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基有詩曰:「人生在世一蜉蝣,轉眼烏頭換白頭。」這話絕對僅限於凡人的那個世界。
數年過去,上頭的世界白雲蒼狗,下頭的世界鐵板不易。策兒到了變聲的年紀,頂著個公鴨嗓到處跑,臉部輪廓雖還稚嫩,但也漸漸有了英俊小生的影兒。宛兒也到了荳蔻年華,站在一把子水蔥兒似的姑娘裡,竟也很是出類拔萃。可嘆的是,她和策兒兩人感情似乎沒兒時那麼好,時常鬧彆扭不說,有時候還吵得面紅耳赤,互相看不順眼。
而沈公子自與顏姬三年之約後,寒窗苦讀,發憤圖強,終於在第三年金榜題名,為皇上欽點了狀元,大紅袍子上了身。翰林府賞一品御宴,文人騷客幾番風雅,風風光光過後,沈公子心中惦記著的,還是京城那棵鬱鬱芳芳的桃樹。
月下一壺桂酒,折枝一束桃花。沈公子心懷忐忑,等著與故人重逢。
然則到最後,酒喝完了,花凋零了,還是沒能等來要等的人。
我跟顏姬說,你這回眼神不好使,沈公子是個長情的人,這樣做不地道。顏姬搖搖手指頭,說再等三年,你且看他。
此後,沈公子果真如他所料,鯉魚了個跳龍門,名利雙收一帆風順。他搬到京城兩年後,把自個兒的一家子人也帶了過去,包括他五歲的親妹子。而離奇的是,這妹子生得跟花似的,卻是個難得的鬼才——大字還不認得一個,就嗜上了賭,搖色子摸麻將天九牌鬥雞走馬她是樣樣精通。
一日大司馬帶著小兒子到沈公子家中做客,因和沈公子聊得投緣,就把小兒子扔到了後院。司馬小公子虛長沈小姐幾歲,生得虎頭虎腦的,脾氣略有些暴躁,渾身是勁兒,一會兒便把整個後院裡的兄弟姐妹嚇得不敢說話。只有沈小姐膽子頗肥,拿出一對蛐蛐兒給他,說你選一隻跟我鬥,誰的蛐蛐兒贏了,就算誰贏,輸家為贏家做牛做馬十年。司馬小公子見對方不過是個小姑娘,毫不猶豫答應,並選了大的那隻蛐蛐兒。
結果便是,這未來的武狀元果真逃到天涯海角,也沒能逃出沈小姐的五指山,這輩子又被套牢了整整十年。
沈小姐固然生了顆冰雪聰明的腦袋,她兄長考上金榜的腦袋,卻彷彿是石頭做的。
皇上看他是越看越順眼,沒過多久便招他當駙馬。可沈公子違抗聖旨,寧死不屈,還堅持說自己已有婚約。礙著這個理由,皇上不好發作,但也不再寵他。不出兩年,他便連降四級,還被發配到京城外去安撫瘟疫百姓。沈公子這些年原本鬱鬱寡歡,身子骨不大好,這一去,毫不意外也染上了病癘,短短一個月內,便再也沒從床上下來過。
沈公子是狀元郎,這等人物都是由無常爺親自勾魂。范無救和花子簫一次閒聊,提起姓沈的狀元郎即將赴召玉樓,馬上要去生死簿上登記。聽說這一消息,我立即命人去尋顏姬。那時,顏姬剛好在流連草叢,和一群琵琶精面首**蝕骨。這些年他愣是沒踏入京城半步,聽說這件事,卻立即飛奔到陽間。
我心裡還是很擔心他,但因為被禁足,只能在陰間等消息。然而等了十多天,只從一些鬼卒那裡聽說,陽間有個狀元郎本來是要死的,近日不僅大病痊癒逃過一劫,還馬上要娶公主當駙馬爺了,這命不是一般大。
之後我直接去找黑無常,想問他顏姬的狀況。可到了無常府,卻看見另一個女子正上門拜訪。兩人因為都在等范無救,不過一會兒就搭上話了。
「我是來謝恩的。」女子淺淺一笑,「我前些年中了一個狐狸精的**咒,到十多天前才解開。我好姐妹說,這些年一直都是無常爺在保護我,順著那狐狸精的意思去做事,才留住了我的性命,所以想親自跟他道個謝。」
「原來如此。」
我點著頭,心裡卻更焦急了。這應該就是騷狐狸用來威脅范無救的姑娘。他的**咒應該只有他本人才能解。半個月前日子沈公子差點歸天,他按理說沒時間忽然回來解咒又再消失。
**咒失效,難道是因為……
正心慌意亂,范無救親自出來見客了。
女子笑意更深了,頓時百媚橫生:「無常爺,托你的福,我身上的妖咒解開了。」
「是嗎,那就好。」范無救難得露出溫柔的表情,但很快又轉向我這邊,淡淡說道,「東方姑娘,你跟我進來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說。」
「好。」我點點頭。
范無救又對那女子說道:「今天有事,我改天再來看你。」而後把我帶入府中。
其實,我早已做好聽見噩耗的準備,從大門走到前院的路上,一直心情低落。
但到正廳門口,進入眼簾的第一個事物,居然是盤在灰鼠椅上的金白毛糰子,還有下方垂著擺動的幾根金毛尾巴。
我飛奔過去,蹲在那條九尾狐面前:「顏……顏姬?」
九尾狐看了我一眼,翻了個白眼,伸了個懶腰,又懶洋洋地縮成一團睡覺去了。
其實十分不確定這是不是顏姬。印象中,顏姬的狐妖原身要比這個大很多,眼前這隻狐狸簡直就是嬰兒大小。
「這是顏姬嗎?」我回頭看向范無救。
「是的。他把千年內丹給了別人,所以不但變回了原型,還縮小了很多,估計幾百年內是沒法化為人形了。」范無救走過來,也蹲在他的旁邊,用手指捅了捅小狐狸的肚子。狐狸渾身毛立刻聳起,眼睛發紅地看著他,但只能嗷嗷嗷地叫幾聲,甚是憋屈。
「顏公子,這就叫惡有惡報。以後壞事少做,知道麼。」范無救又捅了捅他的肚子。
騷狐狸終於怒了,一下跳起來,吊到范無救的身上,在他胳膊上又啃又咬。無奈他現在殺傷力就像個奶娃娃,咬了半天,范無救都沒點反應。他也只能繼續無趣地縮回椅子上,用小屁股和縮小的尾巴對著我們。只是那尾巴上的毛雖有新生寶寶的光澤,卻一根根立了起來。
從那以後,范無救便飼養起了幼狐,我也時不時去逗弄一下小動物。其餘時間在家裡種種花,作作畫,等花子簫回家後,與他過著平凡溫馨的夫妻生活。
這樣日復一日,光陰荏苒,九年時間眨眼而過。
冬去春來,又是個陰雨天。
細雨輕寒,衣滿風聲。對岸不知何時蓋起了一棟小竹屋,屋前綠樹蔥蔥。落葉映奈河,水岸一望,萬里一片白茫茫。行舟由遠及近,舟影掩著樹影,緩緩靠了岸。
幾名隨從下船後,紅袍公子撐了傘,提著衣擺從舟上下來。
我趕緊收了傘,衝過去鑽到他的傘下。花子簫微微一怔,隨即笑了:「媚媚,怎麼你也在這裡?」
我挽住他的手,抬頭看向他:「我來接你。」
花子簫轉身打發掉了隨從和意生,和我一起慢慢在河邊踱步:「娘子今天表現非凡,不知有何指教?」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要跟我客套,就是想你了。」
花子簫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拍拍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輕輕說道:「其實,方才我在舟上,也是在想著媚媚。」
「是麼……」我故作心不在焉地看向別處,其實是藏不住臉上的笑。我笑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認真地看向他:「子簫,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
「嗯。」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花子簫故作迷惘地沉思了小片刻:「我不知道。」
「明年十年期滿,策兒參軍也將結束。我的投胎期限快到了頭。」
其實這個話題並不好開口。九年來,我和子簫沒一個人提起這件事。即便是即將滿期,他也從來沒跟我說過。因此,聽我說出這句話,他臉上的笑意漸漸褪了下去,聲音也更低了些:「放心,我沒忘記。」
我揚揚眉,好奇道:「那你可知道我該幾時去投胎?」
「現在還不清楚,畢竟那是一年後的事。」花子簫的睫毛垂了下來,握著傘柄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到時候我會為你安排的,你什麼都不用操心。在這之前,我們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好麼。」
我想了想,歪過腦袋看他:「可是,我現在就想投胎,該如何是好?畢竟策兒也長大了啊。」
花子簫並沒太大反應,只是淡淡道:「時間還沒到,你是走不了的。」
「不要這樣……」我抓住他的胳膊,賴皮一樣用力搖了搖,「子簫,子簫,你那麼神通廣大,一定有辦法讓我早投胎的,對不對?」
花子簫終於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我,冷冷地說道:「九年你都忍了,多忍一年,有這麼困難麼。」
我眯著眼,憤憤道:「忍不了。」
他靜靜地盯著我,臉色蒼白,張開嘴唇半晌,才說出一個字:「好。」
「啊,你真狠心。」我委屈地吐了一口氣,怨懟地看著他,「畢竟昨天晚上我們才有過肌膚之親,現在我要走,你居然連留都不留……是不是想早點打發我走,好去尋花問柳呀?」
這下他連嘴唇都發白了。
「這九年裡,每天我都恨不得把一天當成兩天用。每天都不敢睡覺,因為多過一天,你在我身邊的時間就要少一天。現在你想提前投胎,還說我狠心……你到底有沒有心?」
「提前投胎怎麼了?」我眨了眨眼睛,完全不知所云的態度,心裡卻忽然難過起來。
花子簫眼神冷漠,寒聲道:「投胎轉世,你懂這話裡的意思麼?不是說你過了一輩子,可以再來和我重聚。轉世以後,我們就是陌生人,永遠的陌生人。」
他的語氣很淡,但我卻差點因此哭了出來。
我搖搖頭,忘記他說的話,抬頭笑道:「所以,我才做了決定。十年期滿,就下無間地獄。」
花子簫愣住。
「……什麼?」
「不知道我會在那裡待多久,但肯定會出來的。在這之前先說好,你必須答應我兩件事——第一,在我進無間地獄的時候,你不准找別的女人,必須等我。第二,你不准拒絕,如果想說什麼為我好讓我去投胎,那現在就送我走。明白了麼?」
花子簫沉默地聽完,睫毛顫了一下,望著我的眸子中有水光閃爍。最終,他只說了一句話:
「我陪你一起去。」
其實,我和他說的是恐怖又噁心的事。一個是扒皮削骨,一個是噩夢重現,兩人都將變成血池地獄中血肉模糊的腐屍,可是,卻沒有半點後悔。
只覺得眼前一切都比以往更美,花如錦繡,人似春風。
…………
很快,又一年過去。
進無間地獄不是件小事,若只是作姦犯科,搞不好會被送到十八層地獄,煎炸一圈再撈回來。縱觀六界,還沒哪個妖鬼神魔自主去申請永世不得超生。因此,我特意準備好了口供,打算去閻羅王那裡報個道,再去豐都大帝那裡陳情。
自從老爹投胎,閻羅王又變得跟以前那般兢兢業業。門口大鬼小鬼排隊等候,他還是淡然處理公務。眼見黑無常帶著一群勾魂跟班過了拐角,我等得無聊,一時來了興致就跑過去想打個招呼。不料還沒走近,就聽見兩個勾魂嘲道:
「你剛才看到麼,東方媚真的打算下無間地獄,據說是打算去陪她夫君。」
「話說她留在陰間不是為了她弟弟麼,怎麼花子簫改了她弟的生死簿,都這樣輕易原諒了?果然女人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啊。」
「不,這事她彷彿根本不知道。就是個傻子啊,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
「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怨不得她。在她看來,不,在很多鬼看來,花子簫都是個正人君子不是麼。不過稍微用腦筋想想就知道,他在陰間待了這麼久,怎麼還能是正人君子。你看東方媚來這裡以後,他殺了多少人。看當初那冷蓉,還有那叫妙什麼的……」
「死的都不作數,最慘的是湯王爺吧,好生生一痴情郎,連和東方媚三世的夫妻胎都定下了,卻被他硬逼著去投胎……我現在直接懷疑啊,顏公子變回畜生、我們白無常爺的死和他也……」
這時,范無救的聲音響起:「你們倆在這裡廢話些什麼,快過去做事。」
聽到這裡,腦子裡的血像瞬間流失,胸腔裡有一口氣提不上來。我扶著廊柱,眼冒金星,幾乎站不住腳。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閻王爺派人來通知我入殿。
我晃晃腦袋,努力保持清醒,跟了進去。閻王爺果然是被老爹坑過太多次,見了我立刻笑開了顏:「什麼風把東方千金都吹過來了,你爹爹現在日子過得很是舒坦。」
「我……十年期將滿,投胎的日子也快到了。我還是放心不下家弟,想找閻王爺看看東方策的生死簿。」
「原來如此。稍等,這就去找給你。」
他動作神速,像生怕我提到了其他人。不過多時,生死簿便翻開在寫「東方策」的頁面,為鬼卒雙手奉上。
簿子有些陳舊,但果然是有改動的痕跡。
我喃喃道:「奇怪,子簫跟我說,十年前他改過兩次策兒的死期,何故這裡只有一次?」
「兩次?他只找我改過一次,莫不成是在豐都大帝那……」閻羅王說到一半,看見我的臉色以後,忽然住了口,自己臉色也變了,「東方媚,這事,這事你自個兒知道就好,可千萬別去找花……」
不等他話說完,我已衝出閻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