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色車輦和水族的「人」全都走了,趙謙看著他們的影子,心中混亂不堪。
他們傷了小尼姑,他該恨的。
可那個自稱「敏」的車中人,字字句句全在理上,而且,心胸極為豁達,目光也十分獨到。
對那個敏,趙謙卻又覺得有些欣賞。
見他們消失無蹤,趙謙趕緊將目光轉回到靜月身上。
雪白如紙的臉色,微微皺著的眉眼。
此時的靜月,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弱姿態,躺在了趙謙懷中。
看著奄奄一息的靜月,趙謙愛憐的親了親靜月的額頭,輕輕道:「小尼姑,我在這兒呢,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他抱著靜月,在初放金芒的朝陽中,緩緩離開了甲板。
靜月還活著,趙謙是欣喜的。
活著好,活著好,活著就還有希望,活著就還有再醒過來的可能。
這總比,一個凶信將他一棍子悶死好。
回家,回杭州,回皇宮。
皇兄手上也不乏能人異士,讓皇兄把那些人都叫來,這麼多人,不信打不開一個鎮魂碑。
再不然,出皇榜,招高僧,大宋國人才濟濟,就沒有一個能趕得上小尼姑的麼?
小尼姑不是就曾將這鎮魂碑打開,放出了風叢麼?
趙謙一邊抱著小尼姑回房,在路上,已經將應對的方法在心中濾了一遍。
回到房中,趙謙將靜月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這才細細端詳起靜月的情況。
嘴角有血,怕有內傷。
額角有血跡滲出,趙謙用手的一撥拉,好長一個口子,好在並不太深。
他又將靜月那身皺巴巴,潮濕濕的衣服扒了下來,仔細檢查靜月的身體,且喜身上並無傷痕。
看來,靜月的身體並沒有受太大的傷害,她又一次陷入沉睡的原因,應該就是車中人所說,少了魂魄。
趙謙向李秀討來治內外傷的,內服的內服,外敷的外敷,靜月雖沒有醒著,但她的身體,還是得好好醫治的。若是魂魄回來了,身體反倒出事了,這可真是件糟糕的事情。
知道靜月喜潔,趙謙又弄來了桶熱水,將靜月的身體上上下下的洗了個乾乾淨淨。
洗完了,擦乾了,趙謙在靜月的胸前輕輕親了兩下。
小尼姑,我非禮你了,起來用小白玉槌敲我吧!
趙謙親著親著,說著說著,把臉猛的扎到了靜月的胸前,雙肩不停的抽動。
李秀他們覺得王爺瘋了。
暴風雨那夜之後,王妃無緣無故的昏睡不醒。
從那以後,王爺就瘋了。
他不再和他們一起討論女人了,也不再顯擺偷情艷遇了,他整天待在房裡,守著那個無知無覺如同活死人一樣的王妃說話,就好象王妃能聽得見一樣。
李秀不明白了,李秀不懂了,李秀有疑問了。
這還是王爺嗎?
這還是那個花天酒地,尋花問柳的敬王爺嗎?
看著趙謙那深情款款的樣子,李秀曾經一度認為,王爺可能是被某只花癡的鬼附了身了。
船行的是快是慢,路走的是曲是直,趙謙不再過問了。
江邊險峰是奇是絕,江水之中是魚是蝦,趙謙也不再有興趣了。
他的眼中,他的世界裡,好象只剩下了床上躺著的那個人。
他整天圍著那張床轉,不厭其煩的坐在靜月身邊喋喋不休。
他幫靜月洗澡,給靜月換衣,喂她喝藥,以口度粥,日日送進靜月那已經不會吞咽的嘴裡。
有時候,他會將靜月抱在懷中,手中拿了本經書,讀給依在他懷中的靜月聽。
有時候,他會研好了墨,蘸飽了筆,照著靜月的字跡,一筆一劃的抄寫經文。
有時候,他會給靜月揉揉筋骨,揉著揉著,就對著靜月那反應的身體上下其手,然後在自嘲的笑聲中,再整整齊齊的給靜月穿好衣服。
趙謙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這麼個聲名狼藉,花名在外的人,原來也會有如此癡情執著的一面。
以前的薄情,以前的放蕩,皆是因為,沒有遇到那個對心思的人,沒有遇到那個可以放在心上的人。
而最最讓趙謙心相系掛的,是靜月的那聲輕喚。
——趙謙!
————趙謙!
睡裡夢裡,趙謙總是聽到靜月溫柔又深情的喊他。
然後,趙謙會在甜蜜中醒來。
然後,他會將靜月緊緊的抱在懷裡,深深親吻。
然後,他會埋首靜月懷裡,長久沉默。
趙謙沉浸在和靜月兩個人的世界中,不再過問一切俗務。
這個世界中,感情太過單純,單純到,只有他和靜月兩個人。
這個世界中,感情又太過復雜,復雜到,趙謙都搞不明白,自己和小尼姑的感情,到底應該如何來計量。
如何計量呢?
自己喜歡她有多深,有多長?
趙謙自己不知道。
趙謙只知道,這個人倒下了,自己的心也跟著消沉掉了。
三千大千國土,娑婆琉璃世界。
自己好不容易等來了那個人。
只短短幾個月,自己卻又失去了。
坐了很久的船,趙謙不知道。
又坐了多少天的馬車,趙謙不知道。
進了杭州城,趙謙也不知道。
到了王府門口,趙謙一抬頭,看見了門首那熟悉的三個大字:敬王府。
哦,原來是到家了啊。
趙謙抱起靜月,在靜月耳邊輕輕低語:「小尼姑,咱們到家了。」
如夢游一般,他抱著靜月就走進了府裡。
李秀在他後面,那顆偌大的心髒嚇的幾次停跳,這東搖西擺的,王爺這哪是走啊,簡直就象是在飄!
對著迎上來的姬妾視若無睹,趙謙一路輕飄飄的,就飄回了房間,
將靜月放到床上,給靜月蓋好被子。
趙謙轉身就去了馬廄。
牽出馬來,揚鞭奮蹄,直奔皇宮絕塵而去。
見了皇兄,不理會皇兄的噓寒問暖,趙謙直接問他要人。
每個朝廷,手中都會握有一些具有超凡能力,能處理妖魔鬼怪、奇聞異事的人。
為了避免引起百姓恐慌,對這些超過百姓認知的人物的存在,每個朝廷都默契的封鎖了消息,是以,百姓們根本就不知道,有一批神秘的人,在時刻保護著他們免受妖魔鬼怪的殺戮和獵食。
宋皇從看到趙謙的第一眼,就知道,這一趟出游,讓這個整天只會胡鬧的弟弟長大了。
那曾經流裡流氣的氣質,仿佛被他留在了西川的山山水水中,仿佛被他拋在了來回的漫漫路途中。
那雙曾經飛揚跋扈的眼中,現在沉澱了太多的沉穩與淡漠。
對這個弟弟,宋皇一直是疼愛的。
皇家無骨肉,皇家無親情。
可這個自小養在手中的弟弟,對他來說,卻是一個例外。
對兒女,他要保持著距離,不得溺愛,免得在無意中寵壞了下一代的儲君,也怕大臣們上疏啟奏,說自己太過耽於兒女之樂。
而對這個弟弟,他卻不需要有這麼多的顧慮,他再寵趙謙,再溺愛趙謙,也只會在青史上留下敦愛幼弟的佳話。
當父皇將那個小小的肉團交到自己手時,正當年青的自己,對那個脆弱的生命,是充滿著憐愛和疼惜的。
他抱著他習字,他抱著他背詩,甚至曾經一度親手照顧過他的起居。
小小的人兒,就在他的手心中,慢慢成長了起來。
可人越長大,心也越大,心思也越雜。
不知為何,這個小小的人兒,慢慢的和他疏遠了,慢慢的怕他了,慢慢的學會對著他謙恭有禮了。
對趙謙他的所作所為,他曾耳聞,也曾目睹,可他皆一笑揮之,包容了那個孩子的胡鬧。
當他的案頭擺了厚厚一沓關於他的奏折的時候,他對趙謙徹底失望了。
現在,當這個曾經捧在手心的弟弟帶著滿滿的悲傷,帶著滿滿的壓抑來到自己面前,宋皇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受了委屈就來找自己告狀的小小孩童。
自從靜月出事以後,趙謙就再也沒有哭過,仿佛他喜怒的感情被靜月帶走了一樣。
他痛苦,他酸楚時,他不哭,他只會在無人的深夜,摟了靜月那溫溫的身體,用盡全力的狠狠擁抱。
有一種人的感情,就如同是一壇陳年的老酒,埋得很深,藏的很深,讓人輕易尋不得,見不著,可一旦出了土,開了壇,那味道,卻是深遠悠長,讓人終身難忘。
很不幸,趙謙就屬於這種人。
更不幸的是,當這個花花公子看遍了人間繁華,好不容易找到了心靈所依的那個人時,卻又馬上遭遇了冰川。
從長江一路行來,趙謙雖然打定了主意要找人來救靜月,可事實上,除了求救皇兄這條路外,他的心中仍是充滿了迷茫。
若這條路行不通,沒有人救得起靜月,到那時,自己又該如何?
趙謙沒有父輩,也沒有相親的同輩,在他眼中,亦父亦兄的,只有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兄長。
在見到皇兄的時候,這一路積攢的委屈,積攢的無奈,積攢的憤懣,積攢的悲傷,好象找到了可能傾洩的對象。
趙謙忽然想象小時候一樣,撲進皇兄的懷裡,嚎啕大哭。
也象小時候一樣,尋求著保護和關心。
可當他想起自己畢竟不再年幼,自己已經是個成人,自己已經背負了責任的時候,那想要宣洩的念頭,又縮了回去。
對著兄長慈祥的目光,趙謙挺直了胸膛,向皇兄提出了要人,要能人。
宋皇沒有猶豫,他收回略帶失望的目光,提起朱筆,鋪開黃綾。
趙謙見完皇兄,又順路去看皇嫂。
當走過御花園的時候,趙謙看到了枝上開的繁繁鬧鬧的花朵。
小尼姑那如花朵般嬌艷的容顏毫無預警的又出現在了趙謙腦中,趙謙揪下一朵花,無知無覺的揉在指尖,淡紅的花汁染污了手掌,留下一抹似有似無的紅痕。
多象自己給小尼姑抹在臉上的胭脂啊!
小尼姑。
小尼姑。
若是救不回小尼姑...
趙謙粗魯的采下一大把花,狠狠的在手心揉成一團,大踏步的離開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