭無助地看看牛頭,又看看馬面,吞了口唾沫:「我的大小姐,你跟子簫小倆床頭吵架床腳和,昨天想生死與共,今天又想永不相見,也頗有情調。但投胎可不是小事,你要過了橋再後悔,我就實在沒有辦法了,畢竟六道輪迴可不是閻羅殿,可以隨你亂來的。一旦投胎,你倆就很可能永遠錯過了,你先考慮清楚,想好再告訴我。」

  他見我整個人陷入呆滯狀,終於嘆了一聲站起來:「罷了,我懂你,今天是最後一日,你若不投胎,可得和子簫留在地府過苦日子。來,我帶你出去走走,談談心,見個人,你想仔細了再做決定。」

  他帶了兩三個隨從,領我離開閻羅殿,在幽都孤魂淒零的長街上散步:「你和子簫恩愛多年,應該知道他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骨子裡是很重情誼的。」

  「嗯。」

  「他先前在上頭為仙時,曾經有個貌美如花的妻子叫青寐,不知你聽過沒。」

  青寐,這名字聽上去真是異常耳熟,可我晃晃腦袋又揉揉太陽穴,怎麼都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也只得說:「我聽過他有個心心唸唸的前妻。」

  「那便是青寐了。因為從我認識他起,他就從未續過弦,你是第一個。」

  這話聽得我是又感動又膈應,我望著遠處的雲霧不說話。閻羅王道:「當時他們夫婦二人在仙界犯了事,被打下來,子簫救了青寐,自己進了無間地獄。青寐則進入輪迴不斷投生,和他永生永世再無交集。當初九天玄女為子簫的痴情感動,向天帝求情讓他起碼能在青寐輪迴時看看妻子。天帝說透露命數是絕對禁止的,但也同意讓青寐每一世為人的名字都帶個『寐』音的字,這樣算是給子簫一個提示。」

  聽他說得越多,我的心就跳得越快。心中一直有個猜想,可多年來總是想說又不敢說。此時我張了張口,幾乎將之脫口而出,閻羅王卻長嘆一聲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只可惜你與這青寐,確確實實不是同一個人。青寐這兩世投生說好不好,前世是懸崖上一隻蒼鷹,這一世剛在一座枯廟旁發了芽,過些年份便會長成一棵梧桐罷。」

  像是一顆重石落在胸口,我長久不能言語。不出多久,我們走出鬼門關,忘川水聲潺潺,對岸有一座小竹屋依山傍水建在河灘之上,週遭為蘆葦所蓋,開窗擲竿便可垂釣。我望著那小竹屋出了神,小聲道:「子簫知道我不是她,對麼。」

  「他一開始以為你是青寐,可後來如何,我便不清楚了。你還得自己問他。」

  我搜索枯腸,確定他曾告訴我,我不是他妻子。但再多愚昧的話我也不會再問。閻羅王告訴我這個段子,也只是想讓我摸清事實,便是無論我是否願意為子簫留下,他心中都會有個青寐。無論我與他有多恩愛,我們故事的開端,也是因著一個青寐。冷蓉即便出自青樓,也有一顆但求一對一真情的心。從楊雲開始我卻始終毫無長進,屈居第二也甘之如飴。楊雲是少時痴迷也就罷了,可子簫……我在他身上委實投入了太多太多。

  想到這裡,我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胸前的疼痛過去。

  閻羅王在我耳邊低聲道:「東方千金,想不通事情時,可以試著把目光放長遠一點。你且看河對岸。」

  我睜開眼,失望道:「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竹屋。」

  閻羅王笑得很是陰險,伸手朝竹屋的方向彈了彈,那窗子便被一道風吹開,裡面一件高懸的白袍子隨風起舞。我錯愕地張口,立即認出那是某個人最喜歡的衣服,不由往前垮了一步。

  「人莫不飲食者,鮮能知味也。」閻羅王指向那邊的手隨著一轉,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隨著他的動作看去,看見了奈何橋上的一堆痴男怨女,淒厲幽魂,還有靠在橋欄上望著我的湯少卿。

  閻羅王道:「這小子辭官十年,一直住在河對岸,你天天路過這裡,哪怕少看一眼子簫,都可以看見他。今天是他等你的最後一日,不管你是否打算過橋,好歹都去送他一程。」

  我提起一口氣飛奔到奈何橋上,卻在少卿面前猛地剎住腳。他朝我拱了拱手,微微一笑:「夫人,別來無恙。」

  我望著他久久不動,最終只是淡淡笑道:「你這金門繡戶的小王爺,居然能在那破茅屋住那麼多年,這怨氣怕是比陰間所有的鬼加起來都要大。」

  少卿大抵萬萬沒料到我會這麼說,短暫怔忪後,只低頭笑出聲來。

  

  我與少卿一起到閻羅殿走了一遭,在投生契上大筆一揮,蓋了手印,又一起回到奈何橋。直至這時我才知道湯王爺果然是享福的命,哪怕住在竹屋裡,也沒忘記當初說要與我成為三世長壽夫妻,早把接下來三輩子的胎都選好了。

  天微微亮,雨水細細密密地落下來。長髮吊死女鬼抱著繡球燈,在幽都城內漂游;被腰斬的官員走幾步路便落成了兩半;遙遠的小屋中,有腐朽之鬼穿上美人皮,對鏡梳妝;無頭鬼提著藤黃燈籠,滿河岸尋找自己不小心弄丟的腦袋;城外無常爺帶著一群小勾魂,把一群哭天喊地的生魂拖入冥府;冤死的新娘抱著懷裡腐爛的孩子哭哭啼啼,大紅蓋頭擋住了臉,繡花紅鞋捆住了腳;船伕戴著斗笠,剝著生人手指,啃雞爪子一般在船頭吃得正香……這幽幽的陰間又要開始了新的一天,我跟著少卿走上奈何橋,回頭看著滿眼的群魔亂舞,聽著鬼哭魂鳴,終在忘川旁看見了熟悉的紅色身影。

  那彷彿是靜水深流處,一抹濃郁的幽香。

  花子簫撐著油紙傘,紅袍如火,長髮似漆,一雙眼在傘下的陰影中顯得異常幽深。任何新來的生魂都不會猜到,這樣一個貌美如畫的公子,卻偏偏正是陰曹地府裡最駭人的一隻畫皮。只要他靠近,所有惡鬼都會自然退散。他站立的位置,只有蘆葦細雨隨風搖曳。雨水落在他的肩上,黑絲綢般的長髮上。他望著我的眼神,與十年前一模一樣。

  我深吸一口氣,握住少卿的手,沉默地轉過身去。

  倘或來生有機會,我希望永遠不會想起這一世發生的事,好讓我被傻傻蒙在鼓裡,好讓我給自己一個機會,讓你再騙我一次。

  但子簫,我與你今生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了。

  

  陰間百年如一日,忘川水滾滾而過,紅花開遍兩岸。

  奈何橋對面便是通往來生的路,一眼望不到盡頭。喝孟婆湯之前,我曾經想過要回頭,最後再看一眼橋下的身影,但還是沒這麼做。

  我和少卿喝了湯,終是一同走過了這座橋。

  

  三生石上,我看見了前生昔日的種種。

  紛亂的景象中,其中一幕如同濃霧中的冷月,豁然劈開了所有的記憶。笙歌石橋,河中碎月,還是凡人模樣的無常爺水光盈眸,少了地府初遇時的陰氣,多了幾分英氣,喚了一聲我那一生的名字。

  

  直到幾生幾世過後,我才知道,在我離去後,子簫甚至沒再見過他的妻子。

  只是,在陰間的最深處,忘川河旁,幽幽燈籠高掛紅樓。陳舊的古箏磊在窗檯上,再無人奏樂。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握著毛筆,倚欄而坐,獨自畫著紅衣美人皮。

  

  遙記當年初相歡,七月的荷燈,紅衣的美人。

  

  美人逢面徒奈何。

  

  《奈何》網路初版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