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一口氣憋在胸口,鬱結難抒。
原本是不必弄成這樣的,她明明有錢,可是御風飛行了太遠,她忘了地界不同,貨幣也不同。一個吃完了沒錢付賬的神,傳出去實在太丟人了。好在胳膊折在袖子裡,同行的螣蛇上神替她付了,但恩情之外又添新賬,這就變得有點複雜了。
長情跟在他身後,揉著衣角道:「等回了長安,我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你看大家都是同僚,一點小事就不要耿耿於懷了吧。」
伏城對她的話恍若未聞,搖著袖子負著手,昂首走在行人熙攘的街頭。
長情追上去,知道這種心高氣傲的神很難溝通。自己反正落了難,也沒什麼面子可言了,賠著笑道:「道友,你看我態度誠懇,剛才的爭執都是雞毛蒜皮……你可不能扔下我,我還要為龍神立功,驅逐九黎餘孽呢。」
那張臉依舊陰晴難斷,她小心翼翼觀察,見他眼梢淚痣如一點硃砂,在日光下顯出妖嬈之姿來,不由被這螣蛇的色相迷住了。
他似乎感覺到了那兩道熾熱的目光,終於轉過頭來看她,「本座公事公辦,絶不會為個人恩怨挾私報復,你大可放心。」
她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伏城的眉頭還是打了結,好奇地詢問:「一個人覺睡得太多,思考得太少,會不會影響智力?」
長情張了張嘴,發現這個問題角度刁鑽,實在無法回答。
這不是公然的挖苦是什麼?她努力笑著說:「道友別這樣,明目張膽的諷刺我還是聽得出來的。雖然腦子停工了幾百年,確實有點懈怠,但只要我睜眼,它就開始運轉,而且轉得很快。」
「是麼?」他狐疑地歪了腦袋,視線微微一遊離,重新又聚焦在她臉上,「據說睡得過久會忘記很多人和事,所以要坑騙,選在你剛睡醒時正好。」
長情覺得臉上掛不住了,這個人怎麼那麼喜歡戳人痛肋!是啊,她是傻,否則也不會被假龍神騙了。但出了這種事,他們凶犁之丘就沒有責任麼?一個假貨,是怎麼混入龍神道場而不被發現的?
「等我抓住那廝,一定扒了他的皮!」她發下宏願,怨懟地斜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拂袖化作一道流光,向北激射而去。
伏城露出一絲嘲諷的笑,看來就算清醒了幾天,腦子也還是不大好用。騙她的就只有假龍神麼?這世上向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可惜她睡了太久,真的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北海瀛洲,人鬼的分割線,神魔的交界點。這裡是極北極陰之地,太陽的光芒每日只短暫停留兩個時辰,餘下的便是漫長的黑夜。
越是暗處,越適合罪惡滋長。天界在兩萬萬年之前就將此地劃入了冥界,但距離冥界也是路途遙遠,時間一久,便成了無主的孤地,一任魑魅魍魎自由生長。
長情這次的運氣不錯,趕到那裡時,天還沒有黑,趁著最後的餘暉,看見了堪稱詭譎的場景。
這北海,已經不知該不該稱作為海了。她聽見洋流在腳下奔湧的聲音,但地面早已冰封。無邊的,崎嶇起伏的高地錯落分佈,如刀口卷刃放大了億萬倍,仔細看,全是怒浪咆哮時定格的形態。
究竟是怎樣一瞬間的凍結,才能顯現出如此奇景,那個施法之人的法力一定很高超吧!她伸手摸了摸冰柱,掰下一滴渾圓的水珠盤弄。回頭看伏城,他神情凝重,緊握的雙拳從踏進這裡,就沒有鬆開過。
長情示意他看遠處高聳入雲的巨大黑門,「我們殺進去麼?」
無知者無畏,說的就是這種人。抬頭向天頂望,半邊天幕逐漸暗下來,他喃喃自語著:「天快黑了。」
長情不大明白,「黑了不是更好嗎,黑燈瞎火殺人夜,可以任我們胡作非為。」
可伏城卻哼笑,「九黎人的眼睛早就適應了黑夜,他們不必點燈,也能如處白晝。你現在進那扇門,無異於送死。」
「那怎麼辦?就乾看著嗎?」
他說等,「只需守在這裡,截斷他們和無支祁的匯合即可。至於徹底剷除餘部,僅憑你我還不夠,須天帝發令,調遣人馬一舉擊破。」
自天庭統領三界六道起,九州之內便再也沒有九黎的容身之處了。他們自願退出大荒,千萬年來蟄伏在這裡,如果沒有不甘和蠢動,天界就是想動手,也找不到藉口。休戰的協議至今還在瑯嬛收藏著,無人越界,此協議就長久有效。但這次無支祁的脫困,讓九黎舊部看見了希望,一旦他們有所行動,可算正中天界下懷,所以一切都是一環套著一環,半點沒有錯漏。
伏城慢慢舒了口氣,沉默著凝視長情,目光深遠,直望進人心裡去。
長情愣了下,「道友為何這樣看我?你放心,打架的時候我會盡全力,不會拖你後腿的。」
「長情……」他突然說,「我不知把你拽進這件事裡來,究竟做得對不對。」
這種臨終幡然悔悟式的語氣,特別能引起人的不安。她惴惴道:「我早就無法脫身了,道友何故一副良心發現的口氣?你不是要幫我洗冤嗎,我不立功,如何洗冤?」
也對,一個無路可退的人,根本沒有權利選擇旁觀。
「我是怕你道行不夠,應付起來太過吃力。這樣吧……」他抬起手,五指微微一個擴張,掌心便有金芒迴旋。那金芒不停壯大,中央起先是游絲一縷,後來逐漸幻化成了一根針大小。他捏訣將它拋起,迎風之後猛地金光四溢,彈指一拂,將那物件送到了她面前,「贈你一樣法寶,這琴名叫駐電,彈奏時有暗香,閒可怡情,武可對戰。音波一動殺人無形,若你通音律,它會是一件讓人愉悅的殺人武器。」
「那要是不通呢?」
存心抬槓?伏城面有慍色,「彈得亂七八糟還能使人愉悅麼?魔音殺人,功效也一樣,不過折磨耳朵罷了。」
「哦。」長情拖著嗓門漫應,仔細觀察那琴,與其說是琴,不如說是琵琶,琴頭系二色排空綾,四弦四軫,刃面鋒利。若說出眾,好像也沒有太出眾的地方,但造型從鳳,頗有古意。她很喜歡這琴,主要亂彈一通也有用。但再一想,無功不受祿,這麼名貴的禮物,她何德何能敢收下?
她往前推了推,「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吧。」
伏城抽出抱胸的手,又給推了回去,「我贈你琴,是為了緊要關頭讓它保你,免得我還要騰出手來顧全你。不給別人添麻煩也是種美德,上神駐守人間學富五車,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長情狀似勉強地收下,跟他學了口訣,幾番嘗試後,操控起來十分得心應手。那琴有了真正的主人,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每一道斷紋裡都有電光遊走。她揚手將它高擎起來,蒼灰的天幕下,琴身彷彿一條紫色的游龍,電光呼嘯來去,琴氣破空錚錚,如劍似刀。
「真是好寶貝!」她迴首向伏城一笑,「多謝你,沒想到凶犁丘竟有你這樣的好神。不管你答不答應,以後你就是我的貴人了。」
伏城輕輕牽了下唇角,那算不上笑的笑裡,有耐人尋味的深意,「弦絲和琴音殺人只是淺表,這駐電還有一宗妙,它能操控人心,就像上古的伏羲琴。所以你彈奏時要小心,它隨你心意而動,你心裡有善,它就是善的;你心裡若有恨,那它便無堅不摧,所向披靡。」
長情愈發覺得這琴可貴,垂手撫拭琴身,「 道友出手太闊綽了,這樣的東西,你輕易就送給我了?」
他調開了視線,「反正我留著也無用,你和它有緣,就贈與你,但願對戰九黎之時,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不是……」長情舔了舔唇,「我焦頭爛額時,你雪中送炭。我付不出早飯的錢,你請我吃喝,現在又贈我這麼名貴的東西……」她眨巴著眼睛問他,「伏城,你該不是喜歡我吧?」
伏城那張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裂紋,他瞠目結舌,半晌才驚嘆:「你自戀的境界,已經不是一般上神能達到的了。我喜歡你?喜歡一堆磚瓦嗎?」
長情又不高興了,「惡語傷人六月寒啊道友,我住的是生州最豪華的宮殿,而你……」語調漸低,左顧右盼著翕動嘴唇,「就是一條長了翅膀的蛇而已。」
伏城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氣惱地轉過身,在離她八丈遠的地方坐下了。
北風呼嘯,定下心來的螣蛇大神嗓音也沒有溫度,「入夜不能生火不能睡,要睜大眼睛注意周圍的一切動靜。」
長情說沒問題,挨過去,在他身旁坐定,面對他的鄙夷和唾棄,她依舊保持禮貌的微笑,「不喜歡就不喜歡,何必生氣呢。我長這麼大沒人對我好過,難免自作多情了點——我的名字叫長情嘛!」
最後一道餘暉終於從他眉眼間消失,大地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伏城不再說話,連呼吸都清淺不聞。長情被夜包圍,睜著一雙大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心裡有點害怕。按捺了良久,壓聲喚:「伏城,你還在嗎?」
依舊寂寂無聲,在她快要絶望時,他才不情不願嗯了一聲。
她鬆了口氣,慢慢向前伸出胳膊劃拉了兩下,「道友,我們牽牽手好嗎?我看不見你,著實有點慌。」
伏城夜視的能力極佳,看她像個睜眼瞎,心裡湧起無邊的迷茫,「你好歹也是個神,為什麼能力竟那麼差?」嘴裡說著,手卻還是伸了過去。
長情攥住他,心滿意足,也不忘給自己找台階下,「我就是個看房子的,不能要求我有太高的法力。反正我對自己很滿意,能飛能打,不錯了。」
伏城不由苦笑,如此胸無大志,他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人了。
正徬徨之際,忽然看見遠處界門大開,兩路人馬狂奔而出。他站起身,幻化出了長劍,「比預料的早了幾個時辰,打起精神來,準備迎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