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整點報時的威斯敏斯特鐘聲,從中山路的海關大樓頂上傳出,越過圈住灌木叢的金屬柵欄,消亡在密密匝匝的樹葉下。

  好在黃鸚即將默數到一分鐘之前,就被人拍了下腦門。

  聽著挺響一聲,但他下手不重,只是嚇了黃鸚一跳,她捂著額頭睜開眼,瞧見陳宗月凌然的背影,對她說著,「過來喝茶。」

  暗黃的霞光尚未褪去,月亮就奇妙的浮現在另一邊,細小尖刃得像魚鉤。

  陳宗月沏上一杯小葉苦丁,擱在她眼前,而她有些抗拒地端起茶杯吹了許久,才抿一口。

  確實比一般苦丁茶口感要柔和,且有回甘,卻還是讓黃鸚皺起一張小臉,放下說道,「太苦了。」

  從前只要想著這是陳宗月特意為她準備的降火茶,再苦也可以當糖水,而今不行,糖水哪有他滾燙醇厚,嬴過酒醴,挑逗食慾。

  人是得一望十的動物。

  陳宗月不打算放過她,「再喝兩口,你火氣旺。」

  黃鸚眉梢微挑,「不覺得。」

  「那是誰一早上起來,就忙著跟李佳莞吵架?」

  她愣著杏目,「你在家裡裝了竊聽器啊?」

  陳宗月順著她的話半開玩笑,「對,為了聽聽你在背後怎麼說我。」他拎起公道杯,將她面前就沒減多少的茶水又斟滿。

  黃鸚裝作看不見,托住腮望他說,「無非是誇陳先生長相英俊,卓爾不群,待人謙和呀。」

  他笑了說著,「不愧念播音,口才不錯。」

  「不是口才,是發自肺腑。」

  陳宗月笑意正濃,「值得一信。」忽地,他表情大拐彎,下巴一抬指向杯茶,不容分說,「喝掉。」

  拍馬也無用,黃鸚不情不願端住霽藍的品茗杯,恰巧目睹他身後的樹上有東西掉下來,立即擱下茶杯上去,撿到一顆枇杷。

  她瞧了兩眼,就朝轉過身來的陳宗月扔了過去。

  清水倒入茶碗中,枇杷掉進水中,隨隨便便洗了洗澡,就被黃鸚殘忍剝皮。

  陳宗月問著,「今天最後一場考試了?」

  她專心致志剝枇杷,輕輕『嗯』了一聲,「放假了。」

  「想去哪裡玩?」

  「沒想過。」黃鸚咬了一口枇杷肉,核吐在手裡,才似乎領會到他提問的意思,「你帶我去?」

  他用神情回答,都省掉點頭的力氣。

  她有點詫異,「對我這麼好?」

  陳宗月疑惑且笑,「難道我過去對你不好?」

  「沒有,一直都很好。」黃鸚低頭清理自己的手,小小聲補上一句,「無以為報……」

  陳宗月不知是記起昨夜話,還是確有其意的說,「那就別惹我生氣。」

  她倒是想,就不曉得怎樣才會惹到他生氣。黃鸚乖乖配了一口茶,未嚥下,先急得跺跺腳,「……有蚊子!」

  陳宗月偏頭瞥一眼她的腳邊,隨意收拾茶盤,就說,「去吃飯。」

  這裡大廚果然有自己的堅持,王母娘娘駕到也不管,更何況只是老闆,端上一鍋臘味煲仔飯,一扎蘋果汁,收工大吉。

  可是一嘗就懂,為什麼沒人捨得炒掉他。米飯火候剛剛好,醬油調鮮,煲底鍋巴金黃,乾香脆口,回味無窮。

  陳宗月看見她扯了下小臂上的紗布,隨即問道,「手好點了嗎?」

  黃鸚吃相對得起外貌,就是格外專注,抽空搖頭,「沒事了,就是包著不舒服,想拆了。」

  他說,「再等等吧。」

  但一提起手臂的燙傷,黃鸚不由得想到她的母親,於是緩緩戳著飯面說,「我媽媽可能是有精神病,我認真的,不是在罵她。」

  「昨晚她打我呢,是因為我堂妹到家裡來,然後她說,我不是我爸的女兒,被我媽聽見,大概是刺激到她了,她就開始發瘋。」

  黃鸚眼睛亮得足以營造含著淚的假象,陳宗月將她臉頰上的一縷鬈髮,別到她耳後。

  「如果我堂妹說的是真的,那我爸是誰呢,他又在哪裡,還活著麼。」說完,她若有所思。

  陳宗月冷丁出聲,「重要嗎?」

  他的問題角度奇怪,黃鸚稍頓才回答,「也不是很重要,我就是想知道……」

  「你會知道的。」他這麼說。

  她把細眉擰起,跟他玩繞口令,「你怎麼知道我會知道?」

  陳宗月諱莫如深,突然說了廣東話,「食飯。」

  黃鸚盯住他側臉一會兒,沒有發揮鍥而不捨的求知精神,他廣闊人脈手眼通天,想要查到她的身世多容易,既然他不願意說,她就不問,飲一口果汁,照樣吃飯,就像剛才的對話不曾有過。

  至今也未見過面的父親,生死不必她掛心。

  黑色轎車離家半道停下,只因黃鸚說胃裡堵得慌,要下車散步消消食。

  此刻已是晚風習習,街道乾乾淨淨,車輛行駛過馬路都變一粒粒光影。

  是陳宗月讓她有了富足的善心,接過一杯路邊擺攤老婆婆煮的安神茶,十元不用找零。她邊走邊喝,抬頭問他,「廣東話『逛街』怎麼說?」

  他說,「行街。」

  她澄澈眼眸映著笑,「在上海叫蕩馬路,蕩發蕩發,七兜八兜。」

  也許是方言特有的腔調,尤為吳儂軟語。黃鸚繼續說道,「吾港上海言話,儂聽得懂伐?」

  陳宗月點了點頭,清淺笑著,「聽得明,但系唔識講。」

  「啊?」不料反被將一軍,她一臉茫然。

  當夜,魚鉤般的月亮隱藏在雲層的海裡。

  更闌人靜的陳家別墅中,黃鸚指尖點著樓梯扶手,腳步無聲地往上走。

  她抱著一本百年孤獨推開他房間門,房裡亮著兩盞檯燈,窗帷閉合,床上無人,浴室有聲。

  百年孤獨被隨手扔在他的床上,她踱步到矮幾前,打開桌上的盒子,兩指捻起盒中一支雪茄,憑想像模仿男人抽菸的動作。

  不夠酷,陷入瓶頸之時,聽見浴室的動靜,黃鸚慌忙放回雪茄,正正經經地坐到床上。

  陳宗月從浴室出來,腰間圍著浴巾,向外翻了幾圈牢牢卡住,沒機會掉下來,寬闊雄渾的胸膛上肌肉精實。

  性,也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黃鸚撇開頭捧起書,當做清心咒,「就在這時,維西塔香死了,她如自己所願是自然死亡,由於害怕失眠症使她過早的死去……」

  陳宗月擦了擦頭髮,向她走來。

  「這個印第安女人的遺願……」

  黃鸚沒能讀下去,是因為他彎下腰把書本按住。

  迫不得已,她抬眼看著近在咫尺的臉龐,他清晰分明的五官中,有一雙潤澤的眼睛。

  黃鸚『啪』的合上書,將它拋棄在床上,附送一句告別,「晚安!」趁他不備,逃出房間。

  時間流逝僅僅片刻,她又返回房間外,扶著門框,輕輕說,「書……我忘了拿。」

  陳宗月仍站在原地,手裡翻著正是百年孤獨,聞言望向她,大方遞出給她。

  黃鸚走近他面前,伸手捏住厚厚一本書,結果連人帶書被他拽了過去,胳膊繞至她腰/後收緊,再被他低頭以吻封聲。

  已經所剩無幾的矜持,頃刻間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