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個看龍脈守房子的文神拉來打架,原本是件稀奇的事,但更稀奇之處在於,這個文神的戰鬥力還很強。
北海瀛洲的夜特別黑,聽得見隆隆的馬蹄聲,卻看不見任何影像。反正要大戰一場了,這地方又沒個人做主,長情便引下天火來,熊熊的火光燃冰千里,照亮了半邊蒼穹。
伏城看她的目光很顯意外,她執著曈曨劍咧嘴一笑,「別看我長得弱,其實我也喜歡打打殺殺。江山萬代逐鹿天下,只要還有一口氣,熱血拭劍,豈敢言敗?」
她豪言壯語了一番,試圖感動自己,也試圖感動他。
兩個人背身而立,各自是對方的第二雙眼。來了,馬蹄颯踏,揚起衝天的冰屑,長情骨子裡的確有飲刀殺敵的豪興,還未等伏城動手,她便清喝一聲,一頭紮進了九黎的隊伍裡。
如果是和普通人作戰,兩位上神足夠,但對手是九黎人,就沒有那麼容易對付了。這個陣營裡多的是當初受辱蟄伏的上古妖物,積攢了千萬年的怒與怨,終於找到機會發洩,其毀天滅地的力量不容小覷。
長情倒是舞著她的曈曨劍,殺得很盡興。本以為淮水那次不過是超常發揮,沒想到今天的遊刃有餘才是真正的實力。不想其他,只求立功,劍刃浴血滾燙,她甚至以為自己是所向無敵的。然而戰鬥越深入,仗便越難打,九黎人有蠱雕和諸懷,那些凶獸大得遮天,看來要阻止九黎和無支祁匯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聲厲嘯傳來,遠處長著巨大倒鈎的蛇以萬夫莫敵之勢衝出了界門。那蛇可能是世上最難看的怪物了,外形象蜈蚣,每一個肢節都生著尖刺。凡它所經之地,冰面都如被犁耕過似的,碾成了細碎的粉末。
長情心驚不已,浴血奮戰之餘想著要去找伏城。剛一回頭,便見身後一條巨大的螣蛇揮著翅膀橫空而起,那些上古巨獸的較量必要以真身肉搏,早已不是小小的刀劍能抗衡的了。
天火燒得旺盛,這冰凍的北海卻依舊寒氣逼人。螣蛇將她護在身後,巨尾一掃划出深溝,隔開了她和九黎人。可是那三隻凶獸團團把螣蛇圍了起來,空中地下幾乎沒有容它喘息的空間。
長情執劍站在崖邊,那些龐然大物製造的壓迫感幾乎令人窒息,她第一次嘗到了心被攥緊的滋味。螣蛇雙翅掀起的罡風,吹得天火簌簌狂擺,風雲來了,迷霧來了,雷電地火翻滾過境,它以一當三,竭盡全力與那些凶獸鬥作一團。
諸懷和鈎蛇尚且好應付,最奸猾的是蠱雕,它騰在上空,專找機會偷襲。螣蛇忙於應付地面,難免疏於空中的防守,鈎蛇的尾巴橫掃過來時,蠱雕忽然俯衝,一口啄穿了它的右翅。
巨獸痛苦的慘叫在天地間迴響,長情再也不能坐視伏城受困了。她一躍踏上雲頭,引出駐電狠狠撥弦,管他有沒有用,先試了再說。可她好像低估了這琴的威力,弦絲上奔湧出的音刃化作無數看不見的刀,以摧枯拉朽之勢席捲。一時天地變色,頭頂的穹窿扭曲了,雲層破裂,狀如黑洞。諸懷和鈎蛇就在那一瞬被撕成了無數碎片,漫天的血肉橫飛,九黎人倉皇遁逃,無處可躲,濺得滿身滿臉儘是。螣蛇擺脫了地面上的糾纏,振翅直上九霄,再落下時,口中銜著將死的蠱雕,狠狠一甩,從半空中將它砸了下來。
九黎倖存的人四散而逃,長情沒顧得上追趕他們。伏城受了傷,單膝跪在地上起不來了,她忙扶他坐下,撕開裙裾,替他把傷口包紮起來。
血還在流,染紅了那片繚綾,使勁按住了,良久才見他慢慢放鬆下來,她長出一口氣,「好險啊,沒有駐電我們就完了。」
伏城望向天頂,殘火倒映在他眼眸,他說:「長情,自此你我再也回不去了。」
長情納罕,「什麼回不去了?咱們阻止了九黎和無支祁的匯合,沒有讓戰火蔓延到九州,你就等著加官進爵吧。」
可他聽了卻笑起來,「真是個傻子!看看這異像,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如果天上有星,你會發現連星斗都偏離了原來的位置,還不明白麼?」
明白什麼?長情莫名看著他,「你該不是被打壞了腦子吧?」忙檢查他的後腦勺,「快讓我看看有沒有傷。」
伏城把她的手拽了下來,「宋長情,你該醒醒了。駐電由你彈響,開弓就沒有回頭箭……」
他話還未說完,一片雪白的廣袖呼嘯而至。袖下纖指滿蓄風雷,一掌破空,將他擊出了好幾丈遠。
懷中忽然空空,長情傻了眼。再看伏城,雖然勉強撐身,卻也吐出好大一口血來。
同進同退的戰友被人打了,長情自然要反擊。她跳起來拔劍相向,可看清了來人,更加懵了,「雲月?」
風驟起,吹起單薄少年的白衣,恍如飛天。分明還是同樣的眉眼,但秀色中自有不可冒犯的威嚴。他俯視地上的人,目光冷冽如堅冰,「螣蛇,你好大的膽子。」
伏城掙扎著站了起來,一手撐住長劍,嗓音裡全是放肆的笑,「看來這一戰打得太熱鬧了,竟驚動了天帝陛下。怎麼?陛下是來興師問罪的麼?」
他口中的天帝自然不會紆尊降貴和他多言,只是輕輕一擺手,身後金甲天兵便上前把人拿住了。
伏城欲掙,掙不脫,反正事已至此,也不再抵抗了,仰首道:「帝君索性殺了我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可天帝卻一哂,「一人做事一人當?犯下此等彌天大罪,你認為你還當得起麼?你的確該死,但本君暫時不殺你,留著你的命尚有用處。」
「用處?還有什麼用?」他啞聲大笑,「看著這乾坤如何崩塌麼?龍漢初劫時帝君機關算盡,致使始麒麟隕落崑崙山。萬年過去了,也該還麒麟族公道了。」
天帝眼中寒光隱隱,「所以你騙她彈奏四相琴,欲反天道而行?本君既然定鼎乾坤,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將這天道維持到底。九黎、龍族、麒麟族……」高高在上的天帝忽而微傾身子,以只有他聽得見的聲調,談笑著告訴他,「餘孽未除,本君如何安心?所以本君還要多謝你,又怎麼會殺了你呢。」
伏城的目光從意外逐漸變為驚恐,他咬著牙奮力反抗:「少蒼,原來一切都在你算計之中……」
然而天帝再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抬指一揮,命人將他押走了。
懲辦一個居心叵測的叛臣很容易,但剩下的事就有些難解決了。那廂旁觀半天回不過神的長情呆呆望著他,「雲月,你怎麼……」
他立時換了一張臉,依舊是淵潭裡那個純質的少年,迎上去,哀聲道:「長情,你如何不告而別呢,叫我好找。」
長情不解地打量他,「你究竟是誰?雲月怎麼變成天帝了?」
他笑得無害,隨她的話左右觀望,「哪裡來的天帝?這裡沒有天帝。」
長情的腦子轉不過彎來了,「你不就是天帝麼?剛才伏城明明這麼稱呼你的……」
他溫言說不,語調裡儘是誘哄的味道,「你被他騙了,你看到的都是幻象,是他變幻出來矇騙你的。」復扶住她的肩,輕聲道,「天界正四處緝拿你,你在外行走太危險了,還是隨我回去吧。」
可是長情卻站著不肯挪步,「不對呀,和九黎的大戰是真的,我到現在胳膊還疼著呢。」她凝眸上下打量他,「天帝的真身是條魚?我以為怎麼也得是條龍啊……」
他依舊心平氣和地否認,「我不是天帝,你弄錯了。隨我回去吧,在淵底過與世無爭的日子,不好麼?若你想回龍首原,我也可以為你疏通,讓你繼續當你的龍源上神。」
長情猶豫了下,暈沉沉地琢磨,當真如此倒也可行,但思來想去,又覺得說不通的地方太多了,「你把伏城抓到哪裡去了?」她盲然挪動了幾步,忽然又頓下來,「不對!你不是被龍神畫地為牢困在淵底了麼……」
結果沒待她說完,他廣袖一拂,她便軟軟癱倒下來。
矇混不過去了,只好將她弄暈。小心翼翼攬進懷裡,這時候的大神才是老實的。細看看她,滿面塵灰,經過先前一役,打得頭髮都散了。外面的世界真的那麼有趣麼?風餐露宿的流浪,還聽信讒言跟著陌生人跑到北海瀛洲來,不知應當說她膽大還是傻。
眉梢濺上了血跡。他捲起袖子替她擦拭,污血凝固,反覆幾次才擦乾淨。嘆了口氣,女人的心真是捉摸不定,自己對她那麼好,她不屑一顧,一路上竟和一條蛇曖昧不明……
罷了,這是最後一次讓她離開他身邊,此事一過,後面的事便再也不與她相干了。
「君上,還是把上神交給臣吧。」引商上前,死死盯著他袖褖的那抹血跡道。換作平時,玷污了天帝玉體是了不得的大事,他也捏著心,唯恐天君下一刻便要震怒。
結果上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是啊,內定的天后人選,如何輪得到他來抱,自然是天君親力親為了。引商訕訕摸了摸鼻子,「臣這就安排下去,迎上神入碧瑤宮。」
雲月卻說不必,「照舊回淵底,瀛洲之行不許宣揚出去,將伏城關押進陰墟,任何人不得洩露他的去向。」
引商道是,君上辦事自有其道理,但他依舊不解,「事已至此,何不藉此機會向上神表明身份?」然後就可以離開那個潮濕的淵潭,回香軟乾淨的天庭去了。
然而君上並不應他,他只是垂眼看懷裡的人,喃喃道:「不能讓她記得這兩天的經歷,人記住的越多,煩惱便越多。天界自是要回的,但不是現在。」說罷望向天頂,雲層混亂,天屏也逐漸出現了傾斜的跡象,他微皺了皺眉,「傳令星宿部穩住天樞,著護法四帥趕赴崑崙,守住麒麟崖。若守不住……就上等持天,求助貞煌大帝去吧。」
引商怔怔的,「那君上呢?」
他笑了笑,「自然是留在淵底,和龍源上神花前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