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在小房間裡電風扇咯咯咯轉著,吹散了驅蚊的薄荷味,吹起桌上的課本書頁,牆上有十字架的貼畫,寫著神愛世人。

  靜怡懷疑地瞧著她,「是不是真的啊,你有沒有那麼厲害?」

  黃鸚把胳膊伸進窗欄,捏住她的臉,「你吃了我多少蛋撻,還不相信我?」靜怡『嗷』地叫著,打掉她的手,就見黃鸚彎腰示意她湊近自己,小小聲說,「偷偷告訴你,月底我要結婚了,到時請你喝喜酒。」

  靜怡眨眨她的單眼皮,「同……那個男人啊?」小手指戰戰兢兢地,指向站在樹蔭下的男人。

  他的視線望過來,靜怡的小手指就即刻收回掌心裡去。

  黃鸚笑起來的時候,眼底隆起的兩道肉,好似軟乎乎的倫教糕,她點著頭,「嗯!」

  靜怡總在腦海中把她對上電視劇裡爸媽欠債,只好被押給債主,以身償還的女兒,而黃鸚又不像是被強迫,靜怡說,「……你開心就好咯。」

  第二日早上,陳先生已經收拾好自己,準備出門,他身形健碩都是長年累月健身的結果,穿上襯衫居然看不出,這件衫比黑色淺一些,菱格紋更暗。幸好他有張不常言笑的臉,嚴肅又有點凶,起碼斬到一半的爛桃花。

  黃鸚慢悠悠地在切片的法棍面包上抹黃油,目光隨著他走出去,咬下一口,酥脆聲似響在耳邊。

  陳宗月開門瞬間,好巧有一位律師正要按門鈴,是這次幫到大忙的連律師,信得過,所以請他過來一趟,再幫黃鸚填份表。

  連律師坐沙發之中,將公文包塞在身側,掛住喜氣洋洋的笑,對黃鸚解釋,填完表她就是法律承認的陳太太啦。

  夏天沒有結束,好像越來越炎熱,一輛的士卻不是尋陰涼之地,才躲在蓊蓊樹木的角落,它是等待黑色的轎車從別墅大門開出,順著坡道開走。

  的士司機通過後視鏡,望見一雙浮腫的女人眼睛,她確定那輛轎車不會再折返,她推開車門,燥熱的空氣迅速席捲車內,馬上又被車門阻隔。

  傭人統統不明情況,但知道她是過去常常來家中做客的李小姐,沒人敢攔下她,讓她蹬著高跟鞋,一路暢通到了挑空的大客廳。

  連律師聽到些聲音,瞥見李佳莞的臉,如同見到鬼,這一位被他下套騙過的女人以前接觸過好幾回,都有所瞭解,按她脾氣肯定要發瘋。即使比大部分同行聰明又有高水準,可他的缺點就是膽小,打官司之外,不想惹麻煩事。因此,他著急忙慌地收好了表單,說著,「陳太,既然沒有其他事我就走先了。」

  才簽完自己名,筆還握在手裡,黃鸚抬起頭見連律師夾上公文包,匆匆告辭而去,跟著她就望向來到客廳的女人,只一眼,她低垂睫毛,平靜地扣上筆帽,甚至還想端起盛著葡萄汁的茶杯抿一口,沒感到危險,不當一回事兒。

  連律師溜得快,眨眼要出了門廳,也不忘記機警地叫保安,抱著公文包,拚命指屋中,「裡面裡面!」

  今天黃鸚肩上披著肉橘色的薄衫,袖子在胸上綁住結,穿得是白色的紗裙,點綴著刺繡蕾絲,就像新娘的婚紗一樣精緻潔白,還有剛剛連律師稱她『陳太』。

  好一個陳太,李佳莞揚起下巴,要敲碎她的美夢,「你慘了……」

  不怪連律師膽小,李佳莞好像兩天沒休息,昔日蓬鬆秀髮被油脂黏在頭皮上,妝容沒得卸,她的甜美容貌全部裂開,睫毛膏染得眼眶烏黑,宛如不想去投胎的幽魂女鬼,不知道是誰慘。

  「你以為犧牲一個孩子,就能安心享受現在的一切了?知不知陳宗月點解要報復阿爺,因為阿爺害死他全家啊?!」

  李佳莞憤怒又帶著快意地指住她,「你是阿爺的親孫女,你身上還流著周家的血,等著吧,他不會放過你!」

  不算擲地有聲,也算清晰而尖銳,傭人都聽見了。

  這一刻黃鸚只想著,李佳莞可能不是傻,是沒跟上劇情。

  當天晚上,燈光撫摸過巨大的玻璃窗,一輛轎車停在一棟別墅洋樓前。陳宗月進了家門,聽到一對陌生男女在爭吵,疑惑地走進客廳,原來是電視機傳出的聲。黃鸚像被誰剔了骨頭,倒在寬長的真皮沙發上,出神盯住電視,垂地的手裡鬆鬆握著遙控器,她因寂寞而失聰、失明,沒發現陳宗月靠近,直到他坐在她腳尖安放的位置。

  黃鸚下意識地縮腿,見是他,透明般的眼睛熠熠亮,起身又側坐到他腿上,環住他脖子,鼻子尖蹭他的臉,用南方水柔的聲,講著不能連貫成句、她新學的粵語。陳宗月摟著她的腰,當個和藹的老師,糾正她發音。

  沒一會兒,阿姨過來,猶豫著問道,「要不要給李小姐送點吃的?」

  陳宗月感到奇怪,只聽黃鸚想起來地『哦』了聲,「上午你走之後,李佳莞來了,我就叫人把她關在房間裡了。」

  「為什麼把她關在房裡?」

  黃鸚眼睛閉了下,嘴角壓下去,心情跌谷底,因為陳宗月還關心她,沒好氣的說道,「不關著她,難道請她坐這裡一起喝茶?」

  陳宗月笑了說,「你可以趕她走啊。」

  他們的臉離得太近,聲音就像吹在她耳膜上,癢癢的。黃鸚摸了摸耳朵,低下眼簾,但是薄薄的唇藏不住笑,「我怕你找人監視她一舉一動,是她偷跑出來的……」

  陳宗月搖頭緩緩道,「她已經沒用了。」

  黃鸚徹底開心起來,收緊了環住他脖頸的雙臂,遙控器輕輕磕著他背,狡黠的眼眸對住他,「也就是……不用留她吃晚飯了吧?」

  不比六月三十日,全城警察出動巡邏的隆重,今晚也是一個大日子。

  尤其是維多利亞海港岸邊一家大酒樓裡,大擺喜宴的陳先生都算港澳兩地的紅人,卻沒有狗仔蹲點,廢話啦,幾百個古惑仔陸續湧進酒樓,電梯上上下下接,借虎膽都不敢拍。

  一輪圓滿的月亮,M記的招牌在黑夜裡發光,服務生拉上厚重窗簾,黃鸚便將視線收回,一張張鋪著大紅桌布的圓桌坐滿人,靜怡和她媽媽都已入座,陳若寧竟沒有出席。可能是一生一次的喜事,養子不在場,難免被問到,陳宗月微笑說,他出國玩了,飛機晚點趕不回。

  黃鸚沒有娘家,白天就睡到自然醒,傍晚就連穿鳳褂裙、梳頭化妝的時候,還打著哈欠,等到晚上酒席,煥然變得顧盼生輝,跟著陳宗月身邊,在叔伯兄弟的妻兒女桌旁敬酒。

  通常有錢有勢的男人,愛娶賢惠成熟的閨秀,再養幾個狐狸精,當幾個玉女的乾爹,夠開盤絲洞了。怎料,到了陳先生這裡,直接娶了個面若玉女的狐狸精,也不怕她性子野,以後他老了管不住她,家財被她掏空,在外面包靚仔。

  這些放在心裡想,誇得都是陳太太好年輕,同陳先生真是一對璧人。

  黃鸚覺得和她們談天實在沒意思,不如瞧靜怡被陳宗月瞥一眼就慫,來得有趣。

  後來一班兄弟拼酒,將喜宴拼到凌晨,新娘子喝到有點發懵,被新郎官攬起肩膀先走一步。

  臥室裡只亮著一盞紗巾蓋住的床頭燈,柔和光暈就像午後的煙塵,黃鸚跪坐在床上禱告,陳宗月從浴室出來,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她,她的臉上乾乾淨淨,頭髮漆黑,她睜開眼,就笑著鑽進被子底下,而他熄滅了燈,一起隱沒在黑暗裡。

  「晚安,陳生。」

  等了有一會兒,沒回應,黃鸚手指點點他胸膛,他困惑不解,她說,「『晚安陳太』,這還要我教你?」聽語氣她該是皺著眉頭。

  一九九七年九月初,香港O記召開新聞發佈會,成立專案組打擊香港最大黑幫社團『義宏』,該社團不止擾亂社會治安,曾經連任幾年義宏坐館的,教父級人物周陳駒,更涉嫌串通台灣幫會份子,製造馬會爆炸事件。

  不日,轟動全港的黑幫組織犯罪案開庭。

  有傳聞是社團內鬥讓香港警方坐收漁翁,這個周陳駒不僅是黑幫教父,還是產業關聯甚多的商人,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時間好似人人都在瘋狂拋售股票,賣樓套現救急,港股跳水狂跌。

  但,不管是記在八卦新聞、社會新聞、還是國際新聞的社檔案裡,不會記在多少人的心上,股票有止跌回升之日,大家在因為生計發愁,面臨住房危機,明年又是世界盃開球,與自己無關的談資,很快就會被世人遺忘。

  行李一件件搬上車後備箱,花衫男主動請纓開車送他們去登機,拎著鳥籠放在副駕座上。車要往前開,黃鸚順勢倚進身旁男人懷中,捏著兩張機票摩擦幾下。

  車窗外的風景映在她臉龐,一點點離開這裡。

  離開這個日夜顛倒,怪異瘋魔,是天堂,也是地獄的自由港。

  雖然答應陳宗月每隔半年陪他回來住一段時間,但是如果可以,她不想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