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鸚開了門,接近傍晚六點鐘,天還是亮的。
門外的女生穿著中學校服,短袖衫濕透出藍色背心,鬢角掛著汗液,鼻頭上也蒙著汗珠。
黃翩翩兩手拎著不鏽鋼的保溫鍋,「奶奶做了鮮肉餅讓我送來……」那一雙蝌蚪大的眼睛往屋裡瞟著說,「順便看看大伯母。」
黃鸚接過保溫鍋側身讓她進來,將鍋放在爐灶旁邊,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說著,「我媽在裡面。」
夠膽你就進去。
她說完已有兩秒的時間,黃翩翩站在那裡顯得愈發侷促,像是忌憚著什麼。
接著,她見黃鸚莫名其妙的笑了,指了下桌旁的凳子,對她說,「你坐,喝不喝可樂?」
進門就是廚房和飯桌,鄧娟的房間既有沙發茶几又是臥室,冰箱也在。
她嘲笑黃翩翩的膽小,自己又何嘗不是。
誰讓他們總是說,癮君子發起瘋來,六親不認,殺人如宰魚。
鄧娟即將把遙控器砸向電視機之際,被黃鸚過來阻止了。
「應該是閉路線沒接好……」她說著蹲下,手伸向電視機後頭,轉緊鬆掉的接線,雪花屏變彩色,音量迸發,震疼她的耳朵。
她揉著耳朵起身,鄧娟仍是面無表情的坐在床邊抽菸,眼睛盯住電視屏幕。
黃鸚打開冰箱,比她出門前多了幾罐啤酒,記得她對鄧娟交代過,要有時間就去一趟菜市場。
她用課本夾了五十元錢,這一個月的生活費,畫了一張地圖,一併擱在桌上。
一回家,她就先翻了翻課本,錢沒了,大概是地圖畫得太簡易難懂了。
黃鸚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可樂,再拿出一袋冷凍魚,打算做碗魚湯,正好配肉餅。
她洗好菌菇,水裡加鹽巴泡著,打開油煙機,加熱鍋底再倒油。
黃翩翩注視著她隨意紮起的頭髮,幾縷落在她的天鵝頸上,「奶奶說,要是家裡缺什麼可以說……」
她正說著,鄧娟出來上廁所。女人是病態的瘦和老,臉色微微發黃,乾枯的頭髮披散在肩上。
黃翩翩怯生生的叫人,「大伯母。」
鄧娟看向她,凹陷的眼眶一片死寂,解開褲頭踩上廁所前的台階。
黃翩翩因為這一個眼神而戰戰兢兢的時候,黃鸚轉身面對著她,作古正經的說,「缺錢。」
她怔愣一下,才猶猶豫豫地道,「……好,我回去跟奶奶說。」
黃鸚又是莫名其妙的笑,不懂到底在笑什麼,有什麼可笑。
分明她才是最可笑的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黃翩翩低下頭,誰也看不見從她正在發/育的、青春的軀體中,不停湧出的黑色液體,散發著腐爛的氣味……
一直漫延向黃鸚的腳邊。
廁所傳來一陣沖水聲,鄧娟提著褲子回到房間。
「堂姐……」
黃鸚漫不經心的應一聲。
「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又怕說出來惹你生氣。」
「那就別說。」黃鸚很快答覆道。
將切好的魚塊倒下鍋,在幾段乾辣椒和薑片中煎著,黃鸚不停躲避濺上來的油,拿著鍋鏟很是外行人地推了幾下。
接下來只要等待它變得焦黃,她回頭瞥了一眼黃翩翩,像是要憋壞了的樣子。
她轉過頭,又翻了兩下魚肉,「你說吧,我聽著。」
好一會兒沒聲音,黃鸚已經往鍋裡倒入清水,還以為她不準備說了,她突然說道,「我是偷聽到的……」
黃鸚撈出一把菌菇瀝水,放在砧板上。
「堂姐你不是大伯的親生女兒。」
黃鸚握著刀的手頓住。
「說不定是大伯母在外面和別的男人亂搞……」黃翩翩站到她身邊,急切地說著,「她還吸毒,以前還經常打你,這些是她的錯,你憑什麼要受她的氣,你快回姑姑家去吧!」
黃鸚按下刀轉身正要說什麼,卻看見站在房間門前的鄧娟,而她空洞的眼睛有些異樣。
她慌張地推起黃翩翩,「你腦子壞掉了吧,胡說八道些什麼,你趕緊走!」
黃鸚將她推出了門外,來不及消化她傳遞出的信息,那些內容全部被鄧娟可怖的臉打散。
鄧娟往她面前走來,「不用受我的氣?我給你氣受了?」
背靠門板的黃鸚無路可退,不停搖頭。
就在她轉身要打開剛關上的門時,鄧娟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向後扯,「說啊!啞巴了?我他媽是不是給你氣受了!」
屋內傳出一聲尖叫,炒鍋砸在地上,黃翩翩面朝著這一扇門,嚇得渾身發抖,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像發信槍,她本能地把腿就跑了。
夜晚是忽然間鋪天蓋地,與暮色混成一股說不出的濁暗。
在跑出老屋樓的路上,她止不住地想著,黃鸚會不會死?
這個問題也在黃鸚的腦海裡閃過,所以她掙脫出鄧娟,將燙紅的胳膊伸向桌上的座機電話。
鄧娟比她更快扯過電話,「你還想找誰!啊?」不留餘力地往她身上砸。
瘦乾的女人跪在滿地湯渣上,當自己是竹棍,就像瘋了一樣哭著捶打她。
黃鸚抬頭看見灶台邊上的刀柄,它露出一點點銀亮的部分,如同天使的光環,為她指引解脫的方向。
她朝那把刀伸出手,卻被鄧娟摟抱住,「當初我生你的時候,吃了多少苦頭,你怎麼補償我……」
鄧娟的嗓子眼裡像含著帶有恨意的刀片,「你是我的女兒,不是她黃曼虹的女兒!」
黃鸚痛苦地閉上眼睛,垂下了胳膊。
如果她是姑媽的女兒,姑媽就不會讓她回到這個瘋子身邊了。
這一晚很漫長。
頭頂的電扇仍轉動著,揮散不去一地的魚湯味,黃鸚抬起手腕抹了下眼睛,接著用塑料袋聚攏起地板上的菜渣,扔進垃圾桶。
遠方響起幾聲汽車喇叭,她極端的幻想著,能撞塌這棟老舊的樓房就好了,一了百了。
鄧娟已經睡下,她才要開始洗澡。
黃鸚將塑料布把洗衣機蓋上以免進水,脫下全是菜湯味道的裙子,對著鏡子照了照。
柿子色的燈下,她的背上一塊烏青,按一按就疼。
黃鸚拆下頭髮,打開花灑,水濺到手臂上被燙到脫皮的傷,一陣刺痛,心也一樣。
她蹲在狹小的廁所裡,彷彿冰炭置身。
黃鸚知道一覺醒來又能熬下去,但此刻她只想要離開這裡,離開鄧娟,遠遠地。
那天,錢丞帶她回老屋打掃之前,她說,「我和李佳莞說句話。」
在客廳找到李佳莞,她遞出一本便簽紙,上面夾著筆。
「你不是說,有什麼難處就找陳先生麼,那麻煩你把這裡的電話寫給我吧。」
聞言,李佳莞有些愣意地望著她。
黃鸚特別怪異,行為總在人意料之外,思維方向異於常人。
李佳莞接過紙筆。
黃鸚洗完澡,不敢用吹乾頭髮怕吵醒鄧娟。
她從一件裙子的口袋裡,掏出一張便簽紙,但願李佳莞寫的號碼是真的。
鄧娟把整台座機藏進了自己房間,她悄悄偷出來,接上電話線,一邊按下號碼,一邊留意著起伏的鼾聲,不知是頭髮的水,還是汗淌在頸後。
在接通的那一刻,就像一團酸澀的棉絮塞住喉嚨,黃鸚極力控制的小聲說,「文叔,陳先生在嗎?」
老文回答道,「先生已經休息了。」
黃鸚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能不能……」
話未說完,老文先打斷道,「稍等一下。」
她不安地攥著電話線,濕髮貼著燙傷也不覺得疼,直到那端的聽筒被人拿起。
「陳宗月……」她的聲音又小又細,將所有力氣交給他,「救救我。」
她不該大半夜打這通電話,或者是沒有預料到,樂於助人的慈善家不需要休息,凌晨趕來。
敲門的聲音很輕,她還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開門之後,黃鸚傻眼。
男人高大的身形擋住了門,掰過她的胳膊,檢查她的傷,神情很嚇人。
陳宗月攬過她的肩膀,不容置疑的說,「跟我走。」
狹窄的樓道,沒有燈,走在前面的男人給他們打著電筒,他一個人就佔了大半的位置,於是緊緊把她禁錮在身前,被她的頭髮浸濕衣服。
樓底下停著不止一輛,與老舊樓房格不相入的黑色轎車。
陳宗月替她打開車門,在她鑽進車內時,按著她的髮頂,夢囈般輕聲說,「小心。」
他們的車開始往前行進,車裡的燈滅了,而樓上她家裡的燈亮了。
她將視線移回抱著自己的男人身上。
他就像是隱沒在黑暗裡,唯有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如此清晰,「是不是空調開太低了?」
因為黃鸚的身子直發抖。
「……你抱緊我。」她連說話也在顫抖,胳膊勾上他的肩。
陳宗月收緊摟在她腰上的手臂,下巴抵著她的頭,「不怕。」
她缺少這樣一種關懷,誰能給予,她就跟誰走,地獄也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