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動作和距離,讓黃鸚幡然想起自己記漏了一次,他不是從沒跟她說過廣東話的——
那時她才剛認識這間茶樓的老闆不久,但所有人都不叫他老闆,而是稱他為陳先生。在黃鸚的主觀印象中,這位陳先生是個背景可怕、長相英俊、年紀不輕的男人。
少惹為妙。
因為錢丞正忙,沒空招待姑媽派來的小傳話筒,所以黃鸚獨自在茶樓後院,枇杷樹下的長凳躲蔭涼。
伸向天空的樹枝遮擋住日光,她雙臂撐在身後,擺直兩條腿,微風輕拂起她的裙邊,三樓那扇鑲有嵌板的雕花窗緊闔,她放鬆地高高抬起下巴,閉上眼深呼吸,嫩黃花蕊的清香沁入肺部。
直到後面那片修剪過的灌木叢,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黃鸚睜開眼,呼吸驟停,他的眼睛稍帶端詳,直直望著她,雙手背在身後。
有一會兒,見她仍沒從驚訝中緩過來,他的表情就變成了似笑非笑。
難怪旁邊的木樁桌上除了一副乾淨的茶具,還放著一盒煙,煙上擱有打火機,起初以為是誰落下的,原來是她誤入他的地盤。
陳宗月坐在了她身旁,隔著一掌寬的距離,她拘謹地繃住了背脊,他偏過頭問著,「怕蟲子嗎?」
黃鸚微愣一下,搖了搖頭。
他拿出一直藏著的手,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玻璃罐,扣著塑料的蓋,裡面有一隻甲蟲,身上的殼像栗子,頭頂長著鉗子一樣的角。
第一次見到活的獨角仙,她不禁輕輕張口,「哇……」
黃鸚從他手中接過玻璃罐子,將它高舉在陽光下打量,除了那隻小怪物,還能看清黏在杯壁上的每一粒灰塵,也讓錯落的光斑掃過她臉龐,她問,「是在這後面抓到的?」
陳宗月微笑著點頭,但她全心全意對這只獨角仙,正往塑料蓋上鑽的孔裡吹氣,沒有留意到他。
此刻日光稀疏且柔和,掩蓋了秋老虎的燥熱,等黃鸚感覺到一股熱源湧上鼻腔,他已經脫口而出,「唔好低頭!」
只聽懂了低頭,她就低頭,一顆血珠子滴在裙子上,很快化開、吸收進棉質面料裡,這一瞬間她在發愣。
「哎……」陳宗月嘆一聲,半隻手輕觸著她臉頰,拇指壓上她的人中,稍微用了點力擦過,幾乎擦掉了所有的血,留下一道紅線般的痕跡,換另一隻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他的手有些粗糙,這分這秒,唯一定格在她腦中的想法。
陳宗月起身前說著,「捏住,別仰頭,會衝到氣管。」
黃鸚聽話捏著鼻子,見他抓起旁邊茶盤裡的毛巾,走到灌溉草叢的水管前蹲下,拔掉了塞著水龍頭的塑膠管,快速擰了一把毛巾,再回來,敷在她脖子後頭。
冷水順著頸部滑下,激得她一背雞皮疙瘩。
捏著鼻子聞不到枇杷花的味道,視線中只有他健碩的胸膛,聽見自己用嘴巴呼吸的聲音,感受著他壓住毛巾時,腕錶碰到她的肩膀。
那一晚,黃鸚入睡之後,置身私人宅院一片幽綠草坪上,光線從棕櫚樹葉間射落,她往深處探尋,看見一座殘破的噴泉,一架纏繞枯萎花藤的鞦韆。
正要上前,被人拽進一棟廢棄樓房的通道,白日天光下,這裡陰暗的不可思議,樓梯上積滿灰塵,比漆黑的夜晚更讓人心慌。
男人個頭高出她許多,用著強健的力道輕而易舉把她推向牆,再將她雙臂反鉗在腰後,皮帶捆住了她的手腕,撈起她的裙襬,一陣脹破的酸麻,以血液流動速度沖上頭皮。
在身體震盪之中,她拚命喘息,視野裡全是牆上凌亂的字像對話、髒話,甚至是塗鴉。忽然,男人結實的胸膛緊挨上她,一隻手抵在牆上,抵在她眼前,他腕上戴著沉香珠,滿臂紋身——
天使與月亮。
從夢中醒來,一身冷汗,就像那塊毛巾仍然貼在她後頸,浸濕了她的背。
晾衣架摩擦桿子的聲響迴蕩在深夜,紗簾透出棉質裙子掛在窗檯外搖晃的影子,血跡已經洗去,月光不敵它的潔白,像一副貝殼般發亮的屍骨,如此淒婉。
黃鸚用胳膊擋住了臉,薄唇時抿時啟,難以呼吸,無處宣洩的欲/望似海藻般瘋長,編織成一隻精緻的籠子,困住她。
從那天以後,她不再躲著陳先生,並且期待與他碰面,往茶樓跑得比吃飯積極。
可惜時常是黃鸚半個身子仰躺在扶手上,頭髮垂落在暗紅褐色的圍欄間,從漩渦般的樓梯望到屋頂,卻極少極少見他的身影悄忽而過。
然後,服務生端上一副仿汝窯茶具,讓她像普通茶客一樣消磨時間,但是她注意到茶葉罐上寫著小葉苦丁。
雖然想嘗嘗特供太平猴魁的味道,不過,苦丁茶解燥,或許是他特意交代過。
她喜歡這樣抽絲剝繭獲得的自作多情。
黃鸚也不再跟周圍女孩爭論到底是華仔靚,還是城武帥,因為陳宗月在她眼裡比他們還要接近完美。
從長相上判斷,他肯定是而立之年,卻不見中年男子的油膩臃腫,或者枯瘠的像塊燒炭,他身材挺拔,不需要說話就能給人壓迫感;對待旁人的時候,他稱不上和顏悅色,也不算虛與委蛇;但凡蹙眉,神情就顯得嚴厲,叫人望而生畏。
畏而生情。
在黃鸚生命中沒有人扮演父輩的角色,錢丞大不了她幾歲,降不住她,只會跟她抬槓拌嘴,陳宗月帶著距離感的照顧,令她著迷,走火入魔。
她知道這種愛情很畸形,害怕沒能成功吸引到他的注意,先被他發現心事,避而遠之。
可是黃鸚控制不住去覬覦他,當她無意間得知,下個月十號應該是他的生日,便將珍藏的郵票冊賣給了高子謙。
「你生病了。」陳宗月說。
這一場雨似乎是進入炎夏的前奏,滴答聲先從對面街的遮雨棚上傳來,頃刻間猛烈地衝刷簷槽,風颳得很急,拍打著窗戶。
黃鸚又開始結巴,「是,是是嗎……」
陳宗月笑了,還順著她回答,「是啊。」
不過,緊跟著他就起身說,「我叫人送你回家。」
她馬上抬頭看著他,有種想用視線拉住他的急迫感,「……家,家裡不開空調,悶悶的。」
這裡開窗也開著空調,一點不心疼錢。
怎麼什麼時候都不忘惦記空調。陳宗月著實無語,擺了一隻杯子在她面前,拎起燒開不久的水壺,汨汨倒入。
「先喝水。」
說完他大步走出茶室,聽聲音是到了樓梯處。
黃鸚彎下腰探長脖子去張望,見他轉身,立刻縮回腦袋坐直,捧起杯子抿了一口。
陳宗月過來說,「樓上收拾了一間房,你上去休息,等阿丞回來接你。」
上樓時黃鸚走在前頭,站在四樓的樓梯口,她看見兩面不透風的甬道,盡頭是一扇窗,驟雨下更是一幅灰色的畫,靜悄悄的像無人居住的旅館。
寬厚的手掌按住她肩膀,黃鸚僵了一下往旁邊讓出路,陳宗月從她身後走上來,推開一間虛掩的房門。
黃鸚跟上他進了房間打量一圈,整潔乾淨沒有雜物,床單枕套都是白色,平鋪著鬆軟的羽絨被,像是酒店客房。
彷彿灌鉛的沉重身體催促她在床邊坐下,扭頭看著陳宗月拉上窗簾,整個房間暗淡下來,與白茶花共生的氣味變得明顯。
不怕他做什麼,他要真能對她做點什麼才好呢。
黃鸚半個身子倒在高高的枕頭上,消瘦的手也躺在臉側,聲音有點瘖啞,「是不是癒瘡木?」見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又輕輕說,「……房間裡的香薰。」
陳宗月恍然說,「回頭我問一問。」
在他離開之後,黃鸚想打個盹,再起來找找電視遙控器,結果不小心睡著了。直到有人開門進來,床邊塌陷,她才從昏昏沉沉中勉強抓住一些意識。
陳宗月坐在她身旁,倒出一支水銀溫度計。
測體溫這件事應該由她自己完成,畢竟他們的關係沒那麼親密。
然而下一刻,陳宗月甚至不問她是否可以自己來,就將她的袖子拉下肩頭,她在這瞬間清醒,卻只有呼吸深重起來,眼睛直盯著他。
她的裙子領圈很寬,內衣上的蕾絲覆著白皙的胸骨微微發顫,冰涼的溫度計貼進她的腋下。
黃鸚覺得他這個舉動,實在太值得她抬起胳膊掙扎一下,欲拒還迎。
可是,整個過程在他神情中捕捉不到一點綺念,他彷彿在處理一件事物,而不是對著一個女人。
如果她不具備迷人的魅力,不是他喜歡的類型,那麼對她沒有性/衝動很正常,但他完全可以讓別人來照顧她,顯然這裡有很多女服務生。
這般想著,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下沉。
陳宗月將她的手臂放在腰腹,脫下她的涼鞋,搬起她兩條腿放在床上,再替她蓋上被子。
這一切她都能感覺到,包括他緩緩拍了幾下她的肩膀,讓她入睡。
此時他們的相處方式,比以往都要詭異,天空似乎刻意配合著,滾落一聲悶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