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你過得還好嗎?
自然不好,她臉上有乾涸的血跡,以前是一塵不染的人,沾上一點污垢,也會讓她痛不欲生。
伏城遞了浸濕的帕子過來,「座上,為玄師淨臉吧。」
她牽起袖子仔細替她擦乾淨,觸碰到她臉龐的瞬間,濃烈如藥的回憶迎面撞擊過來。
黑暗的蒼穹,四野不停燃燒的熊熊大火,還有那些與神族交戰,或在曠野或在半空的族人們。刀槍迸鳴,慘叫聲不絶如縷,是月火城最後的輓歌。她記得她手持曈曨與白帝坐下大弟子決戰,那個人眉目清雅,卻冷得像冰一樣。
滅城在望,他沒有任何必要和她周旋。她自知走到末路了,可是回望城門上相互扶持的老幼,她顫著唇乞求他,望他向天帝陳情,留下麒麟族的一點血脈。
他說沒必要,眼風和劍鋒一樣,淬過了火,堅硬無比。
他執劍刺向她,巨大的神力,她必須集中所有注意力,才能穩穩接住他的攻勢。風裡傳來白焰的哭聲,她惶然回看,那個孩子被神族擒住了,金甲神一手把他提起來,在怒夜中放聲大笑。
她心悸不已,「少主……」迎面掌風襲來,將她狠狠震飛了幾丈遠。
天帝的得意門生,每一步都清醒而堅定。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等她起身再戰。
「始麒麟嫡子……早就託付玉清天尊門下……」胸口痛得她幾乎暈厥,她用盡全力才拼湊出這些話,「你們不能……對他不利。」
可是少蒼冷冷看著她,「本座只負責殺,不負責傳話。」
這是何等殘酷的人啊,太上忘情,已臻天道。也許在他眼裡,所有的敵人都不需要留活口,一力撲殺是最簡單有效的做法。
她守不住少主,但祭司臨終的詛咒依然有效,她咒他一生所求皆不可得,仙壽無疆孤獨終老。現在想想,其實還不夠惡毒,當時應當咒他合房無能,兒孫滿堂的。可惜錯過了好時機,讓他有臉對著她說出那些酸掉牙的話。
詛咒顯然引發了他的怒火,他一劍刺穿她的胸膛,血灑了一地。殺了她之後猶不解恨,將她的屍首高懸在桅木上,麒麟族最後的精神支柱也轟然崩塌了。
閉閉眼,那些細節她一直不願意回顧,可是觸到自己的身體,一切便排山倒海般重回她的記憶。很奇怪,她的遺願是他事事求而不得,可他竟當上了天帝,若不是祭司的咒術失靈了,便是天帝之位根本不是他所求。
伏城挖好了墓坑過來回稟:「座上,讓玄師入土為安吧。」
長情輕吁口氣,把人放進了墓穴。
這樣也好,前塵已斷,斬下無用的累贅,才能輕裝上陣重新出發。她沒有猶豫,捧起一捧土灑了下去,蘭因的一切,終於隨著黃土掩埋長眠地下。
小小的墳塋建起來了,可大地太過荒涼。她面對夕陽,慢慢張開了雙臂。
源源不絶的神力,從她雙掌傾瀉而下,直入大地。祭司有草木回春的力量,她的歸位,足以讓這片陷入貧瘠的大地再次煥發生機。
伏城靜心看著,遠處的綠,像水浪一樣蔓延過來。枯敗的草瞬間被替換,一片鬱鬱蔥蔥的景象,和碧草盡頭的荒城形成如此鮮明的對比。
有孤鶩飛過,灑下嗚咽般的鳴叫,長情回望牧野,喃喃道:「新綠掩白骨,我又回來了,他們的神魂卻不知去了哪裡。」
正惆悵之際,見落日餘暉下有人走來,長長的斗篷披蓋住了身形,只覺高大魁偉,但辨不明來歷。
長情看了伏城一眼,他向前邁了半步,將她擋在身後。
一片昏黃的光暈裡,人影逐漸開始增多,並不只一個,陸續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如果一開始還在懷疑這些人的來歷,當風裡傳來悠揚的鈴聲時,便再也不需要戒備了。麒麟族的氣息充斥了整片浮土,那些從四面八方匯聚來的人,應當都是當初隱匿於大地的族人。
長情定定望著那個為首的男子,茫然向他走去。近了,近得可以看清他的眉眼,一股酸楚忽然湧上鼻梁,她屈膝叩拜下去,「主上……」
穩重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臂膀,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玄師,一別多年了。」
昔日並肩作戰的人,生死關頭抓住她的殘念,用儘力氣給了她復生的一線希望,這樣的恩情值得她粉身碎骨報答。她說是,「這萬年來屬下未能守衛主上,今日起必當結草啣環,以報主上大恩。」
麒皇依舊眉眼溫和,他微微頷首,「一萬年了,一切像夢一樣……」視線掉轉過來,落在伏城臉上,「玄枵司中,別來無恙。」
伏城叩拜下去,俯首道:「當年城主將屬下驅逐出城,屬下未能與城眾同生共死,一直是屬下的遺憾。如今城主歸位,屬下當披肝瀝膽,誓死效忠主上。」
麒皇說好,扶他起身,悵惘道:「我不欲將麒麟族的災難蔓延到你身上,才將你打發出城的,沒想到你最後還是回來了。」
也許每一個曾經在這城裡生活過的人,都有重回往日的執念。長情看向麒皇身後,一張張年輕的臉,都不是原來熟悉的了。當初不更事的孩子已經長大,可以擔負起保家的重任,他們單膝跪地,向上揖手,「拜見祭司大人。」
麒皇對她輕笑,「還有一人,你應當記得他。」
夜已經升上來,半邊天幕沉入晦暗,他抬手指引,她順著他指尖的方向看過去,有人執炬而來。火光映照他的五官,還是皮頭皮臉的樣子,到她面前嘿然一笑,「座上,弟子回來了。」
彷彿小別重逢,他臉上沒有苦大仇深,只有團聚的快樂。那是十二星次之一的實沈司中公羽,活得很是通達,通達到沒心沒肺。
長情笑起來,「你還活著?」
公羽道是,「那日正巧,城主派弟子出城打探龍族行蹤,回來時月火城已經遭了大難。弟子不願獨活,便隨族眾沉入大地,前兩日得城主召喚,才又重新活過來。」一面說,一面仔細觀察她的臉,「座上和以前長得有點不一樣了,以前太嚴肅,還是這個好,我喜歡這樣的長相。」
他一通沒上沒下的胡謅,肅穆的氣氛頓時緩和了。眾人相攜,重回闊別已久的城池,城內的蕭條景象記錄了曾經發生過怎樣一場慘烈的戰鬥。主殿被毀了,神殿也只剩下一半,麒皇站在藤蔓橫生的直道上,沉默著,動用起了先天的神力,試圖將一切都恢復到以往的樣子。
始麒麟的能力,不亞於上古的祖龍。當初龍漢初劫,挑起爭端的也是祖龍。後來他因業力太深,耗盡了一生的氣運,被囚禁在崑崙山下永世不得翻身。但始麒麟不同,他本就是仁獸,卻因多方的壓制,最後被迫隕落。他本身是沒有罪業的,因此復生後不會有太大損耗。
神力運轉,那是種無比震撼人心的力量。整個荒城籠罩進一片紫色的霧靄,坍塌的磚瓦浮空,以倒退的姿態重回斷垣。這座城開始復活,它缺乏靈氣,長情可以給它供養。於是灰敗破舊的一切如同被洗刷,錚然迸發出簇新的光彩。所有人都驚訝於眼前所見,記憶裡的家又出現了,可惜城池可以重建,許多故人卻一去杳杳,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我本打算另外找個落腳的地方,但後來細想,天界一統四海,不論躲到哪裡,都難以避開他們的耳目。與其四處逃竄,不若正大光明迎戰。神族如今不比無量量劫前,他們苦心經營的正派形象,豈會單單因一個麒麟族毀於一旦?只要加固結界,休整本族,待得時機成熟,再見機起事……」麒皇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先前在場的族人都散去了,他才有機會同她說一說真心話,「我們的勝算很低,玄師應當知道。」
長情點了點頭,「損兵折將,再想重建往日輝煌,一朝一夕內不可能達成。」
麒皇也認同,「只恐族眾元氣尚未恢復,又遭天庭鎮壓,那麼歷史會重演,麒麟族也許會徹底滅族。若以大局考慮,月火城不當重建,甚至我們這些人不該重聚。但本座不甘心,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這種心境,玄師能夠理解吧?」
長情道是,「屬下都明白,屬下的心與主上是一樣的,可以殉道,不能苟且。」
麒皇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來,「本座很慶幸,最艱難的時候玄師在本座身邊,玄師不單是月火城的祭司,也是本座的知己。」
長情揖手,「主上厚愛,屬下願為主上分憂。」
麒皇轉身眺望天邊的月,因浮城很高,月亮尤其大,堪堪吊在月火城的地平線上,泛出幽幽的紅光來。他負著手,緩聲道:「我在崑崙這些年,渾渾噩噩神識全無,不知外面是什麼光景。當初將玄師的殘念送出去,我並未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竟會成功,大概是天不滅我麒麟族吧。你這兩年,過得如何?我聽說你與少蒼……」
長情不由嘆息,這三界之中,恐怕鮮少有人不知道她和少蒼的關係了。不知怎麼回事,她莫名陷入百口莫辯的尷尬境地,消息如何走漏得如此迅速?她竟以為天帝下界當魚,是瞞著三途六道的。畢竟她在龍首原時也算知名,消息不會那麼閉塞。可天帝入世一千年,她到最後才知道他的身份,也從未聽說過天界走失了天帝。
「我與少蒼是死敵,主上忘記了?萬年之前牧野一役,我被他斬於劍下,屍身受辱示眾,不久前我才親手埋了我自己。這樣的仇怨,我能與他如何呢。在我神識覺醒前,他出於自己的目的將我留在淵底,現在想來不過是為了利用我召回麒麟一族罷了。龍漢初劫參戰的各部,各自都有各自的目的,天庭想將我等一網打盡,混沌神獸也在計劃如何給神族致命一擊。至於少蒼……我暫且弄不明白他真正的所圖。在淵底時他不止一次說要娶我為妻……」她很尷尬,臉上表情也顯得極不自然,「知道我的來歷還要娶我為妻,不瞞主上,我覺得他腦子有問題。」
麒皇哦了聲,轉過頭來看她,那深邃的眼眸中有絢爛的星海。大概驚訝於她的斷言,茫然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話,「腦子有問題?一個曾將我族人屠戮殆盡的人,腦子會有問題?」
除了這個,她確實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了,萬年前的梁子,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就好。分明用武力就能解決的問題,卻糾纏於瑣碎的感情,她實在很不明白,這樣做究竟有什麼意義。
麒皇見她無法回答,輕聲一哂道:「也許他是真的喜歡你。」
他的大祭司,其實單純起來就是個半大孩子。外面傳言她如何陰晴不定,但她的責任是守護麒麟族,也不會將人心想像得多麼險惡。可是萬年前的滅族之災,會讓她重新審視一切,當然只是形勢和大局。關於那些兒女私情,她也許有朦朧的覺知,但她從沒有真正愛過,也無法想像愛情毀天滅地的能量,不比武力弱半分。
長劍出鞘見血,愛情殺人無形,僅僅是手法的區別。
長情垂首不語,半晌才老實地承認:「屬下不懂。」
麒皇苦笑,「不懂便不懂吧,不懂才不會生出偏頗之心。只是本座要你答應我,你不會因私情與少蒼糾纏不清。」
她抬眼道是,「屬下從無如此想法,請主上放心。」
麒皇頷首,「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神殿空置了那麼久,祭司回歸,這月火城才算真正覺醒。」
長情拱手領命,卻行退下了神台。
時隔萬年,重新走在昔日的街頭,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月火城的琅玕燈亮起來,錯落的布排,隨地勢高低蜿蜒。她抬頭望,長街的盡頭矗立著烜赫的宮殿,那是她的大玄師殿。如今雖面目一新,可她怎麼都忘不了,座下兩千弟子血染神殿的情景。
略站了會兒,方拾階而上,登頂之時清風徐來,眼前豁然開朗。神殿裡燈火通明,即便外面瀰漫著無盡的黑夜,這裡也是人心可以安放的地方。
鬆軟的氈毯,巨大的抱柱,精美的壁畫與藻井,一切都是記憶裡的樣子。她從中路慢慢行來,垂首肅立在寶座前的人抬頭望她,她嗟嘆:「殿裡有人真好。」
伏城向她拱手,「自今日起,弟子再不離座上左右。」
她聽了揚眼微笑:「此話當真?一輩子都不離開?」
他說是,「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