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擱到哪個世界哪個朝代,光著身子招搖過市,總是件令人尷尬的事。
長情倒還好,安安心心裹著衣裳,就算衣袍寬大了點,自我感覺也很良好。她甚至發出讚歎:「本座竟從來沒有發現,大衣裳比合身的衣裳穿著更舒服。司中將來要是有機會的話,一定要試試看。」
伏城那張無喜無悲的臉,依舊不帶任何表情,精著上身神情嚴肅,看上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感。
長情道:「怎麼?司中有異議?」
他說:「弟子不敢。」轉過頭看她一眼,大約所有男人面對那個赤身穿著你衣裳的女人,都會產生奇妙的困頓。若是至親至近的人倒還好,像他們這樣的關係,實在會牽扯出點曖昧的誤會來。
萬年前的玄師,曾經是城主之下最高貴的人。她掌管麒麟族日常事務,四海八荒但凡是地面上的一切,皆聽她調度指揮。十二星次是她得力的助手,各自都有駐守的領地,即便身在萬里之外,只要玄師殿中傳出政令,赴湯蹈火也必須完成。
權力中央的那個女人,有謎一般的魅力,他們像仰望神祇一樣仰望她。玄師其實也是個有趣的人,她並非是毫無感情的機器。私下接觸時,她至少是鮮活且有人情味的,雖然時刻都彬彬有禮。
可惜神族挑起的戰爭,帶來了無盡的污穢和殺孽。麒麟的熱血遍灑大地,從最初的談和求生,到背水一戰,所有人都承受著無比的壓力。最後城主隕落,玄師魂飛魄散,所幸還余一絲殘念,寄生在龍脈中頤養。一萬年過去了,創造出一個嶄新的她,眉眼雖不盡相似,但覺醒後逐漸已有了玄師當年的風采。他望著那張臉,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這一萬年太難了,堅持到今日,總算沒有辜負城主與月火城。
他臉上的神情變幻,每一幀長情都看在眼裡。他是個感情不外露的人,所以很快別過臉,靜待唇角的酸楚消失。
長情在他手上握了下,「自今日起,你不再孤身一人了。」
就是那個語調,同萬年前的玄師如出一轍。伏城沒有轉頭,他輕頷首,頸間滑動的喉結,看得出他在怎樣勉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氣氛太嚴肅了,長情故作輕鬆地揶揄:「你騙我去北海瀛洲時,可完全不是現在這樣。那時趁著本座沒有覺醒,你沒少欺負本座。」
他神色一凜,依舊說不敢,「弟子那時若是向座上和盤托出,座上可會以為我是個騙子?況且……我並不敢確定,龍源上神就是座上轉世……」
這也算極盡委婉,其實他是想說,龍源上神看上去傻乎乎的,無法和萬年前執掌大地的人聯繫起來。
長情也不生氣,背著手邊走邊嘆:「是啊,連姓名都不同了,難怪你不敢相認。其實你不知道,在登上玄師之位前,本座的性情和長情是一樣的。只是身在高位,不得不掩藏,做個供人瞻仰的神罷了。本座那時候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叫蘭因……」說罷復一笑,「一直聽你們叫我玄師,叫我座上,那個名字我是真的快要忘記了。」
伏城道是:「那麼座上還記不記得,究竟是誰為您取了現在的名字?」
她仰起頭,望向東方的晨曦,面頰因玄色的映襯,白得如同春雪一般,「殘念漂泊無依時,我是沒有靈識的。後來有人將我安放在龍首原,以龍脈的精醇之氣溫養,百餘年後才逐漸形成本我。那個人……我沒有見過,只記得他的聲音,聲線很清冽,應當是位年輕的神吧。現在想來他是知道我來歷的,取這個名字,也許是想讓我放棄仇恨,過溫軟平靜的日子。」
「可惜要有所辜負了。」伏城道,「座上肩負著重振麒麟族的重任,不管是族人還是城主,都在盼著您回歸。」
她點頭,又瞥了他一眼,「司中,你光著膀子一本正經的樣子,很顛覆本座對你的印象。」
這下伏城紅了臉,那雙手簡直不知該往哪裡放,結結巴巴說:「座上,弟子……弟子是……」
「是沒有辦法,被我搶了衣裳。」她笑道,「還未回到月火城,司中不必如臨大敵。我記得在神殿之中時,大家相處還算隨意,說話也沒有那麼多的規矩,開開玩笑本就無傷大雅。」
她負著手,說得一派和風細雨。當然了,無衣可穿的人不是她,幾日前螣蛇上神還對她沒上沒下,現在這樣倒報了一箭之仇,讓她渾身都充滿了愜意。
她高興起來,隨口哼哼小調,不時瞥一瞥他,「司中萬年來從未鬆懈吧,這身形,練得很是養眼啊。」
伏城絶對是個正經人,面對上司的調侃,也會出現窘迫的瞬間。果然衣裳不單是衣裳,更是人的甲冑,被扒光了,心理會變得格外脆弱。想像一下冠服端嚴的螣蛇大神,還會不會理睬她若有似無的夾槍帶棒?大概會丟給她一個「你是白痴」的眼神,管她是不是他的頂頭上司。
長情唇邊帶著笑,端端地龍行虎步,緞面如水波輕漾,在她身上曼妙起伏。伏城惶然調開了視線,「座上,找個地方置辦一身行頭吧。」
可這荒山野嶺,想找個城鎮都很難。
放眼四顧,忽然發現前面山坳裡似乎有人家。坡地上的兩樹之間繫著晾衣的繩,繩上架起一套月白的衣裙,隨著晨風,正獵獵招展。
長情和伏城交換了下眼色,缺什麼便來什麼,世上哪裡來這樣好事?走近看看這衣裙,做工很一般,倒也符合山野間的穿著。
伏城是比較謹慎的,不贊同她動這衣裳,「恐怕其中有詐,座上還是小心為上。」
長情說簡單,一掌擊地,腳下便大大震顫起來。三丈開外有人被震了出來,形容狼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是誰擾人清夢?」精瘦的人怒不可遏,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了一番。暈頭轉向之餘終於看見他們,起先還愣了一下,「剛才的地動,是你們所為?」
伏城沒有興緻同他兜圈子,直截了當問他:「你是這裡的山君?」
瘦子說是,上下打量他們,一個光著膀子,一個衣不對人,便抱著胸道:「你們又是何人?敢情是私奔到此的,弄得衣裳都被扒光了。」
這山君說話很不中聽,依著伏城的暴脾氣,掄起拳頭就要揍他。長情忙攔住了,轉頭道:「我是龍源上神,路過貴寶地時遇到點麻煩,請山君出來問句話。」
所謂的山君,其實就是山野裡略有點道行的地仙。地仙與上神不同,差了好幾個級別,因此他看見自稱神的,滿眼都閃著崇拜的金芒。
「啊,是上神?乖乖,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大人物呢。」山君點頭哈腰,笑得獻媚,「請問上神,傳喚小仙有何吩咐?」
好在還能藉著這個名頭招搖撞騙,前行的路上多少能得些便利。她指了指山坳裡的房子,「這是誰的居所?」
山君想了想道:「應當是鸝鳥的吧!她白天總不在家,上隔壁山頭聽天罡老祖佈道去了,上神找這小小雀妖,可是有什麼事麼?」
長情說:「事倒是沒有,不過要徵用這套衣裳罷了。既然人不在,那就算了。」
他們轉身要走,山君忙攔住了,笑道:「上神也忒正直了,一套衣裳值什麼!小仙看上神當真是遇上了難事,這樣吧,上神祇管將這衣裳拿走,等鸝鳥回來,小仙自會同她交代。要是她不從,大不了小仙貼補她一套,這尋常衣料又不是多值錢的東西,料她不會斤斤計較的。」一面說,一面把衣裳收下來,一股腦兒塞了過去,「換吧換吧,上神身邊帶著個不穿衣服的男人有礙觀瞻。這光天化日的……」看看伏城,大搖其頭,「實在不和時宜,一路行來太扎眼了。」
長情沖伏城尷尬地笑了笑,「你等我片刻,我把衣裳換下來還你。」
神仙換裝實在快得夠可以,沒等山君和這位光膀的道友搭訕,裡面人便出來了。他噯了聲,撫掌道:「姑娘還是應當穿姑娘的衣裳,如此一來就好多了。這兩日世道混亂,上神不管去往哪裡,一路上都要多加小心。」朝後面大山的方向指了指,「那裡有窫窳,人面馬足,靠食人為生。那怪物本已經銷聲匿跡了,不知怎麼又重現人間,上神若經過那裡,便繞開了走吧,省得麻煩。」
長情似笑非笑看他,拱了拱手道:「多謝山君提點,也請為我帶話給那位『雀妖』,多謝他的衣裳。」說罷取出雲月贈她的那支小魚簪,「這是我易物的抵押,等日後有機會,再來向他贖回。」
山君沒想到她會這麼做,怔怔拿著簪子道:「上神,您這是何必呢……」
長情沒有應他,轉身往土丘那頭去了。
伏城追上來問:「座上知道那山君是受人指使的?」
她微扯了下唇角,「自然。」
「缺衣便送衣來,這人除了天帝,不做第二人想了吧。」
確實,世上只有他會搞這套假惺惺的雪中送炭。既然他喜歡,那她也樂得接受,畢竟總讓伏城光著身子也不像話。至於那位天帝陛下呢,大約窺探他們也不是一時半會兒了,堂堂的神皇,做這種勾當,實在自降身份。將那支小魚簪還給他,也算給彼此做了了斷。
向東眺望,她語調裡有淡淡的哀愁,「馬上就能見到自己的屍首了,這種感覺真奇妙……」
玄師的屍身不會腐敗,即便經歷萬年,也永遠以臨終時的狀態存在。只是月火城的舊址不知成了什麼模樣,當時族人盡數凋亡,那城應當也已變成一片廢墟了吧!
死後無人收屍,也無人安葬,說起來是件很悽慘的事。族中人都沒了,最後的最後誰也顧不上誰。
伏城有些愧疚,「我本想再回城一趟的,但唯恐神族伏守,因此沒有成行。」
長情說做得對,「若你中途回去,便沒有今日了。成大事者,須忍常人所不能忍。再說不過一具肉身罷了,丟棄了換一副,照樣能用。」
話雖這麼說,其實都是拼盡全力的自我安慰。明知自己身死,魂魄脫離軀殼後置身事外看著自己,也依然能夠感受到無盡的不捨和龐然的痛。
極目遠望,越過山海界,從極淵的另一邊就是那片懸浮的大陸。當初為月火城選址,幾乎一眼便相中了那裡。那是四海八荒地勢最高的一片土地,豐饒寬廣,走獸不能及。如果龍漢初劫後沒有被神族徹底摧毀,它應當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久違的故土,踏足前既覺悲傷,又覺得緊張。略定定神,騰雲而上,不久便聽見隆隆的泄水聲,那是滄泉,它日夜不停從高高的浮地流淌下來,傾注進下方的化麟池內。
長情心裡歡喜,回頭看伏城,他眼裡也有快樂的光。既然滄泉還在,那麼月火城也一定在。穿破那層天然的結界,一個沒落的世界出現在眼前。萬年前麒麟族滅,這裡依賴靈力而生的花草樹木都停止了生長。大地一片荒蕪,但城池的舊址還在,轟塌的城門還在,斷壁殘垣依舊能看出,萬年前這裡曾經有過怎樣的高度文明和輝煌……遺憾的是,一切都被毀了,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雙腳走過焦黑的土地,城外的牧野上隱約能看見林立的桅木。長風吹過,腐朽的紅綢還在飄搖,無數被頂在桿首的族人都已化作白骨,只有一人,玄衣金甲,萬年不朽。
伏城抬了抬手臂,攔住她的去路,「座上,弟子來吧。」
她說不必,她要親自為自己收屍。
仰頭看,玄師雙目緊閉,面目很安詳,即便到死,她也不曾表現出任何的恐懼和不安。長情望著那張臉,鼻子有些發酸,穿過歲月的洪流,如今一人分成了兩半,一半還活著,一半曝屍荒野。
小心翼翼將她抱下來,為她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整了整威武的鎧甲。她的屍身沒有僵硬,萬年依然鮮活如生。她蹲在她身旁,輕聲說:「蘭因,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