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你緊張什麼?

  「啊?」長情指指自己的鼻子,「說的是我嗎?」

  兩雙眼睛都向她望來,凌波仙的視線裡滿含憤懣,雲月似有些慌神,尷尬道不是,「你不要聽她胡謅。」

  凌波仙慘然發笑,「是不是胡謅,淵海君心裡最清楚。龍源上神不是你的救命恩人麼?救命之恩自然要湧泉相報,所以你放不開,你惦記了她五百年。其實你想娶的人是她,根本不是我!」

  再好涵養的人,被撕開偽裝那刻都會惱羞成怒。他匆匆觀察長情的神色,壓聲呵責凌波仙,「你給我住口!上神面前不得造次!」

  「我說的都是實話,哪裡造次了?」凌波仙冷笑著,一字一句道,「我一向以為淵海君敢作敢當,畢竟你同我袒露心聲時,半點都沒有隱瞞。是你親口告訴我,你心有所屬,即便與我成婚,心裡也還是裝著那個人。我那時年紀小,以為天長日久,你早晚會回心轉意,沒想到……」她直愣愣看向還在發呆的大神,「你日夜惦記的人,居然在我們大婚這日出現了。有了這一次,你還有心思與我好好過日子麼?是否還要千年萬年眺望下去?將來有了孩子,若問我爹爹為何總看著龍首原,你讓我怎麼同他解釋?」

  「瘋了……」雲月顫著唇道,「你瘋了,我不知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凌波仙卻笑出了滿眼的淚,「你真的不知道嗎?看看你自己,你一緊張就握拳,如果沒有被我說中,你緊張什麼?」

  長情立刻掃了眼他的手,果真雙拳緊握,人也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她頓時頭皮發麻,認識他才一兩個時辰,長眠之後的一次突發奇想,誰知遇上了一場鬧劇。原來他口中那個不願去打擾的人,說的就是她?她繼續暈乎著,覺得一切都來得太莫名了。自己也就喝了杯喜酒而已,怎麼矛盾都集中到她身上來了?

  「上神,」凌波仙向她欠身,「小妖知道這事不能怨怪上神,我和他的婚事,就到此為止了。從今往後他是自由身,他不敢說的話,我替他說了。他愛慕上神已久,上神若是也有此意,不必礙於小妖而諸多顧忌。」

  長情一味搖頭,「玩笑開得有點大,我是來證婚的,不是來搶新郎的,請凌波仙不要誤會我。你們該成親就繼續成,風月之事與我無關,這次回去後我打算接著睡,你把淵海君讓給我,才是真的耽誤了他。」

  雲月的目光悽惻,但他依舊維持著風度,低聲對凌波仙道:「好了,你鬧也鬧夠了,不要將上神牽扯進來。這件婚事自此作罷,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是了。」

  凌波仙卻百思不得其解,「我願意退出成全你們,為什麼你們還不在一起?上神,淵海君是真的愛慕你,難道你要讓他無止盡地等下去麼?」

  長情實在不明白,這一切究竟和她有什麼關係。就算報恩,也沒有把一輩子搭進去的道理。

  她笑得惶恐,「我本來打算當說客的,現在看來用不上我了。你們的情況……還是各自冷靜一下再說吧!天色不早,本座告辭了。」

  結果凌波仙攔住了她的去路,「上神進府坐坐?」

  長情擺手,「不了,長安城需要我。」

  「淵海君也需要你,上神不允,難道是歧視我們做妖的,覺得他配不上你?」

  長情被她纏得頭昏腦脹,逼婚不成還想給她扣頂大帽子,連歧視這個詞都用上了,自己何其無辜!

  「本座從來不存偏見,所有山精野怪一視同仁。」她很想教訓一下這條口無遮攔的鯉魚精,但又不好意思傷了雲月的體面,只得不情不願和她費口舌,「這世上的事,不是樁樁件件都必須有結果的,唸唸不忘沒有迴響,也是常事啊。」說完為了緩解氣氛,故作大方地哈哈了兩聲。

  話都到了這個份上,凌波仙也不再執著了,她十分同情地瞥了淵海君一眼,「反正上神已經知道了,你心裡的人是她,今日你的婚事落空也全是因為她。我抽身事外,所有一切再不與我相干。你以後也不要來滈河了,做不成夫妻就老死不相往來,這幾百年的恩怨,今日一筆勾銷。」

  長情看著凌波仙拂袖而去,水府大門砰地一聲闔上了。河蚌懶懶吐了兩口水,吹起零星的泥沙,然後扭動著長舌頭,把自己埋了起來。

  曲終人散?她轉頭望雲月,他倒退兩步,腳下趔趄,慌亂中扶住了一旁的礁石。似乎不好意思面對她,難堪地躲避著她的視線。長情追過去,他的耳廓慢慢發紅,紅潮逐漸蔓延,染透了半邊側臉。

  長情忽然不知道應當說些什麼了,見那單薄的肩背簌簌顫抖著,真是叫人心疼得很。她開始後悔此行,「早知如此,我今天就不該來……我不要你報恩,小事一樁也不值得你感激那麼久。你回淵海去吧,我也該回龍首原了。」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他呆呆目送她,眼裡盛滿了憂傷。長情揮了揮手,「以後可能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淵海君多保重。」

  他還想說什麼,追了兩步,終究沒有說出口。

  她隨波去了,留他獨自站在原地。凌波仙水府的門又開了一道細縫,那個紅色的身影擠出來,到他面前搖身一變,從嬌俏的姑娘變作了高大的男人。

  「看來咱們的計劃落空了……」引商無奈道,「龍源上神並不感到愧疚,也不想為您解燃眉之急。如果預先知道她會是這樣的反應,還不如直接邀她成婚。」

  負手仰望的人恢復了平和氣象,那片衣角去遠了,終於消失於一望無際的長河,他輕輕吁了口氣,「如果她不是鐵石心腸,總會在心裡留下點痕跡。年輕的神,再不解風情依然是神,只能旁敲側擊,不可莽撞冒犯。」

  引商不太明白,「為什麼?女人得知有人愛慕,不是應當很高興嗎?」

  雲月清淺一笑,「她才剛睡醒,我怕嚇著她。若是不跟我下淵海就跑了,下次再想見她便難了。」

  「可兜了個大圈子,她還是跑了。臣原本以為她會願意解圍,至少先同君上拜了堂再說,沒想到她不上套,看來還需從長計議。」引商搖頭晃腦,頗為失望,一番唏噓後忽然探身問他,「君上,臣先前演得好不好?是不是把凌波仙愛而不得的痛苦,展現得淋漓盡致了?」

  雲月乜了他一眼,「淋漓盡致?急不可待地撮合未婚夫和情敵,大約只有魚腦子能想得出來。」

  引商嘀咕:「君上這世不正是魚麼……」

  「大禁!」他略提高嗓音,成功喝止了引商的話。轉頭看向長情消失的方向,低聲沉吟著,「時候差不多了,本君也該離開這裡了……」

  但天道是不能破壞的,像今天這樣喬裝凌波仙而不被識破,已經超出了普通水族的能力範圍。引商遲疑著問:「君上可是決意打破龍神的結界了?」

  他掖著廣袖往回走,輕描淡寫道:「暫且不急,再等一等,自然會有別的機緣。」

  引商心裡是明白的,這樣費盡周折,絶不單單是為了向龍源上神示愛。他快步追上去,想起先前婚宴上的事又覺得好笑,「上神竟說君上看上去好欺負……」

  值得玩味的調侃,招來淵海君一個飄忽的笑,「怎麼?大禁覺得不是麼?」

  那笑容真如穿透海水的陽光,純潔無害,連一點塵埃都不染。可引商還是結實打了個寒戰,訕訕俯首,「臣失言了,請君上恕罪。」

  他沒再應他,獨自一人負手前行。滈河深處有暗湧,翻捲之餘拂動優曇的花托,隱匿在其中的銀白色花粉隨之紛揚飄散,兜頭的氣勢,如漫天颯颯的花雨。水色在月華下瀲灧,那襲白衣上也有流動的光,在幽暗的河谷深處,別具一種汪洋恣肆的力量。

  引商發了一回怔,忙又斂神道:「君上,臣接碧雲天奏報……」

  他抬了抬手,「一條魚管不了那裡的事,我不聽。」

  引商只得把剩下的話嚥了回去,有時他也看不透君上,君上心思深沉,即便常伴左右,也不能窺見其內心。也許這世,君上真的只想好好愛一場,一個人強大到一定程度,偶爾受人恩惠還是十分新奇的。被救了,咬牙切齒要報恩,如果那個恩人對俗物有慾望,解決起來很簡單。但若是像龍源上神那樣四六不問,沒日沒夜睡大覺的,除了想方設法陪/睡,大概也沒有別的報恩渠道了。

  所以毫無追求的人,真的會讓身邊發生聯繫的人很為難啊。不過剛才那場戲倒是十分酣暢,滾滾的熱淚灼痛眼眶,是真的;君上時而絶情,時而絶望的眼神,是真的……配合可謂天衣無縫,直把龍源上神唬得落荒而逃。

  他高興得很,和君上一樣心情頗佳。演戲也有癮,他滿懷期待地問:「君上,咱們看準時機,再來一出苦情戲如何?」

  淵海君唔了聲,「大禁下界日久,也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再演,得看龍源上神什麼時候接受我。若她沒那心思,苦情戲只怕要假戲真做,到時候千瘡百孔……」

  引商悚然望著他,他忽而一笑,「便是本君真正的歷劫之時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