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我們是清白的。

  長情起先還很擔心,怕龍神的結界束縛住雲月,海市設在岸上,他不好出水來。沒想到水族的智慧是無窮的,這集市本來就在海岸以外百里遠,大概是怕低等的小妖會有性命之憂吧,畢竟海鮮河鮮離水就死了。

  水漫過了腳背,腳下卻是敦實的,每行一步都有凌波之感。水上不同於地面,起初小心翼翼,後來才大膽起來,這空靈廣大的斑斕幻海也好,遠處天邊詭譎的血色煙霞也好,都不能對她造成任何妨礙。她涉水而游,分明就是個小女孩的模樣,一會兒大喊「雲月,快來看」,一會兒又驚嘆「你們還吃同類麼」,自己捧著一隻巨大的燴蟹鉗,舉拳就砸。

  雲月不喜人多,也很少流連於市井,對那些小物件更沒有多大興趣,他只是伴在她身邊,亦步亦趨緊隨著。不過四海來的貨郎們,常有一些奇巧的玩意兒吸引趕集的水精們,有時也能發現一兩件特別的,覺得十分適合長情。

  「你瞧這個。」他挑了支髮簪給她看,簪身是白玉的,頂端結出一個彈丸大小的透明花苞,裡面有魚悠遊,戴在髮間應當很有靈動之感。

  長情訝然,「做得也太逼真了,難道是把剛孵化的小魚裝進去了?」

  雲月卻笑,「不是真的,製作的時候只需注入少量的靈力,照著各色精魅的樣子變幻,然後封存起來就好。你看有鮫人,還有九尾狐……」

  長情兩眼放光,挑挑揀揀半晌,終於找到一條贏魚模樣的,往他面前一舉,「這個最好看。」

  雲月低眉淺笑,那斂盡鋒芒的溫潤真如佛前的蓮燈,溫和柔軟地照耀進生命裡來。他說:「試著戴戴吧。」長情便把簪子插在他髮髻上。烏濃的長髮配上玉簪,小魚在髮間搖頭擺尾,愈發顯得少年乾淨純粹。

  天帝陛下此刻應該很受用吧,十幾步開外的炎帝撇著嘴唾棄不已。女人的首飾戴在他頭上,他笑得花枝亂顫,實在叫人沒眼看。當初打殺別人的心上人,那可是大義凜然,半點情面也不留。如今輪到他自己了,任人宰割、搔首弄姿、極盡討好之能事……他肯定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今天。天下誰也奈何不了他,唯有一個情字,卻可以叫他把天帝威嚴當成狗屎,太奇妙了!

  雲月把簪子拔下來,替她簪在螺髻上,「長情戴著才好看,這簪子算我贈你的吧。」

  可長情說不,作為一個上神,雖然目前處境堪憂,但她終歸是上神。上神是不能隨意接受人家餽贈的。她伸手掏荷包,一掏到底,兩個大子兒叮噹亂響。然而心裡思量的竟不是錢夠不夠,脫口問:「這地方不會也用珍珠付賬吧?」

  她問完,頓時怔住了,腦子裡有什麼呼之欲出,卻怎麼都撥不開那層迷霧。

  她抱首思量,雲月心頭卻一緊。她到底不是尋常修道飛昇的神,他知道某些記憶終會慢慢甦醒,但他沒想到,她會恢復得那麼快。

  伯慮國的貨郎桀桀怪笑著:「生州地界上都用銀錢,只有熱海以北才用珍珠。那裡太遠了,我們一輩子都去不了,就是給我珍珠,也只能拿來做首飾。」

  「熱海?」她愈發想不透,「我好像從沒去過……」

  「那就是聽說過。」雲月很快搪塞過去,付了錢便拉她去別處。結果走了兩步被人擋住了去路,他無可奈何,「你怎麼又來了?」

  看來遇見老熟人了,長情轉頭看,一位穿紅衣的姑娘抱胸擋在他們面前,因為身材曼妙,這個動作便顯得胸前尤其壯觀。這樣的姑娘,瞎子才不喜歡,相較上次滈河的怒目相向,今晚的凌波仙分明好看多了啊。

  她咦了聲,「仙子,這麼巧?先前淵海君還提起你呢。」

  雲月訝然望她,倒不是因為她的話,只是驚奇她究竟有多不認人。明明不一樣的兩張臉,為什麼會一口咬定這是凌波仙?難道就因為同樣穿著紅衣麼?

  以炎帝的修為,他的幻化任誰都識不穿,所以他可盡情地扮演棄婦的角色,不無悲傷地對長情說:「自從婚事取消後,我心裡一直壓著塊大石頭,悶悶不樂直到如今。本想趁著海市來散散心的,沒想到竟在這裡遇見上神和淵海大君……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雲月的臉色當即就不好看了,暗暗向他遞眼色,讓他別鬧,可炎帝並不拿他當回事。

  長情唯恐她誤會,還在極力解釋著:「我和淵海君也是偶遇,剛說了兩句話就碰見仙子,可不是緣分嘛。」

  凌波仙笑得比哭還難看,「當真是剛遇上麼?我明明看見你們一同買首飾,淵海大君笑得花兒一樣。他以前陪我出遊,可從未如此開懷過,看來還是上神好手段,讓淵海君換了個人似的。」

  這是吃醋了啊,長情回頭對雲月擠擠眼,雲月卻板著臉,語氣十分不友善,「你再胡鬧,等我回去便和你算賬。」

  「啊啊啊,你聽!」凌波仙掩面啜泣,「連話都不讓我說了,我從未對不起你,你還要同我算賬?」

  蒙在鼓裡的長情忙去安撫,「一場誤會,我和淵海君之間實在沒什麼。仙子可有意再續前緣?你看證婚人都是現成的,你們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大家都有此意,回去就拜堂也使得啊。」

  可兩個人的反應截然相反,凌波仙說好,雲月卻斷然拒絶了,「她不是凌波仙……」

  「難道大君還找得出第二個凌波仙來?」美人哼哼冷笑兩聲,扭身拉住長情的手賣慘,「上神,小妖實在可憐……」

  雲月把長情的手從他掌中挖了出來,「夠了。」

  於是美人開始跺腳嬌嗔:「我們是定過親的,還差一點成了夫妻。你如今有了上神便如此待我?上神,前車之鑒就在眼前……」

  長情慌忙擺手,「不不不,我們是清白的。」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別談什麼清白了吧!上神,你我都是女人,女人也不該為難女人。為了督促淵海君負起應負的責任來,你們今日就成親怎麼樣?我來當你們的證婚人。男大當婚嘛,只要他成了親,就能安安心心幹他的事業了。你不知道,一大攤子事等著他去處理,他再不出山,天下就要……」

  後面的話還是被雲月截斷了,他一把摀住了「凌波仙」的嘴,使勁摁了摁,「你再這樣,就別怪我不念舊情。」

  凌波仙好不容易從他的魔爪下掙脫出來,大喊大叫著:「上神聽見了嗎,他說和我有舊情!既然有舊情,上神再留在淵海就不合適了,上我的水府來吧,咱們同住,要是不嫌棄的話,還可以共事一夫……」

  長情傻了眼,看他們扭作一團。正感慨凌波仙終於回心轉意了,結果一眨眼,這凌波仙變成了男人,百忙之中還不忘回頭,衝她咧嘴笑了笑。

  「泥鰍小友?」她訝然大呼,「怎麼是你?」

  炎帝雖然對這個稱呼不太滿意,但勉強還是接受了,「上神,好久不見。」

  久個鬼,才兩三日而已!雲月不耐煩地推搡他,「你要說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快回去吧。」

  炎帝說你不知道,「庚辰追趕無支祁至黃河,雙方大戰,打得日月無光。最後無支祁被斬殺,腦袋一掉,毒血流了千里,黃河兩岸寸草不生,大地都化作了焦土。無支祁雖伏法,九黎殘部暫且也退回了瀛洲,但龍神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眼下身負重傷,返回凶犁之丘療傷去了。」

  他每說一句,雲月的面色就沉一分,倒不是因為炎帝的這番話,是因庚辰的應對之計。無量量劫走過來的戰神,怎麼會被小小的淮水水怪打傷,大抵是因接了天命,無法推辭又心不甘情不願吧。

  他欲發作,但長情在場,只得勉強按捺,別開臉道:「你說這些,與我有什麼相干?」

  炎帝道當然,「告訴你個好消息,龍神因傷,神力大大削弱,那個禁錮你的結界已經不攻自破了。怎麼樣,你高不高興?」

  簡直想掐死他,結界早被引商破了,不過長情並不知道罷了。他現在當著長情的面大肆宣揚,為的是逼他出淵潭。他甩手天界事物太久,炎帝這個代理天帝當得不耐煩了,加上四御①多方掣肘,他恨不得就此卸肩,一股腦兒把那些煩心事全扔還給他。照炎帝的話說,「總有一個人要被天務壓垮,不是天帝就是我。」所以為了不當那個被壓垮的人,他必須想盡辦法逼他出山。

  長情聽了他帶來的好消息,比雲月高興一萬倍。她兩眼精光大盛,「真的?泥鰍小友,岸上的結界已經瓦解了?雲月可以上岸了?」

  炎帝表現得和她一樣愉快,「千真萬確,不信可以讓他試一試。上神你不知道,我得知了這個消息,真是感動得淚流滿面。我家老友被困淵底五百年,他喜歡看下雪,每次只能把腦袋伸到水面上,淋個滿頭再縮回水底,其狀可憐吶。現在好了,他可以暢遊五湖四海,也可以在大雪紛紛的日子走上龍首原,就近看你睡覺了,如此一想,豈不美哉?」

  長情也隨他一起笑,但笑容裡夾帶著見了鬼的味道。就近看她睡覺?這是什麼古怪的癖好!果然泥鰍就是泥鰍,善於鑽營,連好朋友也照樣坑。

  雲月眼裡有刀,小刀飛躥,只差把這多嘴的傢伙凌遲了,「你說的都是什麼話,還不給我閉嘴?」

  炎帝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忙著和長情搭訕,「上神在淵海住得可還習慣?雲月對你可好啊?你們同住了這兩日,他的能力應當方方面面都考察周全了,你悄悄告訴我,對他可還有一點喜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