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是仁慈的神,心說這淵海君看似波瀾不驚,但箭在弦上被人退婚,果然還是很傷他自尊的。
她對感情的事一竅不通,人之常情倒還瞭解一些。一個姑娘大婚當天臨陣退縮,除開恐懼婚姻,大概就剩對新郎呼之欲出的不滿了。
該怎麼開解他呢,想必他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現在直指痛處,有雪上加霜之感。於是長情說不,「沒弄清事實真相前,你千萬不能悲觀。也許那位凌波仙……受了脅迫,中途被人搶婚了?你看上去那麼好欺負,沒有哪個情敵不敢跟你搶吧!」
她這話一出,引商悄悄看了他家君上一眼。雲月的眉梢幾不可見地一挑,很快浮起了個苦笑,「是啊,言之有理。」
他剛才那句話,顯然她會錯意了。他所指的機會,並不是他與凌波仙的。
長情仗義起來,很有好人做到底的豪邁。她看看天色,月正當空,進展順利的話,說不定能讓這場中斷的婚禮繼續下去。
她輕咳了聲,挺胸道:「我身為龍首原的上神,薄面還是有幾分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斡旋斡旋,倘或真有人和你搶新娘子,我幫你把人討回來,你看怎麼樣?」
雲月卻說不必,「既然她無心成婚,我也不便勉強。只是八方水族都來觀禮,出了這樣的事,實在讓我顏面無存。」
於是引商舊話又重提了,「上神何不考慮考慮小妖剛才的提議?淵海和龍首原距離很近,兩地共結秦晉之好,以後走動起來也方便。」
赴宴的人都樂見其成,「我覺得不錯,去了一個凌波仙,來了一位上神,水君豈不大大的有面子?」
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不知從哪裡冒出一群水族來,將長情的兩臂一托,就要扶她去後殿更衣。
長情一向好脾氣,但現在的情況讓她有點生氣了。她畢竟是神,神怎麼能容這些妖魅褻瀆!震袖一擊,那些蠻狠攙扶她的水精頓時被擊出好幾丈遠。邊上湊熱鬧的皆是一凜,知道她不好惹,都讓到一旁去了。
眼看場面失控,雲月出面打了圓場,向她長揖道:「尊神千萬不要動怒,這些水族平時不受管束,冒犯了尊神,還請尊神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
長情雖然不大高興,卻也不好意思在人家遭受情傷時,太過計較那些細枝末節。她抻了抻身上的衣衫說沒事,「既然淵海君不需要本座出面,那本座就告辭了。去了穿紅的,必有掛綠的,淵海君保重。今日多謝款待,淵底景色很美,酒也很好喝,本座不虛此行。」
她轉身要走,雲月忽地變了臉色,幾乎是勉強克制住湧動的情緒,牽住她的廣袖道:「長情,我現在不知如何是好,你且陪我一陣好麼?」
長情看他臉色發白,打心底裡覺得這魚兒很可憐。為了找個證婚人,他能眺望龍首原幾百年,那麼對於那位逃婚的凌波仙,大概也用盡了所有愛人的力氣吧。
她嘆了口氣,只得止步。大殿裡的賓客陸續都散了,琉璃搭建的世界,每一個小小的切面都反射出雲月孑立的身影。
他垂著兩手,闊大的廣袖垂委在地上,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長情試著安慰他,「也許凌波仙有苦衷,你不去探究,萬一錯過了好姻緣怎麼辦?」
他抬起眼,雙眸沉沉如碧潭,「你先前說替我去找凌波仙……今夜不回龍首原了麼?」
長情想了想道:「不是還有兩個時辰麼,萬一來不及,至多耽誤一天,應該沒什麼要緊的。」
雲月緩慢點頭,「既然如此,就勞煩你陪我走一趟吧。」
長情答應得很爽快,問凌波仙的府邸在哪裡,雲月說在滈河。
「滈河離淵海有段路,你不是說神龍畫地為牢,不許你踏出淵潭嗎?」
他脫了身上赤紅的喜服扔在一旁,髮冠也拋下了,只拿一支玉簪綰髮,低啞道:「我不能在陸地行走,但水下四通八達,想去滈河並不是難事。原本凌波仙悔婚,我確實打算就此作罷,但你再三勸解,我也仔細考慮了,或許應當再試一試。」
「這就對了。」長情背著手道,「我這一千年,看見的姻緣都不圓滿。人和人勾心鬥角也算了,魚和魚還不坦蕩相處嗎?」
雲月對她的話無一不認同,臨行前給了她一顆避水珠,「這樣往來就像在陸地一樣,以後想見我,隨時可以直入淵底。」
長情舉起珠子對著火光看,透明的一層薄膜下,氤氳著藍色的絲縷,像帝王宴席上的桃花畢羅。她張口就往嘴裡扔,幸好雲月反應及時,抬手攔住了。
「你這是做什麼?」他失笑,「避水珠不是用來吃的,隨身攜帶就可以了。」
長情自己也笑起來,「你不說清楚,我以為該拿我的肚子來裝它。」說罷指尖掂了掂,將珠子嵌進了腰帶裡。
出發,去找那位凌波仙。有了避水珠,水底果真暢通無阻。地面有山川溝壑,水底也有,有時半途忽然遇見一開即斂的花,雲月告訴她,那是優曇婆羅。
「長情可相信一見鍾情?」走了一程,他忽然問她。
「一見鍾情?」長情堪稱世事洞明,「所有的一見鍾情都是見色起意,我不相信世上有這種東西。」
他沉默下來,似乎想起了什麼歡喜的事,仰唇笑道:「其實是有的。」
長情料想他說的是他自己和凌波仙,可惜這一見鍾情到了緊要關頭竟不歡而散,水族的感情其實和人一樣不可靠。
「我看凌波仙只是一時想不通,等見到你,她就又想嫁給你了。」
他哦了聲,「何以見得?」
長情很多時候不會那些彎彎繞,她望了他一眼,「因為你很好看啊。」
他顯然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愣了愣,眼中漾起欣慰之色來,笑容也愈發的深了,「多謝上神誇讚。」
長情擺了擺手,「好說,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他果然不像先前那樣徬徨了,語調又恢復了岸邊時的通透輕快,「我不因為她不願與我成親感到難過,她有她的想法,她知道我心裡沒有她。」
長情訝然,「沒有她?那你為什麼要成親?」
「因為我喜歡的人高高在上,我永遠難以企及……」他望向遠方,輕蹙了下眉道,「而我自己的人生還要繼續,找個不討厭的,瞭解我心事還願意接受我的,也可以過一輩子。可惜現在凌波仙好像改變心意了,我不能苛責人家。聽你的再去見她一面,就算成不了親,也好聚好散。」
長情點頭,是條有風度的魚,「你心裡喜歡的那個人,沒有想過去爭取嗎?」
他輕輕攏起拳,指尖握著袖褖的流雲紋鑲滾,纖纖的甲蓋,如一排嫣紅的春冰。負手佯佯踱步,廣袖在身後款擺著,曼聲道:「既然所愛無望,不如不去打攪。喜歡一個人,不一定非要讓她知道。」
長情頓時覺得一條魚的覺悟都比她高,她不懂七情六慾,但料想這樣的成全,已經是愛的最高境界了。
凌波仙的水府距離淵海確實有段路,水下彎彎繞繞,一會兒坦途一會兒小道,耗了點時間才找到門上。不過一到那裡就見一隻巨大的河蚌橫在門前,發現有人來,蚌殼微微張開,露出裡頭一排嫩肉,豪聲道:「是淵海大君麼?」
雲月說是,「凌波仙可在府上?」
河蚌道:「人是在,可我家主君說了,不許放任何人進去。主君料到今天是她的情劫,雖然她對大君一片痴情,可自今日起,大君的心怕是動搖得愈發厲害了。為免以後的小君生下來就沒了爹,我家主君決定懸崖勒馬,從今以後和大君一刀兩斷。」
雲月顯得束手無策,「還是見一見吧,有些話也好當面說清。」
河蚌毫不通融,「我家主君說了不見,淵海大君請回吧。」
長情覺得自己多少還是得發揮點作用,她拿出上神的氣派來,居高臨下對那只蚌道:「我是龍源神,今日受邀為凌波仙和淵海君證婚。凌波仙倉促決定取消婚事,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何不請仙子賞臉一見?有什麼事攤開來說明白了,沒有不可調和的大矛盾,還是擇日再行大禮吧。」
「龍源神?你是龍首原上神?」河蚌的嗓門大得驚人,「啊啊啊,淵海君一意孤行,未免欺人太甚!」
長情被這蚌聒噪得一頭霧水,雲月見狀也不再堅持了,向她拱手道:「我的私事,原本不該把你牽扯進來。今日凌波仙心情不佳,我改日再登門拜訪。」
可是話音剛落,凌空飛過一柄劍來。那劍首寒光凜冽,直指雲月眉心,長情怕這魚道行不夠,來不及應付,彈指便將劍擊落了。廣袖獵獵颳起一陣罡風,不悅道:「什麼深仇大恨,大喜日子殺氣騰騰的!」
大門裡紅衣的女子終於衝了出來,一雙猩紅的淚眼狠狠盯住雲月,聲嘶力竭指控著:「還不夠嗎?這樣了還不夠?還要將人帶到我門上來?你是故意讓我難堪,讓我在八水無立足之地嗎?」
雲月是端方君子,大概很少見到女人大喊大叫的樣子,微微蹙了眉道:「凌波,若你不想成親,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我這次來,只是看看你是否安然無恙。將來你有任何差遣,大可來我淵海傳話,我赴湯蹈火也為你辦妥。」
他的話裡完全沒有挽留的意思,這讓凌波仙愈發的羞憤氣惱。她抬起手,悲愴地指向他,「我不想成親?分明是你不想!你為何大婚之夜還要眺望龍首原?你等了那麼多年,難道龍源上神不現身,你就永無止盡地等下去麼?現在你的願望實現了,你可滿足了?這五百年你唸唸不忘的就是她,你為什麼還不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