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好像問到了點子上,原先百般嫌棄炎帝的雲月,此時也不怎麼反感他的出現了,開始不動聲色留意長情的一舉一動,乃至一個表情。
長情對回答這種問題總顯得束手無策,她不是不知道雲月喜歡她,但這小魚兒,除了看著美些,性情溫和些,其餘對她來說實在沒有太實質的吸引力。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欠缺某種感知愛的能力。也許是看多了宮闈的因愛生怖,還有昭質的遍覽花叢,她對男人也好,少年也好,除了偶爾駐足欣賞,亦生不出別的心思來。
但直截了當說不喜歡,恐怕傷了雲月的心,她知道他在期待答案。她可是好心的神啊,說話婉轉是她畢生追求的目標,於是笑著告訴泥鰍小友,「我喜歡雲月,我拿他當弟弟看待。」
如果前一句能讓雲月喜不自勝,那麼後一句便能令他悲從中來。
拿他當弟弟?他不由苦笑,若論今世的年紀,他恐怕可以當她的祖輩了。在她心裡他永遠只有五百歲,她卻已經高齡一千,所以處處以長輩自居,他的愛也成了孩子氣的一意孤行。
炎帝大笑起來,笑得十分歡暢。拍著他的肩,毫不遮掩地幸災樂禍:「這可如何是好,淵海君一腔赤城,可不是為了給你當弟弟啊上神!上神多年前於他有救命之恩,他是個認死理的人,非要報了上神的大恩不可。實不相瞞,其實他是天帝醉生池中的一尾觀賞魚,心繫人間是因為塵緣未了。只要上神能讓他以身相許,他心願得嘗,便可白日飛昇,位列仙班了。」
他一通胡謅,成功把雲月和長情都驚呆了。
炎帝認為自己簡直聰明到無與倫比,反正天帝早晚是要歸位的,他暫時不願意公佈身份,那便繼續當他的魚好了。醉生池就在碧雲仙宮內,他該當魚的時候當魚,該坐鎮凌霄殿就坐鎮凌霄殿,如此理政談情兩不誤,可不是盡善盡美,快意人生了嘛。
果然他的話成功引起了長情的感慨,她上下打量雲月,「你看,我沒有猜錯吧,確實不是凡品。不過你比我更低調,這麼大的來頭,居然瞞到現在?」
雲月被損友坑了一把,氣惱地狠狠瞪著他,「我是醉生池中的觀賞魚,你又是什麼?池中王八嗎?」
炎帝嘖了一聲,「老友,這麼說可不厚道,我們相識多少年了,讓我算算……」
算下來愈發不得了,雲月不理會他,轉身對長情一笑,「我這朋友多年前修行時不慎被夾傷了頭,病灶一直未除,常管不住自己的言行,你莫聽他胡說,也不要和一個病人計較。」
炎帝當然不服,「我身強體壯,哪裡被夾傷過頭?我這是在幫你,你辦事遮遮掩掩,何時才能重返天庭?上神,你就替他了了心願吧,屆時隨他一同上九重天,你正好有機會面見天帝,向他道明放走無支祁的原委,如此豈不兩全?」
他越說越沒邊際,雲月終於忍不住出手了,揚袖劈掌,雷霆化龍,掌風向炎帝面門襲去。幸虧炎帝反應及時,兩手結印接住了他的攻勢,只是那一擊,也接得他震心,他不屈地大叫起來:「你也太狠了吧,我要是道行淺點,豈不是要被你打死?」
雲月鄙夷地調開了視線,「我只用了五成內力而已。」
「你不就是想恥笑我,說我修為不如從前了。」炎帝滿心幽怨,轉而向長情哀告,「上神管管他吧,動不動就翻臉不認人,不念別人為他操了多少心。」
長情看看他,又看看雲月,夾在中間覺得很為難。
這泥鰍的話可信又不可信,看雲月惱羞成怒的樣子,也許有幾分真吧!天池裡的魚,似乎這個身份更符合他的氣質。然而逗留人間是為了以身相許,如此不經之談,她又覺得自己相信這泥鰍,可能是瘋了。
炎帝等不來她的表態,不由洩氣,他面向雲月,正色道:「我還有個消息帶給你,聶老爹昨日去了瑯嬛查閲三生冊,料想不日便會拜訪你,你早作應對吧。」
雲月臉上淡淡的,啟唇說知道了,「你回去吧。」
炎帝翻了個白眼,心道美人在側,到底不要朋友了,天帝陛下的人性原來如此淡薄。走便走吧,反正他也不願在這烏煙瘴氣的紅塵多待。理了理雲袖,舉步前又側過頭來對長情溫吞一笑,「上神,還請千萬將我的話放在心上,成全了他的一片痴心,就當行善積德吧。」
話剛說完,又一道掌風殺到,他身形一晃便逃之夭夭了。剩下長情探究地看著雲月,欲語還休了半天,最後搖搖頭,找返程的葦葉舟去了。
一場出遊被炎帝攪亂了,外面的風雲變幻終究不能毫不在意,雲月也有些心不在焉。娑婆海極西的天邊出現了異色的煙霞,這本就是乾坤有變的徵兆,看來貞煌大帝也覺察了,但卻不願過問,到底還是要拉他出來主持天道。
他神色凝重,一路上都沉默著,長情憋了半天問他,「泥鰍小友所說的聶老爹是誰?」
他不太好回答,那個聶老爹就是貞煌大帝。創世真宰本姓聶,炎帝是怕被她聽出端倪來,才有意以姓氏指代。既然她追問,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搪塞著,「是一位故人,多年未走動了,一直在方外逍遙。」
「可以入瑯嬛,想必不是尋常人。」她復回身看他,「雲月,泥鰍小友說的都是真的吧,你根本不是一條凡魚。」
他沒有正面應她,反而追問:「如果我還有別的身份,你可會討厭我?」
長情道:「當然不會,我結交你,又不是因為你的身份。」
可若說他是天帝,她真的不會有忌憚麼?背後說了他那麼多壞話倒也罷了,萬一想起北海瀛洲的一切來……
他還是放棄了,「日後你應當知道時,我自然都告訴你。今日被那條泥鰍擾了遊興,我代他向你賠罪。他神神叨叨,滿嘴儘是荒唐言,你聽過就罷了,別往心裡去。」
長情倒顯得無所謂,「只要結界破損是真的就行。沒想到我的所求最後竟是以這種方式達成,現在想來真的太對不起龍神了。上界懲治我也是應該的,既然犯了錯,就得有個交代。現在大局已定,龍神也受了傷,我該去凶犁之丘領罪了,就算被打得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認了。」
她要走,他當然不能答應。不論是心中有愧還是心有不甘,他都沒打算讓她再離開他的視線。
「你果然要棄我於不顧麼?」他悲愴地望著她,「難道半點也不相信泥鰍的話,不相信我留在這萬丈紅塵是為了你?」
長情的腳步頓住了,不可思議地乾瞪眼,「還真是為我啊?」
那她接下來應當怎麼辦?是不是得像泥鰍說的那樣替他完成心願,讓他以身報恩?畢竟飛昇是大事,阻斷了別人的成仙路,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然而要對一個如花的少年下手,她又覺得做不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來。再看看他,煢煢孑立,茫然無依,長情腦子都要炸了,連聲說著「容我想想」,狼狽地逃進了雲橋那頭的殿宇裡。
雲月隔橋站了很久,炎帝的一通抖落讓他應對不及,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可是心空如洗,只是看著碧水盡頭的屋子發呆。
引商承辦了外面的政務返回淵底,尋了一圈方發現他的蹤跡,上前揖手叫了聲「君上」,他回過神來,「怎麼?」
「天樞傾斜,南方江海暴漲,洞洲帝君已奉命前往治水。另有后土之子噎鳴呈稟,九州界內多有地動,崑崙之巔麒麟崖崩塌,只怕始麒麟已經逃離瀛洲了。」引商覷他神色,頓了頓又道,「臣返回天界,據勾陳星君奏報,貞煌大帝曾入碧雲天打探君上去向,依臣之見,下界的變故他已有所察覺,但不欲過問,還是要請君上出面平定。這事原也在君上預料之中,若帝君插手天務,必定引得六道震動,四御諸位大帝也絶不會坐視不理。」
雲月冷冷一笑,「他若插手,便是屬意於天帝之位。自玄帝起,歷代天帝苦心經營,真宰雖貴不可言,然天界大權收攏,早已不是他能干預的了。」
「那帝君要是親臨迎君上歸位,君上當如何?」
當如何?天帝總是要當的,不過藉此機會讓貞煌大帝知難而退,自此好好在他的等持天修養,勿再過問九重天的事物罷了。
閉了閉酸澀的眼,他仰首看著水壁嘆息,「本君下界已有千日了,貞煌大帝直到混沌巨獸暴/亂才徹底坐不住,若不是這次九黎出北海,四相琴震醒麒麟族,他還在享受著他的風花雪月吧。」
引商道是,「大帝愛領著仙娥玩投壺,投進了天為之唏噓,投不進天為之笑。」
雲月一哂,「可真夠閒的。本君日夜不眠處置天務時,他正嬉鬧取樂。何故瑯嬛君觸犯天規,他現身干涉本君裁決?」
引商低垂的眼快速眨了眨,心道這大概就是位高者之間的明爭暗鬥吧。誰也不願自己的顏面受損,尤其萬眾矚目下,一點小小瑕疵也會放大得山嶽一樣。不蒸饅頭爭口氣,進而達到預期的效果,彼此都心知肚明,全看誰更有耐心。
巔峰之路多有崎嶇,心思簡單的也走不到最後。想當初白帝時期,有丹帝奪權,白帝暮年南巡薨於途,葬在了驪山南面,天界大權短時期內落進丹帝手中。後來君上奉天命問鼎六道,丹帝被流放蒼梧之野,沒過多久就死了。頗具黑色幽默的君上千里迢迢將丹帝屍首運到驪山,葬在了驪山北面,論起無聊,君上恐怕也不遑多讓吧!
當然這些話引商可不敢說,每個人活著都得有點樂子,反正這次貞煌大帝就算紆尊降貴,恐怕也少不得碰點釘子了。
君臣正各自興嘆,忽然見龍源上神出現在大殿前的露台上,引商噯了聲,「上神朝君上招手呢。」
雲月心頭蹦了下,「她招我……做什麼?」
引商笑道:「必是有好事啊。」
他家君上立刻不復剛才的冷靜與深謀,失魂似的點點頭,高一腳低一腳往碧瑤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