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被洞穿,依舊還留有一口氣在,伏城不愧是伏城。
椐木是種在沼澤裡也會不斷生長的樹,即便沒有光,沒有空氣,甚至沒有水,只要它還有一枝活著,便會無盡伸展,以不顧一切的方式獲取營養。
伏城進入陰墟的時間並不算長,但這棵樹已經在盤算著如何將他徹底吞噬。穿透身體的那截枝椏,頂端生出了粗壯的樹瘤,像釘住蝴蝶的釘子,防止獵物逃脫。這樹有它的思想,是活的。樹幹上生出無數細小的根蔓,蠢動著,試探著,一部分夠到了他的腳踝。若是長情不來,用不了兩天,那些樹的血管會纏繞住他,刺穿他的下肢,日復一日,把他吸乾。
上神的精元和血,味道一定頗佳。看看這半截近乎枯朽的樹,逐漸煥發出新的活力,她這一出現,顯然壞了人家的好事。伏城話裡有慶幸的意味,因為僅憑他一己之力,無法擺脫這可怕的糾纏。他在北海瀛洲時已經被天帝打傷,可能也有讓他自生自滅的意思,自他進入這裡就無人過問,只靠自身的修為苦苦支撐。
他仰了仰頭,臉色慘白,掀起眼皮都需要動用全身的力量。下面的麒麟看著他,還在研究他被吊著的形態,他咳嗽了聲,「快點……我快不行了。」
其實離不行應該還差很遠,再堅持十年八年沒問題。看見了希望和一直無望,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索性沉淪下去,反而有堅韌的意志力;一旦救兵殺到,就覺得自己的氣息杳杳,隨時可能斷掉。
道貌岸然的天帝,即便過去了一萬年,依舊心狠手辣。將人送進長著椐木的牢獄,是個省事又省人力的好辦法。饑渴的大樹緊追不捨,那些天兵用不著冒風險看守犯罪的神,只需守著最後的通道就行。可憐的螣蛇,曾經不可一世呼風喚雨,落進了這陰墟,居然只能充當樹肥。
麒麟的臉上露出一個笑,掀唇咧嘴,像要咆哮。樹頂的人無力地看看她,重又垂下了頭,恍惚間感覺腳上的束縛鬆開了,是她切斷了根蔓。
椐木的樹身吃痛一陣顫抖,穿透他的枝幹似乎也縮小了幾分。伏城輕輕呼出口氣,不敢太用力,害怕牽扯傷口。很快麒麟爪尖再次揮起蟬翼般的薄刃,斜斜切過他後背的空隙,人頓時失去了支撐,從高處直墜下來。
玄師還是原來的風格,辦事不喜歡拖泥帶水。她沒有去接他,一躍叼住了透體而過的斷枝,伏城因重力落地,那斷枝順勢便被拔了出來。
但這一摔,摔得他叫苦不迭。勾起頭面對那張麒麟臉,卻不知說什麼好。
長情的嗓音清冷,低下頭審視他,「玄枵司中,別來無恙啊。」
一聲司中,喚起了伏城無數的回憶。萬年前月火城繁榮鼎盛時期,城中設大玄師殿,玄師之下十二司中,是以十二星次來命名的。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十二司中正是青春年華,駐守月火城十二方領土,鐵甲金戈,無人能當。彼時他行二,冠號玄枵,他上有星紀司中,下有諏訾、降婁等,個個都是護城的棟樑。可惜後來戰死的戰死,失蹤的失蹤,他因真身不是麒麟,被城主逐出月火城,得以保全了性命。可是這樣的苟延殘喘,並不是他想要的,因此萬年以來他靜候玄師覺醒,盼望著月火城還有重現輝煌的一天。
掙扎著撐起身,傷口的血還在汩汩流淌,他單膝跪地,向上揖手,「弟子玄枵,恭迎座上。」
長情點了點頭。雖然她還是龍源上神時,他對她極盡調侃之能事,但當她回歸本源,他便是她座下弟子,久別重逢再次相見,必要的禮數不能少。
看看這張臉,在去北海瀛洲的路上總是隱隱覺得相熟,原來早就有了淵源。當初她手下十二弟子,她最看重的就是這螣蛇。麒麟族玄師的選定是上天所授,即便十二星次比她年長,也必須臣服於她。作為祭司,她無疑是合格的,但作為女人,她也有她個人的心思和喜好。有些情愫,礙於地位不可言說,時候一長便深埋心底,化成堅硬的核。當她是龍源上神,神識沒有清醒,可以遵從本心;但當她成為玄師,那麼一切就要回到正軌,上峰和下屬,絲毫不能亂。
她說免禮吧,「司中這些年辛苦了。」
椐木留下的傷令他無法穩穩站立,他想說什麼,嘴唇翕動了幾下,一頭栽倒不省人事了。
沒辦法,她只好叼起他,將他甩到背上。黑暗合圍的環境裡,真身行動比較方便,連夜視的能力都比人形時強。她在那窄窄的通道飛速奔跑,離和庚辰約定的五個時辰差不了多少了,再慢些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這陰墟是個見鬼的地方,每一處看上去都差不多。要不是進入沼澤前做了記號,恐怕跑斷腸子也難離開這裡。
猛地一個衝刺,天地豁然開朗,乾淨的空氣瞬間充盈進肺底,那種感覺彷彿重返人間。她扭頭叫伏城,「醒醒,我們出來了。」
伏城艱難地喘了口氣,「重見天日了,我以為還得再等上三年五載……」
這是赤/裸裸對她能力的否定麼?長情故意顛騰了兩下,果然聽見他嘶地吸了口涼氣,她心下痛快,腳步卻放得愈發輕了。
逃出陰墟後一刻都不敢逗留,穿過金剛輪山的那條通道時,地上積雪還沒有消散。她邊跑邊回望,被凍住的小仙們依舊定格在原地,神識應當是有的,只是無法動彈罷了。
一路向東,朝著月火城舊址的方向。目標是堅定不移的,但伏城受了傷,還是跑不了多遠。
路過一個不知名的山頭,山腳下有一灣湖,月亮懸在天上,湖在月下漾著粼粼的波光。長情才發覺自己身上有多黏膩,那些沼泥都風乾凝結了,她滿頭滿臉的污垢,堆積在身上實在不太好受。伏城也需要喝點水,休息一下。於是她降下雲頭落在湖邊,小心翼翼趴伏下來,讓他順勢滑到地上。
湖邊有棵樹,叫不出名字,枝繁葉茂,掛滿了紫色的花。她本想把人架起來,好讓他背靠大樹。但定神一想又不行,沒有衣裳蔽體,她無法變回人形。
怎麼辦呢,是個難題。摘片樹葉吹口仙氣,變一切所需之物,在混沌神獸這裡基本屬於扯淡。他們更適合直截了當的做法,比如抓隻野獸扒個皮什麼的。視線轉啊轉,最後落在了伏城身上,他一身是傷,但穿戴整齊。拽了拽褲腰,發現縛褲裡面還有紗羅長褲,她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伏城還是有意識的,在那虎爪拉扯他褲腰時,堅決死死拽住了,「座上……你這是為何?」
長情沒有正面回答他,只道:「司中,你渴嗎?本座給你舀水喝?」
上神辟榖,水還是要喝的,幾晝夜下來口乾舌燥,聽她這麼說,便點了點頭。
麒麟的一雙前爪舉到他面前,「你看本座不變回人形,就沒有辦法給你舀水。變回來沒有衣裳可穿,玄師的臉面豈不喪盡?所以本座要借用你的衣裳,還請司中不要吝嗇。」
螣蛇上神已然呆住了,皺著眉看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斟酌再三,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女人比男人更不便,總不能看著玄師赤身裸/體吧。
玄色的袍子疊好放在岸邊,長情舒舒服服蹲進了湖裡。湖水清澈,一波一波輕拂在肩頭,能讓人暫時忘了俗世的紛擾。
水聲潺潺,在深寂的夜裡分外清晰。伏城面樹而坐,聽覺異常靈敏,即便不用看,也知道這是掬水潑身的動靜。他咬了咬牙,靜氣凝神閉上眼,男人光膀子沒什麼了不起,只是在玄師面前如此失儀還是第一次,心裡總有些不自在。
湖裡的長情望向岸上,伏城在樹下坐著,脫得只剩襯褲,實在有點好笑。月下結實的身軀寬肩窄腰,還坐得如此端莊,簡直像個蓄了發的和尚。難道他的傷沒有大礙了?她又看一眼,心頭兀自一跳。匆匆清洗完畢穿進他衣袍裡,男人的衣裳對她來說過大,要挽好幾道袖子才能露出手。還有他衣上香氣,在陰墟那樣惡劣的環境也未能消散,現在嗅嗅,還有隱隱的味道。
摘片荷葉,舀水捧過來遞給他,「喝吧。」
可他卻不肯伸手接,臉上有倔強的神色,搖頭道:「弟子不渴。」
「你剛才明明說渴的。」長情有時候弄不清男人的心思,為什麼一會兒一個樣。忽然明白過來,哦了聲,「湖那麼大,我特地繞了很遠,不是在我洗澡那片盛的水。」
這條彆扭的蛇,這才接過來一飲而盡。
因為道行夠深,就算受了重創,也可以在較短的時間內恢復四五成。長情探身看他兩肩的傷,窟窿仍舊血淋淋,但逐漸開始有了癒合之勢。她撩起袖子,結印為他加持,神力源源輸入,創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縮結痂,不久連一點痕跡都不剩了。
收功後運氣調息,伏城向她拱手,「多謝座上。」
長情頷首,在一旁坐下了。兩個人相距不遠,一個寬袍大袖,一個精著上身,同時眺望天邊圓月,這樣的情景,詭異卻又傷感。
長情問:「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他神情平靜,淡聲道:「謹小慎微,一面聽從庚辰的號令,一面尋找月火城的倖存者。可惜,我找了一萬年,麒麟族銷聲匿跡,所有人都不見了。座上是我一萬年來第一個遇見的故人,但願不是最後一個。」
倖存者的傷痛,一般人無法體會,萬年孤獨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可其中每一天的煎熬,又有誰能真正理解?如果不是那麼執著,時間能撫平一切,日久年深逐漸便淡忘了;但若是故夢在心裡打下太深的烙印,那便注定有生之年為此所困,不掙得一個結果,死也不瞑目。
月華如練,落在她的眉眼,那眸中有堅定而深沉的光。她說:「夕日失去的,我們會慢慢找回來。麒麟族受到的不公,也定要向天道討個說法。」
伏城的兩臂挑在膝頭,手中擺弄著一截草,沉默了會兒道:「那日弟子在北海被擒,心裡一直掛念座上。弟子怕天帝對座上不利,也怕他利用座上,將麒麟族斬草除根。」
長情聞言笑了笑,「也許他當真有這個想法,至少你引我彈奏駐電,本就在他掌握之中。後來他也試圖從我身上找到駐電,但因琴融進了我的元神,他沒能得逞。我也不明白,他為何不殺了我,留我在這世上,將來勢必要和他作對的。」
伏城面色陰鬱,掉轉視線看了她一眼,「他可是當真喜歡座上?」
長情冷冷一哂:「喜歡?萬年前他手刃我於郊野,將我族人屠戮殆盡,你覺得他可會真的喜歡我?玄枵司中當初也曾馬踏四海,這些年死在你手上的人中,可有一個讓你能夠心生愛意?」她眯起眼,目光空洞地望向遠方,喃喃道,「談大業時莫談情,永遠不可能有人會喜歡刀下鬼,除非那人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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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殿中的人揮了下衣袖,將空中的影像打散了。
山雨欲來,一旁伴駕的大禁有如臨深淵之感。他陪著君上一同追蹤玄師的行動,越追越覺得心生寒意。不得不說,這位麒麟玄師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什麼讓君上不快她就做什麼,樁樁件件都能直捅君上的心窩子。罪過太多了,大禁已經不知該從何處勸說。女人啊,果然會恃寵生驕,君上待她其實不薄,她半點沒有覺察到不說,還把君上說成了瘋子。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瘋子?一個手握乾坤,精密準確,從不出錯的瘋子?可見她萬年也沒看破老對手,知己不知彼,是她最大的問題。
「君上,」大禁舔了舔唇,「玄師不通情/事,才會對君上妄加評斷。有朝一日她回到君上身邊,自然能明白君上的好處。」
回到身邊?在淵潭那幾日,朝夕相處也沒能讓她對他心生好感,就算從頭再來,還有希望麼?
他嘆了口氣,「本君當真那麼不堪?」
大禁駭然說不,「生死大海,君作舟楫,無明長夜,君為燈炬。君上執掌乾坤,若無君上,六界大亂,混沌時期妖獸遍野,毒瘴縱橫的禍患會再起,誰人敢說君上不堪?」
可他卻搖頭,「有戰爭便會有人殞命,到最後所有的殺戮追溯都能算到本君頭上。」他垂著袖子道,「所以她還是恨我,這幾日我煞費苦心,還不如一條蛇對她重要。」
大禁半張著嘴,發現話題繞到這個上頭,就真的很難開解了,「伏城本是玄師座下十二次之一……」
「既然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為何這樣尊卑不分?」他霍然抬起手,憤恨地指向鏡像的方向,「她竟穿他的衣裳?憑什麼?你可看見了?他們坐在一起賞月,如此不雅,可還有一點廉恥之心?本君知道了,她不喜歡溫文爾雅的男人,她喜歡那種污濁野蠻的莽夫!世上為何會有這樣不知好歹的女人!」
天帝勃然大怒,蒼穹為之變色。殿外原本星空無垠,轉眼便被陰雲遮蓋住了。
大禁一看天象有變,慌忙上前安撫:「君上息怒,玄師是因真身撐破了衣裳,無奈才借用伏城的。他們是萬年的舊相識,彼此並肩作戰,現在又相依為命,這點舉動實在尋常不過。不信您可以傳炎帝來問話,若君上於荒野無衣蔽體,炎帝可會毫不猶豫脫下自己的衣裳賙濟君上?君上,這本沒有什麼了不得,您萬萬不可動怒。如今天形倚側,紫微大帝好不容易才扭轉了天樞,您若一怒,三界六道都要為止震動,大帝的努力也會因此白費,萬請君上三思。」
他慢慢長舒了一口氣,天帝的喜怒與天道相通,所以他必須保持克己自製,就連喜歡的女人和光著膀子的男人並肩談笑風生,他也不能生氣。
好啊,真是好!他哼笑,閉了閉酸澀的眼睛,「你去,想辦法給她送件衣裳,不能讓他們這樣相對,久了難免要出事。」
大禁道是,遲疑了下又問:「趁他們還未到山海界,何不把人拿下?等過了界碑,便再也不好窺探他們的行藏了……」
天帝瞥了他一眼,「始麒麟還未現身,蟄伏的麒麟族舊部也沒有如數歸位,拿住了他們,後面的戲如何唱?」
所以即便咬碎銀牙,也得繼續忍耐。嫉妒不能插手,和喜怒不能形於色一樣,都是他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