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死去,就再也不會失去什麼了,這就是死亡的起點。
——(日)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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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漠已經將近一週時間沒有怎麼正兒八經地睡過好覺了,但是此刻,他精神抖擻。
三天前,當他們把分析結果上報給守夜者導師,並請求警方支援的時候,他們卻被導師們狠狠地澆了一瓢涼水。幾乎和上一起抓捕行動一模一樣、照搬照抄、以逸待勞的辦法,在導師這一關就被直接推翻了。
這一週,火狐組選定的目標是案犯S。至於為什麼會選擇他,還得從這個案犯犯罪之前的時候說起。
S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廠司機,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老實。準確說,應該算是一個膽小怕事、好好先生形象的人。在警方提供的所有問話筆錄裡,可以看出,S一直生活得很平凡,在單位嚴格遵守領導指派的任何任務,對待同事唯唯諾諾、有求必應。不論同事之間發生任何矛盾,他也都是充當和事佬的角色,要麼甚至縮頭不出。總之,他的人生準則就是,寧願被欺千百次,也不得罪一個人。除了在單位,S的日常生活也非常規律,準點上班,準點買菜,準點回家。
在廠裡,很多同事都把S當成逗樂取笑的對象,即便是一些過分的惡意玩笑,S也都一笑置之,從來沒有追究過。
正是因為這樣,當S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的那起案件發生的時候,幾乎所有的領導和同事都大吃了一驚。在他們的心中,這個連狠話都從來沒有放過一句的人,這個行事萬分小心謹慎的人,怎麼會如此冒失,導致一個人死亡?實在令人費解。
S的犯罪過程很簡單。S和被害人林永是同一部門的司機,平時除了駕駛車輛以外,還負責對工廠那幾輛破舊卡車和面包車的維修保養。一次,工廠的小卡車出現了故障,工廠老闆依舊像往常一樣,為了節省開支,指示S和林永兩人對車輛進行維修。維修當時,車間裡只有S和林永兩人。
據S交代,因為車間沒有專門維修汽車使用的起重機或者下陷槽,所以只能由修理工鑽到卡車下方進行維修。因為S是維修班的工人,而林永是副班長,所以理所當然地,先是由S探身車底,對車輛進行基本的維修。但是維修工作似乎沒有進展,所以林永又替換了S,進入車底,進行進一步維修。據S交代,他應林永的要求,進入車輛的駕駛室,想在空擋的狀態下對車輛進行發動,測試維修結果。可是沒想到,車輛原本就掛在行車擋上。出現故障的車輛,此時卻突然恢復正常,猛地向前衝了一截。即便S迅速踩下剎車,但車輪仍無情地碾過林永的腦袋。林永當場死亡。
當然,這些都是S的一面之詞,警方也是半信半疑。但經過調查走訪,一來修車指令確實是由工廠老闆發出的,車輛出現故障需要維修以及維修成功都是未知且隨機發生的事件;二來S和林永關係交好,從未有過明顯的矛盾;三來S性格溫和,不存在殺人的動機和心理特徵;四來經過現場勘查,林永確實是自己主動鑽入車底的,不存在別人強迫、脅迫的跡象;五來車輛猛然往前行駛之後,S確實有明顯的剎車動作。
綜合以上幾點,警方判斷,S的供詞應該是客觀、可信的。
公安機關經過前期調查認為,S不存在殺人的主觀故意,但是他應該預料到有人在車底進行維修作業而自己仍發動車輛是存在危險的,可是他並沒有預料到此類後果,導致林永死亡的危害結果發生。S的行為已經涉嫌了因疏忽大意而引發的過失致人死亡的犯罪行為。所以,在特大逃脫案案發之前,S正被關押在看守所候審。
不過,這並不是凌漠他們分析的關鍵。
在審查S入獄後的探視情況後,火狐組組員們發現,S是被探視最多的一名嫌疑犯,而且每次探監,都是他的妻子。從探監的監控視頻來看,S和他的妻子非常恩愛,每次見面都會隔窗痛哭。
這就引起了凌漠的注意。上一個案犯G,正是凌漠在茫茫卷宗之中找到了一條關於他孝道理念的線索,所以才引發了接下來對G家庭的調查,才發現了G的母親已經逝世,才在特殊時間、特殊場合把他抓獲。如果S的愛妻行為也可以成為一種執念,那麼是不是就可以複製上一起案件的成功呢?
凌漠很擅長混跡於市井,於是他利用一天化裝偵查,走訪了S之前的鄰居、朋友。果不其然,在S所居住的小區裡,幾乎人人都知道他們倆是一對模範夫妻,老年人對自己兒女的教育甚至都用S兩人作為範例。
雖然S的妻子現在依舊在家裡,但是凌漠經過一天的蹲守,卻沒有發現S在周圍出現。即便是這樣,凌漠依舊認為自己掌握了很重要的線索,於是及時趕回基地進行報告。
凌漠認為,只需要對S的住處進行布控蹲守,對S的妻子進行全時監控,很快S就會露出馬腳,並且被抓捕歸案。不過,這一瓢涼水,就澆在這裡。
唐駿在聽取完凌漠的報告後,冷靜地告訴他,有的時候成功就是運氣,而同樣的方法可以複製,同樣的運氣卻很難被覆制。其實,警方早已經注意到凌漠發現的這一點,並且在一週前就對S的妻子進行了全時監控。時至今日,S並沒有出現,一點兒音訊也沒有。從這一點看,這種分析模式是不可能繼續下去的。
這對凌漠是不小的打擊,他辛辛苦苦花了半周的時間去研究的結果,居然就這麼被全盤否定了。如果重新開啟新的分析線,時間上是來不及了。好在凌漠的記憶力超群,他躺在床上,腦子裡就可以飛快地重複著之前看過的監控錄像。可以不可以從監控裡發現一些線索呢?想著想著,凌漠想起有那麼幾個鏡頭,貌似有一些異常,但是奇怪在哪裡,凌漠一時也想不清楚。
為了驗證自己所記無誤,接下來的時間,凌漠都花在了驗證監控錄像上。
雖然火狐組也有十一個人,但是監控錄像的時間跨度更長。十一個人閉門不出,天天在會議室裡用各自的電腦快速播放著各個不同機位的監控錄像。其實在競賽開始的階段,幾乎每一段監控錄像大家都看過,只是沒有這麼深入地研究。如今,有了重點的目標,重新觀看起來倒也不顯得那麼枯燥。
一天深夜,凌漠終於通過監控證實了自己的記憶和懷疑。
監控裡顯示的是一天中午,號房裡所有的人都去了操場放風,只有S留在號房裡做內務工作。在S打掃號房內的廁所的時候,他有一個明顯的東張西望的動作,然後從洗漱台上拿了一個什麼東西,放在馬桶裡轉了一下,又重新放回了原位。
這是一個很敏捷的動作,在加速播放的過程中,如果不仔細看,還真是容易被漏掉。倒不是S打掃衛生的動作吸引了凌漠,而是他那個探頭探腦的動作引起了凌漠的警覺。
凌漠把播放速度減慢,一幀一幀地播放著,關鍵時候進行了截圖,並且放大。
因為是在白天,光線好,監控像素也就高。從凌漠截取的圖片中可以看出,S是從洗漱台上拿了一把牙刷,刷了馬桶,再把牙刷放回了原處。
發現這個細節的時候,讓凌漠噁心了一下。
可是,這一切,又是為什麼呢?S為了省事,用別人的牙刷刷馬桶?說不過去啊。作為對內務要求很高的看守所,怎麼可能不配馬桶刷呢?
抱著懷疑的態度,凌漠快進到當天早晨的視頻。根據牙刷的大概位置所在,發現那把牙刷應該是屬於案犯A的,也就是那個著名的惡霸的。抱著好奇心的凌漠,還把視頻快進到了第二天早晨,A刷牙刷得津津有味,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那麼,難道是惡霸和S結下了什麼梁子?不太可能啊,一個老實巴交的小人物,怎麼敢、怎麼會和一個「名震江湖」的惡霸發生什麼矛盾?這個推斷準確嗎?
凌漠重新把周圍時間的其他角度監控也調取觀看,很快發現了另外一個沒有被其他組員發現的細節。在用牙刷刷馬桶的前兩天,也是中餐的時候,A舉起自己的碗,讓S去給他添飯(A作為惡霸牢頭,讓號房其他犯人為其服務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S在添完一碗稀飯後,轉身之前的一瞬間,有一個低頭的動作。
經過凌漠的仔細分辨,應該是S向那個碗裡吐了一口痰。
凌漠徹底被噁心到了。
這絕對不是巧合,一定是A和S有過節。
然而,又經過一天對所有監控視頻的觀看,凌漠和他的組員們,都沒有發現A和S究竟有過什麼明顯的肢體接觸或者口角。A在支使同號房的犯人們為他幹活、為他按摩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少過或者多過S,總之一切正常。想來也是,一個如此唯唯諾諾的人,怎麼敢和黑老大對著幹?
唯一可以作為疑點的是,有一次S在幫A按摩的時候,可能是力道沒掌握好,A推了S一下腦袋。不過當時,S點頭哈腰,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凌漠覺得,S心中的芥蒂,很有可能就在此。如果這個假設成立,則說明S是一個表面憨厚老實、心胸卻非常狹窄的人。假如他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又不敢當面翻臉,就只能用這些下三濫的陰招了。雖然沒有對A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危害,但至少S的心理卻被大大安慰了。
不過,即便證明了S陰暗的心理,可這又和S逃脫後不聯繫他的愛妻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呢?
突然,凌漠靈光一閃,理清了一直囤積在他胸中的思路。以他的記憶力,可以清晰地記清楚S犯案卷宗裡的每一個細節。如果當初林永是因為什麼小事情得罪了S,極其小心眼的S,會不會就設計了這一場「過失」事故,殺了林永呢?
可是,從調查的情況看,林永和S關係很好,至少從外人來看,兩個人從來沒有過明顯的矛盾。但是案發當時,只有S和林永兩人在車間,完全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的存在。
如果存在矛盾,就應該是很小的矛盾,雖然不被周圍的人注意,但是狠狠地刺激到S自尊心的矛盾。如果這個矛盾,涉及了S的愛妻,S會不會就要先去解決這個問題呢?
不過,導致S進牢房的林永,此時屍骨已寒,報復何從說起?他的領導、同事們又在整個調查過程中,說著他的好話,他也不會去報復其他人。
看來,問題還是要從林永和S的矛盾,涉及S妻子的矛盾中去尋找。
想到此,凌漠決定再熬一個通宵,仔細研究S涉嫌過失致人死亡案的所有調查走訪的卷宗,那是一摞堆起來有半個人高的卷宗。為了防止S存在殺人的「主觀故意」,警方著實做了大量的工作。
要從這麼厚的卷宗裡,尋找到林永和S之間的點點滴滴,實屬不易。
尤其是在天明的時候,戰鷹組整隊出發,去進行抓捕行動的情景,無疑是對火狐組每個成員心理的又一打擊。
凌漠知道,欲速則不達,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可以在平靜的心理狀態下審閱卷宗。只有保持頭腦的高度清醒,才會在茫茫大海之中,尋找到那一根對他們無比重要的金針。
過目不忘的天賦,這時候就漸漸發揮了真正的作用。在閱讀詢問筆錄的時候,凌漠總是能記得住一些點點滴滴,追尋著這些點點滴滴的線索,凌漠希望能發現到一些他感興趣的東西。很多詢問筆錄之中,都記錄了一些S和其他人之間的雞毛蒜皮,很顯然,這些雞毛蒜皮並不算是什麼事兒,被詢問人對S的表現評價,也都是「他當時只是淡淡的一笑」。同樣,這些雞毛蒜皮也沒有引起凌漠的青睞,畢竟任何正常人,在生活中,都少不了這些雞毛蒜皮。不過,凌漠最終還是找到了一絲希望,所有的卷宗中,就也只有這麼一絲絲希望。
這是一份叫作焦祥的人的詢問筆錄,他的身份是工廠的保安。
焦祥稱,S絕對不會和任何人發生矛盾,即便是別人的矛盾,他也總會成為和事佬。如果一定要問有誰得罪過S,或者特指林永什麼時候得罪過S的話,那只有一次。那是在林永死亡案件之前半個月左右,一次工廠青年職工聚會的時候,一桌人都喝得有些多。當時林永就開起了玩笑,說S又矮又胖,討個那麼漂亮的老婆,實在是老天不公。怎麼說,那麼漂亮的媳婦兒也應該配焦祥這麼帥的帥哥才對。林永還說,上次聚會,焦祥還和S的老婆眉來眼去的,不如讓S把老婆讓給焦祥得了。但開完玩笑後,林永也意識到S和妻子十分恩愛,這個玩笑有點過分,立即道歉了。當時,S只淡淡地一笑置之。酒後,林永和S還勾肩搭背地一起回家來著。所以,即便是有這個玩笑存在,但並不能成為S殺害林永的動機。
之所以這一段筆錄引起了凌漠的注意,是因為這是唯一和S的愛妻扯上關係的所謂「矛盾」。凌漠認為,如果S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如果他記了這個事情的仇,那麼,他不僅會設計「誤殺」林永,也有可能會在逃脫後想方設法去把那個或許真的和他的愛妻「有染」的焦祥除掉。
這,或許就是半個月來S一直沒有歸家尋找妻子的原因。
當午時分,凌漠決定,從焦祥入手,追捕S。
因為擔心S比他們搶先一步,凌漠化裝成一個推銷保險的,在徵得導師唐駿的同意後,立即趕赴了焦祥家中。因為詢問筆錄中有焦祥的詳細住址和聯繫方式,所以省去了很多尋找焦祥的工作。
凌漠很是忐忑,怕他會遲到。如果他分析的不錯,S真的要來殺焦祥的話,遲了一步就是一條命啊!所以凌漠一路緊趕慢趕,趕在中午時分抵達了焦祥的住處。好在,焦祥此刻正好好地在家中吃著午飯。
畢竟是在市井之間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凌漠對自己的偽裝能力還是充滿了自信的。
雖然上門推銷保險的推銷員通常會引起別人的反感和警惕,但是凌漠早已在詢問筆錄裡摸清楚了焦祥的性格,再加上他純熟的演技,凌漠很快就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和出色的演技取得了焦祥的信任。焦祥不僅盛情挽留凌漠在家中吃飯,甚至開始和凌漠推心置腹地交談了起來。
「保安不屬於高危職業,你符合購買我們公司最高額人身意外保險的條件,現在的套餐很划算的。」凌漠先做了鋪墊,然後別有用心地問道,「對了,我看你身上連個疤痕都沒有,是不是從小到大,都沒有碰見過什麼危險的事情啊?」
「我福大命大。」焦祥嚼著菜,說,「啊,也就昨天晚上那事兒算是有點危險吧。」
凌漠眼睛一亮,強壓著心中的興奮,說:「昨天晚上?危險?能和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嗎?當然,這絕對不會影響你購買保險的條件。」
「可能是那個人喝多了吧。」焦祥撓了撓腦袋,說,「我看那車開得就很不正常,橫衝直撞地就朝我來了。好在我身手敏捷,往旁邊一跳,躲在一個電線杆的後面。那車就直接撞電線杆上去了。車子好像撞得並不重,但是對我來說多危險哪,怎麼的,也得下來道個歉什麼的吧?結果那車裡的司機就是不下來,我頓時就惱了,想去敲那車窗的,結果還沒等我敲上,那車直接倒車,然後開走了。」
「酒駕吧,萬幸。」凌漠故作鎮定地說,「那是一輛什麼車呢?」
「好像是一輛桑塔納,還蠻經撞的。」焦祥完全沒有察覺出凌漠的異樣。
「什麼顏色的?」
「黑色的。」
「記住牌照了嗎?」
「本市的,具體的就沒記了,反正也沒對我構成傷害。」
從焦祥家出來,凌漠立即打電話給唐駿,要求唐駿幫忙協調市局指揮中心,查清近幾天來丟失的黑色桑塔納轎車。如果掌握了車輛的車牌號碼就更好查了。
S是專職司機,還具備維修汽車的能力,偷一輛桑塔納行兇,是他的行事風格,而且對他來說並不難。看來,凌漠的這一系列推斷,都被事實印證了!
一邊等著唐駿的回覆,凌漠一邊指揮隊員們在焦祥家周圍撒網尋找那輛車頭應該被撞癟了一塊的桑塔納轎車。
警方也派出了一隊特警前來協助搜查。
唐駿是在傍晚時分打來電話的,查詢無果,看來是車主還沒有發現自己的車子已經被盜了數天。
即便是沒有結果的電話,依舊沒有讓凌漠沮喪。因為火狐組的搜查圈擴大到焦祥家周圍五公里範圍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處偏僻的水塘。
水塘是在一個村村通公路的旁邊,面積不小,周圍荒草叢生,但是他們可以看到,塘邊的荒草中,正在升起一陣陣青煙。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凌漠的心中升起。他想起一週前戰鷹組的戰敗而歸,他想起中午剛剛得知戰鷹組的目標再次被人殺死在先。
不出所料,這次,他們的目標也死了,死在這個水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