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碧煙(二)

  聽過必安的段子,總覺得有塊大石頭堵在胸口。回去以後,見他還是坐在廳堂裡,持筆在賬簿上寫寫劃劃,與往日無甚不同。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點在必安身上是無法得以體現。他非但神采奕奕,見我回來,還抬起眼皮子,刻薄了我幾句。何況他那點舊事,還真是和我沒半分關係,我若莫名去慰藉慰藉,反倒有些不成體統。

  也只好吩咐丫鬟們備水沐浴,然後出來休息一下。

  下了花簾,夜雨乍歇。

  我在浴室的木桶裡舒服地泡著,又聽見外面敲門聲。以為是丫鬟提熱水來了,便應允讓她進來。沒想到丫鬟熱水是水來了,她身後卻跟了個花子簫。

  這下可實在,我一整天的小情緒頓時煙消雲散,整個兒夾緊屁股,縮在木桶裡一動不動:「子簫,你進來做什麼?」

  花子簫指了指丫鬟的水桶,很不以為然地招呼她為我加水,自己點了香燭,在彩屏上掛了一條白狐鶴氅,和一件孔雀金線如意絛。而後他淡淡說道:「春寒料峭,沐浴後穿太少會凍著。」

  丫鬟站在一旁,雙眼露出羨慕之色:「花公子和小姐真是夫妻情深。」

  我窘到差點一頭鑽水裡淹死。

  不過多時,丫鬟走了,我完全僵成了塊石頭,花子簫依然無所察覺,在我身邊伺候得周到,跟我說洗好告訴他。我拖了近半個時辰,水都快涼了,才忍不住悄聲道:「我要出去了。」

  原是暗示他趕緊離開,他卻大大展開浴巾,示意我起身。

  「這,這不好罷。」我往水裡縮得更深了。

  花子簫淺淺笑道:「娘子,你什麼樣我都見過,此時還生疏客套起來。」

  可是……

  我知熬得越久,就越難過。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閉了眼,用兩隻胳膊在身上遮遮掩掩,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他倒毫無遲疑,用浴巾將我包住,把整個人抱出來,坐在一旁的杌子上。他為我套了如意絛,用浴巾順著小腿,擦拭到足尖。

  夜闌焚香,夢繞紅窗,他的濃睫裹上淡金燭光,在光影中,臉部的輪廓幽深而分明。忍不住頭盔他,目光就不由自主移到他的唇上。他至始至終都認真地為我穿戴,沒有亂碰亂摸,那麼正直的樣子,反倒讓我心裡有了一絲使壞的念頭。

  我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他眨了一下眼,回頭看著我。我總算忍不住,湊過去親了他的嘴唇。這鵝毛輕落的一吻,也令不知何來的勇氣,隨著渾身力氣被抽走了。他反應卻極快,立即綿纏地回吻過來。

  套上身的鶴氅滑了下來,身子也似隨了心,火燒般熾熱起來。

  花子簫的手捧在我濕潤的發上,水珠沾浸他的衣裳。他氣息不穩,但說話的調調,仍是溫文儒雅:「我知道夫妻之間理應舉案齊眉,時刻唸著此事,是萬般失禮,娘子也不是很適應與我天天都這般……」

  「行失禮之事……」前半句話剛說出來,我明顯察覺,血都從脖子衝到了臉上,臉頰滾燙滾燙,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若是與你,沒什麼不妥。」

  花子簫愣住,我們之間再沒人說話。

  好在夜已深,門外深院寂寂,雨聲浪浪,似也攔了閒人再出來轉悠。

  俄頃,他雙眼又轉柔和。

  「媚媚,我向來懂得憐香惜玉。」他在我耳邊悄聲說著,原本在系如意絛上繫帶的手,順勢把那繫帶又拉了下來。

  開始我還在想,花子簫果真是仙人托生,便很是懂得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我和他分明成了親,提及此事,他還如此彬彬有禮,彷彿唐突了我。

  但小半個夜過去,他將我從浴室抱回臥房,我才意識到,他分明是口談道德,志在穿窬!說那麼多動聽的廢話,就是為了使我心甘情願被他禽獸不如地……

  而且,在做過那樣,那樣,還有那樣的事之後,他還頗有教養地說道:「對不起,我太粗魯了。」

  瞧瞧,肚子裡有墨水的人是活得自在,粗俗、下流、污穢、不成體統、不知廉恥之事,他一個「粗魯」便輕描淡寫帶過了。

  接著,他又與我題詞**,賞花賞月——誰有這個心思看大圓餅似的月亮?先救救我的筋骨……

  然則我發現對他依然瞭解尚淺。之後看他擱了筆,卻不是躺在旁邊睡覺,而是半覆在我身側,手指纏著我的發,吻著我的鎖骨。

  我頓悟,他在那文縐縐地搗騰那麼半天,不過是想我小憩片刻。

  縱然我是神仙,也經不住如此折騰。

  半夢半醒之間,我像是看見了花子簫,又像是看見了楊雲,到最後他們誰是誰,我也再分不清。只依稀記得,自己看見了雲霧仙山,風煙靄靄,一群白髮仙人打從玉宇樓台上下來,最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個,卻留了一頭青絲。

  碧玉花開滿靈山,淡薄如霧,襯映了他額心的紫色菱形仙印。他隔著鳳樓龍闕遙望我,張了張嘴,聲音卻是在耳邊響起:

  「十年期一滿,你安心去投胎。我可以等你,即便天不隨人願,你再忘記我也無妨。我不知我可以等到何時,但我會一直等。」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世事安能得兩全?只嘆痴人想不了……」

  可惜我睡得太沉,怎麼都起不來。到最後,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真還是幻。

  新婚夜大醉,作畫時動情,情事也只是個陪襯,還有些拘謹。這晚過後,我與子簫在榻上待了兩天兩夜,從頭至尾都是雲縷凌亂,衣衫不整,算是徹底放開了。

  床頭掛著水墨字畫白綾帳子,翩翩君子躺在床榻上,做的卻全是不那麼高貴的事。有詞雲「酒香唇,妝印臂,億共人人睡」,短短十二字,道盡男女情思。然而,所謂極盡纏綿,原來並不只是巫山**之時。

  花子簫提著酒壺,小酌一口,湊過來往我口中送酒;他挽起我的青絲,從身後在我肩上啃下一道道紅痕;不曾如此離不開哪個人,哪怕是睡著,也要把腿搭在他身上;夜裡天轉涼了些,打了個哆嗦,自然而然地就靠在他身上;兩人長髮如絲,衣物半褪,盡數纏在一處;肌膚只稍碰著,他便會直接伸手,把我撈到懷裡,摟著繼續入睡……

  所謂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多半指的是我這種衰人。經過這兩個晚上,我非但不覺得羞,還有些離不開子簫。好在子簫性子較淡,大白天的從不踰越,只晚上與我同房。

  情愛誤事,這也絕不是假話。興許這些時日一顆心都為子簫傾倒,在我看來,所有人與事都與以往無甚差別,便不曾留意其它事。

  時光如梭,七月半將至。陰陽兩間一片混亂,陽間的殺人奪魂,陰間的投河過橋,七魂六魄滿天飛。這類事見多了,也漸漸習慣起來。可是,當聽見野鬼長嚎著,無常爺跳了奈河,我還是久久沒回過神來。

  先是以為此無常爺是范無救,因為他這人向來神神叨叨,突然跳河尋樂子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我跟著大片鬼群衝出幽都,聽見旁人七嘴八舌說著七爺七爺,一顆心忽然沉了下去。

  待我趕到奈何橋旁時,那裡徒有黑無常跪在地上痛哭。一群官府鬼卒乘舟下河,探鉤子去撈河面的布料。

  河面沒半個必安的影子,倒是漂著他的帽子。哭喪棒不見了,白無常的一身雪衣卻與碧煙羅纏在一處,隨著紅浪起起伏伏。

  必安逝川後三天,陰間毫無動靜,陽間卻下起了鵝毛大雪。京城老百姓們討論著有冤情,因而又一次鬧騰得上下不得安寧。陰鬼們卻都知道,無常爺這一去,並非冤案。當時橋上新的舊的鬼成百上千,無一不說他是自己跳進去的,無人逼害。

  范無救淚出痛腸,無心當差,閻羅王派遣勾魂暫代黑白無常,同時通報豐都大帝,為必安建碑垂勳,此事暫且無話。

  在家裡,大家也沒時間感傷,只在處理必安的後事。我在他房裡收拾遺物時,看見壓在硯下的一張紙,必安素日行草書,筆法有幾分顛張醉素的味道。這題字應是近日寫的,更是張狂有力,筆勁奔放:

  上有顏如玉,高情世無儔。

  輕裾含碧煙,窈窕似雲浮。

  幾日來,我和子簫都不大說話。某次半夜起來,莫名痛哭一場,也不知是為何。子簫大概知我心裡難過,只是默默地抱著我,直到天亮。

  又過了一段時間,爹霸佔的狀元妹妹胎也臨近出生,他琢磨著打算去投胎了。

  我和子簫送爹到橋上,子簫在後面候著。爹端著碗,揮揮手打斷了催他喝湯的孟婆。

  「為父除了好賭這個大毛病,還有兩個小毛病,一是迂腐,一是疑心病重。」爹瞅了一眼我身後的花子簫,眯了眯老眼,「不管這花子簫如何會為人,為父怎麼看這他都不帶勁兒。你說好好一大男人,畫了張皮比姑娘還漂亮,這本身就不大對啊。」

  我搖了搖爹的胳膊,試圖為子簫開脫:「爹,您總把他想得這麼陰暗。您又不是不知道,子簫他本來就長得這個樣子,現在的皮相也不過是還原他在仙界時的模樣。重點是他對我好,這就夠了。您這就安安心心找娘去,不然錯過又趕不上了。」

  「瞧瞧你,一張嘴倒了核桃車子。有了丈夫就不要爹了?」

  「我哪敢。」我吐了吐舌頭。

  「也好,也好。看你現在這麼開心,為父也可以放心走嘍。」爹拍拍我的肩,卻輕輕嘆了一聲。

  其實,爹心裡應該比我更清楚,這次一別,在往後的輪迴中,我們便將形同陌路。我們之間的父女之情,也就在這裡斷了。

  不過老爹向來不是傷春悲秋的人,拍拍我的肩,喝了湯轉身過了橋。不但沒道別,連頭也沒有回。

  花子簫輕輕握住我的手,有幾分安慰我的意思。

  我心裡有些煎熬,但還是抬頭朝他笑道:「雖然這樣說著有些不寬厚,但這一刻,我倒有幾分希望他再投錯胎,轉眼又被做成湯回來。」

  「人間聚散似浮雲,若是有緣,總會相見。」花子簫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聲音也愈發溫柔,「媚媚,不必勉強自己。」

  我點點頭,卻發現他這樣一摟,橋上橋下的鬼都瞪大了眼,在看著我們。老臉一下沒處擱,剛想推開他,便聽見一個妖嬈百轉的聲音飄來:「看看我們好一對有情人,是絕不虛度光陰,空添歲月,哪怕出個門也要親熱親熱。」

  我與花子簫一起回頭。果不其然,來者是顏姬,身後還跟了個少卿。顏姬難得沒藏他的尾巴,九根尾巴就跟白犀麈似的微微搖擺。這下看我們的人自然更多了。

  花子簫倒是大方,只朝他們微微一笑:「顏公子,湯王爺,你們怎麼來了?」

  「來送岳父啊,結果沒趕上。唉,看來只有回去嘍,我可不想看你們膩出油來。」顏姬揮手指了指少卿,「不過,小王爺有話要跟你們說。」

  我道:「少卿,怎麼了?」

  少卿看了我一眼,看了花子簫一眼,最後又把視線轉回我身上:「夫人,我也要去投胎了。」

  「什麼?」我還道自己聽錯了。

  「我可以私下和你談談麼。」少卿這麼說著,眼睛卻看著花子簫。

  「顏公子,現在鬼門關裡邊有賣松穰鵝油卷,那是娘子喜歡吃的。我們去給她稱兩斤。」花子簫很自覺,把顏姬帶走了。

  忘川上行舟如葉,水中橋影朦朧。

  少卿看他們走遠,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了過來:「其實,你和花子簫成親第一個晚上,就行夫妻之實了,對麼。」

  少卿向來說話開門見山,但如此認真的樣子,是太久沒見了。

  我稍愣了一下,老實地點頭:「對不起,我撒謊了。」

  少卿輕輕嘆了一聲,苦笑道:「我一直裝傻,又何嘗不是撒謊,何嘗不是自欺欺人。」

  「少卿……」我抬停了一下,把沒用的廢話都吞了回去,「所以,你這次想要投胎,不是賭氣?」

  「嗯。」

  「也好。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很喜歡陰間,你的性子也不適合待在這裡。轉生投個好胎,繼續你的王爺命,也是再好不過。」

  「你如此希望我走,我可以理解為是為我好麼?」

  「我自然不希望你走。」

  後面半句話我沒說下去。若換做是花子簫或謝必安,他們必然不會多言,只點到即止。可少卿不是這樣的人,他直腸子慣了:「但留下來,也是在浪費我的時間對麼。因為你不會再瞧上花子簫以外的人了。」

  我嘆了口氣,算是默認了。

  「媚娘,認識你越久,我是越無法看透你。你是看上了他哪一點?」他頓了頓,「若說你以前喜歡楊雲,是因為他救了你,是因為他的英雄氣概,我還能理解。可花子簫,他除了空有一副好皮相,還有什麼?」

  我搖搖頭:「你錯了。他連皮相都是畫上去的。」

  「是啊,我還忘了。他是無間地獄來的畫皮鬼,不可能陪你一起轉世,也不可能給你終生幸福。我話說難聽點,你們甚至無法傳宗接代。你真打算為他永遠留在這不見天日的陰曹地府,和他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走一步算一步罷。少卿,別問了。」

  「是啊,是我多嘴了。我本來就不該多問。」少卿目光閃爍地看著忘川,「你知道我是最適合你的人,也是最能讓你幸福的人。可是,你卻選了一條最彎的路。事到如今,也只能祝你幸福了。」

  我在心底長長嘆了一口氣,連簡單的「多謝」都說不出口:「你幾時投胎?」

  「今夜子時三刻。」

  我怔了怔:「這麼趕?」

  「對,這回不是王爺了,可是太子。」少卿笑了,看上去卻沒有他說得那麼得意。

  「真有你的,這樣好的胎都鼓搗來了。」我也強笑著輕推他一把,「那晚上我來送你。」

  「別,我不喜歡分別。你要來的話,那可就要跟我一起過去,當太子妃了。晚上陪我吃一頓散夥飯便好,多拿點時間陪陪你的真夫君罷。」他摟住我的肩,就像往昔一般,「來,我們先回家。」

  一場飯食不知味,氣氛也平平淡淡,之後顏姬和少卿還是一如既往,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顏姬說大家都走空了,他可沒興趣留在這裡當我和子簫的陪襯,打算搬出去住。所以一整個晚上,我都能聽見他指使下人收拾東西的聲音,還有時不時和少卿拌嘴的聲音。

  子時,深夜漸靜。

  我聽見少卿不耐煩地把顏姬趕回來,接著便是最後一聲門響。

  必安沒了,爹投了胎,少卿也過了橋,顏姬也將搬走。本來熱熱鬧鬧的一個家,竟一夜間人去樓空。我把整個人都埋入子簫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

  「子簫。」我清了清有些沙啞的嗓子,「現在,我只有你了。」

  他輕撫著我的背脊:「我知道。你從什麼都有,到變成了只剩下我。」

  聽他這麼一說,我的眼眶濕潤了。

  他的手指順著我的背脊,撫上了我的臉頰,在黑暗中,細細地描繪著我的臉部輪廓:「可我卻幸運得很,從什麼都沒有,到有了你。」

  眼眶裡的淚水立刻落了下來。

  如此選擇,雖然寂寞,卻不會後悔。我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到何時,但現在,哪怕一直做鬼,也要和他成為長長久久的鬼夫妻。

  至於十年後的事,十年後再說罷。

  窗外輕煙縷縷,花落香殘。

  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必安。到最後,他和碧煙一樣,都在奈河裡化成了輕煙。

  碧煙碧煙,輕裾含碧煙,窈窕似雲浮。

  只是到最後,不知在無常爺心中,窈窕的究竟是那個愛碧煙的人,還是名碧煙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