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間飄蕩著煎小魚的油煙味,吵吵鬧鬧,越往裡居然越安靜——五六個肌肉發達、凶神惡煞,一瞧就不是善茬的男人們,堵在黃鸚家門外,氣勢非同凡響。
左鄰右舍推窗張望,竊竊私語。
錢丞叮囑黃鸚在樓下照顧阿媽,喊了三人同他上樓,他大喇喇往飯桌旁邊一坐,抬起一半屁股摸煙,嘴上說著,「借錢可以,交個東西抵押啦。」
他低頭叼住一顆煙,說話間,菸頭上上下下襬一擺,「嘴上打白條,以後你們翻臉不認賬,點算?」
此刻,老太太和黃聰臉上的表情都不好看,讓一個小輩在面前耍威風,真覺難堪。
在他們認為錢丞極可能是橫死街頭的時候,人突然回來了,近一年沒打過照面,就擔心他劣根難馴,直到聽聞他在一間茶樓上班,一個連中學都沒畢業的,上什麼班?就是端茶遞水當個服務生,脾氣也該被磨盡了,便不怕賴在這裡軟磨硬泡。
誰知小小一間房轉眼塞下幾個壯男,抱臂的、抽菸的,都是跟錢丞來的,擋著他們去路,現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黃鸚坐不住,踱到樓上來。
房間裡多不下一雙腳,她站在樓梯口,就聽錢丞說道,「不是有房子嗎?你把房產過到我阿媽名下,將來一手還錢,一手交房。」
「伐來三!」老太太立刻拒絕道,「房子是你舅舅的,哪能可以給你?!」
「那錢還是我阿媽的,憑什麼給你們?」錢丞把香菸取下來,規規矩矩掐在黃鸚喝水的杯子裡,「反正一句話,要錢打欠條、摁手指、交房抵押,如果沒有這三樣,一毛錢也不給。」
黃聰強撐著不願丟面子,威脅道,「舅舅和外婆上家裡坐坐,值得你這麼興師動眾?外婆年紀大了,要是有個什麼好歹,不怕警察請你喝茶?」
錢丞痞裡痞氣的笑說,「請喝茶就不用啦,直接貼我照片上牆,就當是金榜題名嘍!」
屋裡其他三個男人聞言,也笑了起來。
老太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摔了手裡裝果皮的碗撒氣,緊緊扶著黃聰起身就走,下了樓梯唾罵道,「個小冊老,哪能沒死在外頭!」
錢丞磨磨牙齦,追出來喊著,「欠我阿媽六千塊幾時還?講不出幾時,我就要叫小弟上門催一催了!」
姑媽瞥他一個眼神,對著快步離開的兩人,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天黑了,媽你看著點路。」
黃鸚噗一聲偷笑了出來。
錢丞揉揉那個正笑得眼睛彎彎的腦袋,大步一邁,要送幾個兄弟到弄堂路口,一出門,街坊四鄰齊刷刷關上窗戶。
一條無人認領的破褲子懸掛在狹窄的弄堂中,牆上一間間窗子燈火通明,交錯印落在幽暗的地上,他遠遠望見路口停著一輛私家車,還有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
「陳生?」錢丞有些不確定的開口。
陳宗月只等他到眼前,點了點頭,再問道,「解決了?」
錢丞放鬆著說,「不是什麼麻煩事,嚇嚇他們就走□。」
突然,他又倍感疑惑,「叔,你特地過來問這個?」
不是他錯覺,陳宗月確實停頓了好一下,才說,「明天萬豪酒店開業,你幫我去一趟,穿整齊點,不要遲到。」
他拍了拍錢丞的肩膀,接著折身坐進車裡,車尾燈晃了一把眼,誰家殺雞堆在路牙石旁的雞毛,從車輪底下飛揚起來。
往回走的路上,錢丞咧嘴嘶著牙想不通,只是告訴他這件事,隨便找個人傳話也行,犯不著專門到他面前說,頭一次覺得陳生有點小題大做,不對,是有點詭異,也不對……他撓撓後腦勺,懶得想了。
黃鸚環著胳膊守在門前久候多時,偶爾還要扇走耳畔嗡嗡飛繞的蚊子,在她不耐煩之前,看到了回來的錢丞,她眉毛一揚,站直了腿。
從一進門,黃鸚就跟在他後頭東拉西扯半天,在落座擺碗筷準備吃飯時,終於問到關鍵,「今晚上陳先生旁邊的女孩子,怎麼沒見過?」
錢丞一下就反應道,「李佳莞啊。」他完全不像開玩笑的說,「她今天剛到這裡,是阿叔的兒媳婦。」
他說完才想到還沒洗手,當即起身去衛生間,留下黃鸚一臉錯愕。
到底是錢丞發音有問題,媳婦變成兒媳婦,還是確實是他兒子的媳婦?他居然有兒子?他結婚了?
夜深人靜,黃鸚被這幾個問題困擾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決定下床倒水喝。
輕手輕腳摸到廚房,開了燈發現水杯裡的煙蒂,她險些叫出聲,回頭狠狠瞪著那邊熟睡到打鼾的男人。
洗乾淨杯子,她登登登地跑到錢丞的摺疊床邊,往他肚子上踩了一腳,他閉著眼痛嚎,「謀殺親哥……」
次日,陣雨天氣。
差一步跨進茶樓前,黃鸚握著雨傘的手一抖,打了個噴嚏,習慣性地念了一句長命百歲。
繞過大堂正中魚池的時候,她不免探著腦袋目光搜尋一番,一無所獲。
黃鸚懂得基本規則,不管人在不在,都要先問一聲,「陳先生在嗎?」
陰雲沉沉的下午,他坐在窗口抽菸,臉朝著窗外,煙霧浮動。
她小心翼翼踩上那一層木地板台階,卻還是格格吱吱幾聲響。
等陳宗月察覺到有人靠近而回頭,她已經來到一臂之內,輕薄的連衣裙,是貼著肌膚的肉桂色,羞澀曖昧的顏色,裙身上印著桃花枝。
她好像有各式各樣,穿不完的裙子,隨時準備跳一曲探戈,不論天氣如何。
只是這一口煙瀰漫眼前的時間,他的手,應該牽起她,或是扶在她的腰上,而她的臀,應該坐在他腿上。
可他俯身□滅了煙,她坐在對面。
陳宗月腿前的茶几上放著報紙,薄薄的航空用紙,全是英文,空氣中散落著濃濃的煙味。
「錢丞一大早就走了,讓我過來謝謝你。」
他反問,「謝我什麼?」
她一下噎住,答不上來,惟有比天色清亮的眼睛,怔怔地望著他。他頭髮打理得整齊,前額寬闊,鼻樑高直,衣服總是乾淨且服帖。
明明很會討長輩歡心的黃鸚,在他面前,卻總是不由自主的緊張,發揮失常。
陳宗月笑了笑,主動挽救局面,「想不想吃綠豆沙?」
黃鸚忙不迭點頭。
古樸餐盤從朱漆樓梯漏光處掠過,回轉曲折,端上一碗海帶綠豆沙,無聲退場。
茶几是矮的,黃鸚低下腰才正好夠著,指尖碰到冰涼的碗壁,竟然感覺有點冷。
在她俯身那一刻,陳宗月下意識地想說什麼,卻又立即收聲,他胳膊肘架在一旁,揉了揉額角。
天光灰暗,她的頭彷彿晨霧裡的一朵鈴蘭般低垂著,沒有陽光停留在她雪白肌膚上,鎖骨之間的艾馬殊海峽,而衣領之中的丘壑,正隨她的呼吸起伏,他在考慮要不要提醒她。
忽然忘記了她裙上是什麼花的枝木,他必須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黃鸚只嘗了一口綠豆沙,食不下嚥,彎折小臂枕在腿上,慢慢攪著湯匙,「錢丞說……」她抬眸看著陳宗月,「你有兒子啊?」
他認認真真講,「我兒子同你差不多大。」
幸好她早有心理準備,不至於太過詫異,但剛說出一個『你』立即改口,「您今年……高壽?」
陳宗月微笑著說,「我是五七年生人。」
五七年,四十歲。
完全不像。黃鸚稍稍吃了一驚,不由得算起來,如果是和她差不多年紀,那麼他就是在二十歲左右有了兒子?
「算出來了?」陳宗月笑著打趣她,似乎看破她在想什麼,繼而說著,「在他五歲的時候,我收養了他,也算是跟我有緣。」
她知道這個『有緣』的含義,因為錢丞說過,陳宗月是當年坐館周老的螟蛉子,在社團排行第五,頭上四個堂口大哥,個個心狠手辣,論資排輩輪不上他,可他背信滅義,把事做絕,無人敢同他爭,最終他如願登龍位。
那年他三十五歲,社團歷代以來最年輕的話事人。
另外,還有一件在她心裡播下了好奇種子的事,是他原名不叫陳宗月,甚至根本不姓陳。
但在黃鸚十分感興趣地追問時,錢丞發現自己漏嘴了,反過來怪她,「關你什麼事,少打聽這些!」
「昨天在這裡的那個女孩子,是您兒媳婦?」
陳宗月搖了搖頭,解釋道,「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身邊幾個長輩盼望能有好結果,隨便說說而已。」
湯匙輕輕敲了幾下碗邊,她裝似無意,卻是故意說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自然要修成正果才好,您覺得呢?」
黃鸚不遺餘力的試探他對這個李佳莞的想法,可是陳宗月笑了笑,不僅沒回答,且有幾分諱莫如深。
望著他逕自倒茶、喝茶,茶霧繚繞中,樓下一陣車喇叭經過,她捏著湯匙的動作,遲緩到彷彿綠豆沙凝固了。
許是心情不能豁然開朗,頭愈發沉悶起來,她應該回家休息,卻不願意這麼快就走,「錢丞老是跟我吹牛,說他夜戰中環,三進警/署,扎職紅棍,就差開堂收人,我看他呀,只敢收收學生的『保護費』。」
聽她又談論起錢丞,陳宗月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阿丞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他肯聽我話乖乖回來,我就不會讓他再混社團,你不用擔心。」
怎麼聊到這上面,黃鸚有點迷茫……該不是誤會她想與他親近,是要幫表哥討好他?
不知道如何解釋更好,也因為實在不舒服,纖柔臉上顯露出難受的神情。黃鸚眼皮薄而乾淨,眉毛平細,略微變化就夠明顯。
陳宗月很快發現她的異常,「怎麼了?」
昨晚上她一身汗跑進茶樓空調底下,熱冷交替,感冒了很正常,便沒放在心上,至多喝幾杯水,或者吞兩片感冒藥就能好。
「沒事,就是頭有點暈,可能是天氣的原因……」
沒等她說完,陳宗月已經放下交疊的腿,身體向前傾去,伸手覆上她額頭。黃鸚猝不及防想往後躲,被他另一隻手扣住後頸。
黃鸚動彈不得的這一瞬間,他身上的味道彷彿佔領周圍的空氣,既像檀木又像雪松,他翻過手背再貼上,她斂下眼眸,看見自己鬆垮的領口,抬手按住,卻按不住怦怦直撞的心臟。
他鬆開了手,皺著眉頭說,「你生病了。」
突然間,窗外開始下起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