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挪地方,一起走一走,多些相處的時間增進感情,這些都是好的。
長情本來心情欠佳,但去往海市的路上,漸漸有了笑臉。海市麼,水族的集市,當然也不在淵潭,而是距離淵潭甚遠的娑婆海。一個陸地上的神,又從來不願意走動,所以她連娑婆海都沒有聽說過。
「我只知道娑婆世界,娑婆海又是什麼?」
雲月穿柳色的禪衣,一抹翠色在銀白的月光下,像草底朦朧的晨霧。他臉上始終是溫暖潔淨的神情,遇人先笑,彷彿他的生活裡從來沒有煩惱。
「萬物生靈歸附娑婆世界,河流百川匯入娑婆海,人神於娑婆世界的理解,便是水族對娑婆海的認識。譬如雲浮大陸和中土都屬於生州,我們身處的淵海和長安八水也只是娑婆海中微小的一滴水。」他一遞一聲緩緩道,見她滿臉迷茫,不由一笑,「我說得太複雜了麼?簡而言之,娑婆海是水族心裡的長安城,海市便是長安城中的東西市。海市很少有,一年不過兩次,這次正巧碰上了,就帶你過去看看,也好瞭解我生活的世界。你以前可逛過市集?」
長情搖頭,「我雖沒逛過,但睜開眼就能看到。每日晨鐘一響坊門大開,那些紅眉毛綠眼睛的胡商就趕著駝隊湧進城裡。人太多了,烏泱泱全是腦袋,並沒有什麼好看的。」
他覺得稀奇,「我聽聞女孩子都喜歡逛市集,沒想到你卻不愛?市集之妙在於遊走其中,你高高在上俯瞰眾生,就如囫圇吞棗,品不出裡頭的奧妙來。」
長情沒有頓悟,但別出了一點苗頭,「你這麼懂得女孩子的喜好,想必陪凌波仙來過吧?」一面說一面左顧右盼,「你說今天我們能不能遇見她?」
雲月沒想到她會拐出十萬八千里去,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她了。他開始疑心,她是否在意凌波仙的存在,否則怎麼會在這時想到她?
心潮翻湧,滾滾如岩漿,他低頭道:「海市大得很,她就算來了也未必能遇上。」
長情很遺憾的樣子,「要是能遇上就好了。」
「要遇見她做什麼?」他覷著她的表情,試圖發現一點醋意的蛛絲馬跡,「若被她看見你我在一起,豈不更傷她的心?」
可長情的腦子不知究竟是什麼做的,她的回答簡直讓人措手不及,「我在你那裡避難,確實會讓她誤解,所以為了表明我的清白,我打算搬到她的水府去。」
雲月惶然轉過頭來,「你說什麼?」
她嘻嘻笑著,自覺這個主意獨到又奇巧,「人與人的誤解就是從距離開始的,只要讓我和她相處上一兩日,她自然明白我的為人,也會對你回心轉意的。」
又開始了麼?又要積極撮合他和凌波仙了?遇上這樣不開竅的女人,有時心累到想嘔血。
雲月的雙手在袖籠中握了又握,臉上卻努力維持著笑,「可是你忘了,她在意的是我的心意,而非你的態度。所以你不必作無用功,既然她打定了主意放棄這門親事,一切到此為止剛好。再說你如今是戴罪之身,搬到她的水府去,恐怕更讓人誤解你是有意坑害她。」
長情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的處境,頓時無力到走不動路了。
「我是個罪神……」她蹲下抱著雙膝嗚咽,「不能上岸,只能藏身在淵底,像個喪家之犬……怎麼會這樣呢,前兩天還好好的,為什麼一下子變成了這樣……」
她想不明白,大起大落讓驕傲的上神無法接受。雲月心中有愧,在她傷心的時候,只能陪她一起蹲著,小心翼翼安慰她,「沒關係,落魄只是一時,待這件事過去了,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也許有朝一日,會成為三界之中最尊貴的女人也不一定。」
長情聽了他的話,瞥了他一眼。他就蹲在她身旁,兩臂抱著膝頭,半張臉掩在袖下,只露出劍眉星目,略顯憂傷地望著她。她忽然嗤地一聲笑起來,少年就是少年啊,舉手投足充滿幼稚的爽朗。
再多的傷感在他面前都不合時宜,她站起來,順手拉了他一把,「那就借你吉言吧!今日出來遊玩,不說掃興的話了,畢竟只要還在喘氣,日子就得繼續過嘛。你別想你的凌波仙,我也不想我的龍首原了,咱們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趁著我還活著,好好享受一把,誰知道什麼時候就上斬仙台了。」
她倒是說到就能做到,扔下包袱大步向前了。他看著她的背影,輕輕仰起了唇,反正在他這裡,一切的難題都不是問題,他最忌憚的只是怕她知道內情,心思有波動罷了。如果她能永遠保持這樣的心態,他就能放心大膽同她在這澤國安身立命。等到四海平定時,再帶她回天界也沒什麼不可以。
她腳程很快,三兩步就走出去很遠,回頭看他,浩淼波光下人也杳杳。她向他揮手,「雲月,快來!」
他快步趕上去,在內河與娑婆海的交界處,登上了尺來寬的葦葉舟。葦葉舟是兩地之間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個世界通往另一個世界必要的過渡,據說只有人心恆定者,才能平穩站立,不至跌下無底歸墟。
小舟行來飛快,途中偶有風浪,前面的上神好像有點綳不住了,「這船怎麼這麼窄?我要掉下去了……」
長著獨眼的船伕掉轉過視線來,夜色之下目光如炬,「小心啦,掉下去了一輩子上不來,可再也見不著你的小情郎了。」
大概覺得自己很幽默,獨眼怪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隆隆像打雷,整條船都跟著不住晃蕩。
長情的平衡能力欠佳,腳下都快抽筋了,好在一雙臂膀適時探過來,穩穩將她扶住了。她回頭望了眼,雲月神色如常,笑吟吟道:「我在你身後,別怕。」
「別怕」是他常對她說的話,其實長情並不像他認為的那麼脆弱,可聽到他這樣寬解,心理還是有些感動的。小小的淫魚,倒挺有男子漢風範,才五百歲罷了,大包大攬像活了五千歲似的。
她忽然說:「雲月,你可曾探究過自己的身世?為什麼會闖進雷澤,落入這紅塵深處?也許你有很厲害的出身,你爹是天帝也說不定。」
雲月大為吃驚,噎了半天才道:「為何這樣說?」
長情不愧是修道的,說得有理有據,「以我千年的眼光看來,你並非池中物。魚躍龍門則化龍,你只是暫時沒有衝破真身的束縛,等時機一到,你也許就能認祖歸宗了。」
身後的人不說話了,長情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窺破了天機,正替他高興時,聽見他嘀咕:「天帝還未婚配,哪裡來的兒子。」
她卻覺得不一定,一個老到忘了年紀的人,又是眾神之主,論年紀和地位,沒有幾段風流史,根本說不過去。
「沒成過親不代表沒有兒子,世上有種兒子,叫私生子。」
若非這是自己選的女人,雲月可能會忍不住狠狠懲治她。說他是私生子,還是天帝的私生子,自己成了自己的兒子,這種感覺真是奇妙得很。
獨眼怪笑作一團,「這上神別不是個怪胎吧,我們船隊還有一個空缺,你要不要來撐船?包吃包住……」話還沒說完,忽然發現自己發不出聲來了。幹他們這行的,專渡三界生靈,妖也好,神也好,見得多了,一眼就能分辨。眼前這少年圓融溫潤,既無妖的奸邪,也無神的光輝,分明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誰知只是微微側了一下頭,便有一顧強大的靈力向他襲來,這三界中竟有人能將自己掩藏得如此滴水不漏,可見這回是遇見狠角色了。
這狠角色對待女人的脾氣倒出奇地好,他的語氣裡甚至沒有一絲氣惱的情緒,平靜地解釋:「我只是一條普通的魚,不會躍龍門,也化不成龍。天帝自有他的機緣,將來也會有他自己的兒子,我一界小小精魅,不敢胡亂認親。」說完可能怕她下不來台,復又給她遞台階,「我知道長情是在誇我,覺得我人品尚可,希望我有個好出身,將來也好憑此少走彎路,早日得成正果。」
長情直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你性情高潔,一看出身就不平庸。」
雲月卻搖頭,「高潔與否在個人,不在出身。」不想再和她討論私生子的事了,向遠處指了指,「娑婆海快到了,那彎深碧就是拈花灣,轉過那裡便可看見海市。」
長情順著他的指引張望,水色與夜色一般濃稠。輕舟過境,一去千萬里,僅是須臾的工夫,葦葉舟從水底一躍到了水面上。娑婆海市已經熱鬧辦起來,接天的燈火在海上鋪陳。那海水如鏡面,裙裾往來間,兢兢業業倒映著每一個身影。
長情伸足踮了踮,果然可以站立,便招呼雲月下船來。眼看他們徐行去了,獨眼怪急得抓耳撓腮,忽然肩上被人一拍,一個火樹銀花的男人出現在他面前。
「撐船別多嘴,尤其是在上神面前。」
也就是那一拍,擁堵的嗓子眼兒疏通了,獨眼怪大大喘了口氣。回身打量,從上到下一根頭髮絲都不放過,看完了猛地咋呼起來,「炎帝!真神……」
轟然一聲,這回直接被踹下了水。炎帝很生氣,「說了讓你不要多嘴!」再去找人,人都走遠了。天帝陛下看來真的很閒,外面都天翻地覆了,他還有心思領著姑娘逛海市!
炎帝扯起袖子,輕輕一抖,朱紅的廣袖後露出一張美人臉來。姑且不管這張臉是不是大禁變的那張,只要夠美就行。反正一口咬定自己是凌波仙,不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