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天帝這個糟老頭。

  這個安排堪稱完美,執政談情兩不誤。有困難找貞煌大帝,誰讓他護犢氣跑了天帝。若大帝出山平定了此次變故,天帝回來舒舒服服坐享其成;若大帝犯懶不願插手,那麼就需向天帝服軟,自此再不能干預三十六天的天務了。

  引商對君上的決定很是服氣,簡直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了。拱手領命,正欲去承辦,走了幾步重又折返回來,「那螣蛇是庚辰攝提,若是一去不歸,恐怕會惹龍神起疑。」

  彷彿任何棘手的難題,到了天帝陛下面前都不值一提,他冷冷看了他一眼,「麒麟族覺醒在所難免,這些年庚辰雖俯首帖耳,但他終究是龍族的人。當年阪泉之戰,他何以無法再回天庭,當真只是因為法力消耗過大麼?」餘下的話他不再說了,即便半吞半含,也足夠大禁品咂。

  為什麼,自然是上界忌憚庚辰出身,說得難聽些,也有鳥盡弓藏的意思。龍漢初劫後,那些上古的族群基本已分崩離析,隱匿於天地之間,但只要時機成熟,他們依舊會如九黎一樣,重新凝聚,伺機作亂。混沌巨獸,一直是上界的心腹大患,必要除之而後快。現在九黎蠢動,四相琴臨世,只要布排得當,便可借力打力,永除後患。

  引商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君上放心,臣即刻傳話炎帝,請他追究庚辰約束不力之罪,屆時將庚辰打入彌林,龍族便不戰自敗了。」

  可是天帝緩緩搖頭,「庚辰曾在阪泉之戰中立下汗馬功勞,本君並不願意見他就此沒落。但他是祖龍之後,又不得不防……還是命他戴罪立功吧,先鎮壓九黎叛亂。若麒麟族與鳳族再起,命他率龍族平定就是了。」

  輕飄飄的幾句話,卻聽得引商胸中擂鼓。如今天庭統領三途六道,龍族是唯一倖存且強大的部族。一旦戰事重啟,只要庚辰領命,便是以一敵三的困局。就算最後能險勝,龍族只怕也幾近凋零了,屆時一個光桿的元帥,除了治水別無它用。所以說天威難測,天帝如海般深沉的城府,早已不是任何人能參透的了。

  天帝要平定乾坤,而云月此時想保全的,只有長情而已。一個撥動了四相琴的人,還想毫髮無損繼續逍遙,只有活在他的庇佑之下。

  其中太多的隱情,他已經不想去計較。伏城為什麼會引誘她去北海瀛洲,又為什麼能讓她在適當的時候祭出那把琴,都不是沒有道理的。如今該發生的,都在他預料之中如期發生了,接下來的事不必她插手,她只要留在他身邊,陪他走過漫長的一生就好。

  帶她回淵底,照著天庭的碧瑤宮,變幻出了雲橋盡頭的水府。碧瑤宮是歷代天后的居所,為免她到時難以適應,還是讓她先熟悉起來的好。

  抱她入內,把她安置在玉床上,他像得了個新玩具似的,不厭其煩地替她整理長髮,掖實被角。然後偎在她枕邊,看著她的臉,他連唇邊的笑紋都是甜的。見她一綹劉海擺放得不美,他又伸出手指輕輕替她勾開,指尖觸到她的臉頰,心裡便隱約顫動一下。

  天帝沒有真情麼?也許以前確實沒有,但在遇見她之後便有了。她於他有恩是真的,他這人很執著,既然發願紅塵中輾轉三世,那便要一絲不苟地完成。每一世的因緣際會都是天定,連他自己都操控不了。最初的階段他毫無意識,所以才會誤闖雷澤,隨雨水落到人間。他還記得當時很害怕,就是普通的魚上岸後的驚恐,以為自己要死了。可那日恰好是上元,一個迷糊的神半夜出來散步,淋了一通雨後,在路邊的小水窪裡撿到了他。

  當時她很驚訝,拎起他的尾鰭晃了晃,「蚊子投水能化小魚,小魚不獨魚籽生……原來是真的!那你該是多大的蚊子,才能長出那麼粗的腰身來啊?」

  贏魚的幼魚確實不怎麼好看,色彩沒有成年後絢麗,肚子也比成年後大。被倒吊起來的他雖奄奄一息,但還能聽得見她的話,就是那纏綿濃麗的語調,讓他在彌留之際都不忘狠狠吸起肚子。

  她發現他的反應,驚訝地大笑,「你居然聽得懂人話!看在你死了都要美的份上,我就不拿你燉湯了,找個地方把你放了吧。」

  於是他躺在她掌心,那手掌是溫暖的,雖有些灼人,但讓他感到安心。

  她跑得很快,三步兩步便到了西北的淵潭,說這是最近的水源了,好像不懂憐惜弱小生命,兩手往上一拋,「下去。」

  啪地一聲,他五體投地拍打在水面,肚子辣辣生疼。還沒等他重新浮上來,她拍拍屁股走了,越走身形越大,走到龍首原就地一趟,和綿延的宮殿合二為一了。

  後來他日日眺望那個方向,無論如何想不明白,為什麼人間會設立這樣的神位。看守龍脈就看守龍脈,變成大房子的意義又何在。直到某一天,他的神識忽然歸位,他才懂得她原本只是一縷精魄,需要一個滿含王氣的載體來滋養她,才能讓她逐漸形成人形。而那縷精魄,是始麒麟天同隕落前拼盡全力送出去的最後希望,是麒麟族祭司死前的殘念。

  這世上的事,有時真是說不清楚,他登上天帝寶座後,唯一的執念就是蕩平混沌時期留下的隱患。結果天命和他開了個玩笑,安排她救了他,也不知是他的劫數,還是麒麟族原不該滅亡。

  天道無常,天數也總在變幻,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結局。無論如何,他貴為天帝,保全一個女人還是有把握的。

  他的指尖在她眉梢流連,「長情別怕,本君會保護你的。」但當務之急是取出駐電,那琴留在她身上,終究不是好事。

  駐電又名四相琴,是始麒麟嫡子四不相入玉清天尊門下前,以身上五彩鬃毛鑄成的。龍漢初劫時天地混戰,這琴便下落不明了,沒想到竟被螣蛇收藏至今。琴聲哀婉,如幼子涕泣,化作斷崖的始麒麟應聲而醒已成定局,這琴再存在便是禍端,絶不能留。

  站起身,將手懸在她上方,他的神力可以洞悉微毫,可是奇怪,卻感應不到琴的存在。

  難道是離得太遠了?掌心再往下沉了沉,依然如故。

  世上能讓天帝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不多,這個倒算一樁。他一向有不服輸的精神,心裡疑惑,手便不自覺又壓下半分來。還在思忖究竟是什麼緣故,不經意向上一瞥,驚見她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正瞠著兩眼,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他嚇了一跳,動作就此定格。忽然意識到雙掌距離她胸口不過兩三寸,又是一輪更大的驚嚇,慌忙縮回手,怔怔倒退了好幾步。

  長情撐身坐起來,奇異地問:「雲月,你在幹嘛?我胸口有東西麼?」

  「不、不……」他滿臉緋紅,說話都結巴了。

  「沒有麼?」長情扯開領口向內看了眼,確實什麼都沒有,愈發感到古怪了。

  好在他自控力極強,經過了最初的慌亂,很快鎮定下來,「你先前做惡夢了,閉著眼睛大喊大叫。我本想叫醒你,沒想到你自己先醒了。」

  長情聽了恍然大悟,坐起來敲了敲腦袋,「我睡了很久吧,腦子暈乎乎的……」

  雲月道是,「確實睡得略久,想必是這兩天太辛勞了吧。不過起得急了也會頭暈,或者再躺會兒,我在這裡陪著你。」

  長情呆坐著,擰眉想了半晌,「好像有哪裡不對。」

  他自然不能讓她想起不對之處來,笑道:「你說要另找個屋子住,我替你安排了這裡。可是換了環境,又覺得不適了?若是不喜歡,仍舊住我的大殿吧……」又怕她誤會,忙補充了一句,「你睡床,我睡席墊。」

  長情徬徨,摸著後腦勺嘀咕:「我……好像把什麼要緊的事給忘了。」

  究竟是什麼,想不起來,試圖從雲月那裡受點啟發,便轉過頭盯著他看。他掖袖而立,溫潤清瘦,人如天上月。即便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站著,也像最負盛名的匠人在敦煌畫壁上描繪的驚世之作。

  人是真的好看,這間屋子的陳設也清貴華麗,可說不清為什麼,總有虛浮之感。說不上來哪裡出了問題,彷彿記憶被裁掉了一部分,前後拼接不上了。

  雲月見她苦惱,提著袍裾上前來安慰她,「你忘了自己的老毛病麼,你我的相識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久睡便會產生錯亂,不必著急,過一會兒應當會好的。」

  想想也是,她哦了聲,「沒被雷劈著就好,我還擔心是不是被劈暈了,才覺得處處都不對勁。」

  他依舊溫和地微笑,「我說過,只要不出淵海,你就是安全的。」

  可是外面的天翻地覆還是嚇不退她蠢蠢欲動的腿,她偏過身子,越過他肩頭看窗外,「已經不打雷了吧?我悄悄上去看一眼吧!」

  雲月搖頭,「我得引商奏報,說無支祁的舊部闖入生州了,外面已經亂作了一團。你現在出去,無異於送死,天界諸神都在等著緝拿你,要把你綁到天帝面前問罪。屆時送上斬仙台,雷劈三千,火燒一萬,以你的修為,能受得了幾下?」

  長情覺得舌頭都麻了,「雷劈三千,火燒一萬?這也太殘忍了吧!反正我的禍闖得越來越大,已經沒有辦法補救了吧?」

  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如今恐怕只有天帝能救你。」

  「可那個老頭子不是正想拉我出來祭天嗎!」

  雲月目瞪口呆,「老頭子?」

  長情鼓起腮幫子,怨懟地看著他,「我知道你很崇拜天帝,但我就是要這麼說。天帝打算殺雞儆猴,我就是那隻雞。既然早晚都得死,在我臨死前罵他兩句,讓我死得其所一點,不可以嗎?」

  雲月的眉毛都耷拉下來了,苦笑道:「好,那你罵吧,可要我幫你一起?天帝這個糟老頭、老糊塗……」

  他大概不會罵人,這樣純良精緻的少年,惡言惡語從他口中說出來,反倒成了對他的侮辱。

  長情不由洩氣,「其實天帝也很無辜,人家是首神,維持天道平衡是他的責任。」

  他暗暗鬆了口氣,復低頭看她,「今晚拈花灣中有海市,我領你過去逛逛如何?」

  長情興緻低迷,連連搖頭,「不去、不去。一個通緝犯到處跑,太不給雷神面子了。」

  雲月作勢想了想,「當真不去麼?那這樣吧,以後你就要常住淵海了,為免別人說閒話,咱們對外辦個婚禮吧,即日起就籌備,可好?」

  這淫魚,想方設法騙她成親!長情跳下床,到妝台前找根髮簪把頭髮綰了起來,回身笑問:「海市在哪裡舉辦啊?還等什麼?這就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