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一個萬年光棍,內心其實是非常脆弱的。

  夜涼如水,九天之上的殿宇到了晚間,會顯出一種大異於白日的淒清來。門外雲卷雲舒,門內人坐在長榻上,已經很久沒有活動。他低著頭,手裡的簪子攥得緊緊的,幾乎嵌進肉裡去。

  半個時辰前大禁進來回稟過政務,半個時辰後再來,他依舊是原先的樣子。倔強的身姿,緊繃的下頜線條,幾乎讓人懷疑,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要化作石像。

  大禁束手無策,上前輕輕喚了聲君上,「夜深了,君上怎麼還不安置?」

  天帝毫無反應,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大禁不由嘆氣,自從麒麟玄師把簪子還回來,他就一直是這幅樣子。說句實在話,像君上這樣的人,動一次情很不容易。也許在旁人看來情不知所起,但他卻明白,走到今天這樣的局面,有太多的原因。

  他看了看他緊握的拳,絞盡腦汁開解:「玄師是個厚道人,她不願占別人便宜,即便是山野間小小的精魅,她也一視同仁。如此的胸懷,將來必能勝任天后之位,君上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

  可天帝聽了他的恭維卻涼涼一笑,「你覺得她拿我送她的東西作抵押,僅僅是因為不想占人便宜麼?就算是尋常朋友的贈禮,也沒有隨便交付別人的道理。她分明是不將本君放在眼裡,所以本君給她的定情信物,她可以草草處置,而不在乎本君的想法。」

  大禁啞然,心道這簪子作為定情信物的意義,是君上單方面賦予的吧!當然了,一個情竇初開的人,你不能指望他高瞻遠矚,對情放開手腳。不管他活了多大年紀,面對喜歡的人,一定是敏感、執拗,又多愁善感的。

  大禁搓了搓手,「君上,您與玄師在淵底相處了幾天,難道還不明白她的脾氣麼?她心若琉璃,因此君上所贈,在她看來是私人所有,和她身上其他財物一樣,可以隨意安排。」

  於是天帝想起了她荷包裡的兩個大子兒,「她哪有什麼私人財物,窮得叮噹亂響,每夜入睡還要把荷包枕在枕頭底下,本君看了都覺得心酸。」

  大禁說:「這就對了,因為她窮,這簪子就是她全部的財產。緊要關頭不拿它抵押,還拿什麼抵押呢。君上應當看到好的一面,陰墟之中她變幻真身,衣裳都沒了,這簪子她卻留著,難道不是對君上的不捨麼?」

  大禁這話說得很昧良心,真實的情況是簪子插得緊,她化作麒麟後也牢牢綰在鬃鬣上,連打鬥都沒能甩脫。

  銀燈下的天帝瞥了他一眼,「你把本君當三歲孩子糊弄?」

  大禁慌忙搖頭說不敢,「臣說的都是實話。」

  天帝哼了聲,「實話?實話是她知道那個山君是你派去的,也知道一切都是本君指使。她還這簪子,不過是想表明態度,她要與本君一刀兩斷。」

  大禁掖著手,無話可說。太聰明的人,活得過於通透,本身就是件悲哀的事。他伴駕六千年,見過君上為政務憂思,卻從來沒見過他為情所困。操控天道的頭腦,用來揣摩女人的心思,實在是極大的浪費。可是他不敢諫言,人一旦動情就像中了魔咒,任你方法用盡,也無法喚醒甘願沉淪的心。

  天帝又橫過眼來,「怎麼不說話?」

  大禁耷拉著眉梢道:「臣活到今日,沒有遇上過喜歡的人,所以臣也不知道女人心裡的想法。但是君上,如果感情讓您進退兩難,您何不放棄,另作打算?只要您發話,三途六道的好姑娘任您挑選。您何必選一條最難走的路,和自己過不去呢。」

  果然天帝不說話了,簪子攥得太緊,放開手時指節幾乎麻木。掌心躺著那細細的簪身,四枚月牙狀的甲痕邊緣發紫,看著觸目驚心。在大禁以為自己當真說動了他時,他微微牽動唇角,「當初瑯嬛君與龍伯後人的糾葛,可算是震動三界了。他下極地,受冰刑,吃盡苦頭也未能改變心意,難道本君的決心還不如他?」

  大禁窒了下,遲疑道:「君上,這種事何須攀比呢。瑯嬛君應的是劫啊,您貴為天帝,放眼儘是坦途,沒有必要將自己逼上死路。」

  沒有必要……如果天底下的愛情都挑坦途行走,何來那麼多的九死不悔!

  天帝看他的目光裡滿含孤獨,一個懂了情的人和一個沒開竅的木頭之間,基本沒有共同話題。他垂眼打量手上的簪子,喃喃說:「本君嚴攝寰宇,手掌生殺,天下無人敢與我爭鋒。究竟我哪裡不好,她如此鄙棄我?」

  大禁想了想,沒好說出口。並不是每個女人都看重地位,如果合脾胃,就算那男人是販夫走卒,該愛的也照樣愛。至於天君和麒麟玄師,兩者之間過結甚深,如果玄師能夠輕易愛上他,那得長了顆缸那麼大的心吧。

  「早知今日,當初對玄師手下留情倒好了。」大禁悵然,略思量了下道,「玄師應當不知天同嫡子是君上保全的,若沒有君上,四不相現在早就屍骨無存了。咱們何不將此事透露給玄師?也許她得知了內情,會對君上有所改觀也說不定。」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說了不做的,一種是做了不說的,君上就屬於後者。這種人吃虧,惡人當得明晃晃,卻鮮少有人知道他背後的善舉。當初天界還不是他掌權,白帝擔心四不相日後會反,執意將他處決,是君上一力擔保,才把四不相從刀口救了下來。

  明明在玄師臨終時惡語相向,讓人死不瞑目,結果人家魂魄消散後,他轉頭就不負所托,將四不相交到了玉清天尊手上。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性格,一度讓大禁非常心疼他,其實君上當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只是大多時候,不肯放下身段罷了。

  他也算把邊邊角角都掏挖出來了,找到一個能讓君上在玄師面前露臉的加分項,可惜君上並不領情。

  「本君所做的事,不需要拿出來邀功,讓她覺得我有刻意討好之嫌。」

  還是面子問題,既然在追求人家,讓人家對你有個好印象,難道不重要嗎?大禁這個不通□□的也知道裡頭的玄妙,這位躍躍欲試打算跳入情海的人,竟半點也沒有這樣的覺悟。

  「君上是不好意思麼?怕在玄師面前丟失了天帝的尊嚴,她會看不起您?」

  天帝面色不豫,立刻否認,「當然不是。」

  大禁就很想不通,「這種時候為什麼還要面子……君上,麒麟玄師座下有司中,除了螣蛇,還有別的弟子。麒麟一族品貌出眾,不說旁人,就說始麒麟天同,當時有多少女仙女神前來求情,君上不會忘了吧?玄師身在花叢,君上一點都不擔心麼?以玄師還是龍源上神時的性情來說,她不介意兩肋插刀。時候要是一久,君上不怕天后徹底變成刀架子?」

  他每說一句,天帝的臉便陰沉上一分,大禁最後可謂是「斗膽」了,終於換來君上改變了主意。

  「本君將她捉拿回天界。」

  大禁目瞪口呆,「拿回來怎麼辦?強行成親麼?君上不怕她洞房弒君?」

  天帝緘默,垂首看手裡的小魚髮簪。她曾在一堆髮簪裡挑中了這支,因為裡面的魚是贏魚,難道不是對他的肯定麼?碧瑤宮裡他們也曾相擁,若不是自己顧忌太多,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便不用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了。若論心,他很想立刻搗毀月火城,手刃了始麒麟。可是不行,麒麟舊部尚未全數歸位,元鳳也未歸位,現在行動還不是最佳時機。

  籌謀了萬年,終究不能因一個女人毀了。原本麒麟玄師也在他的計劃之中,但計劃趕不上變化,他算漏了自己的感情,僅僅這一項,便可能會令他前功盡棄。

  罷了……他嘆了口氣,將髮簪收進袖袋。暫且寄放在他這裡,等尋到機會,一定要她重新戴回去。

  碧雲仙宮很大,三十六天之上的宮殿,大約抵得上百個大明宮。仙宮無垠,除了周邊分派給了司職的仙官,中心的主殿都因無人居住空關著。

  他從排雲殿走出去,走在空曠的御路上,放眼四顧,燈火闌珊。他坐擁這世間最大的家,可這家裡實在太冷清了,縱然有守衛的兵將和侍奉的仙娥,也不能解他的困頓。

  細想想,還是應了玄師最後的詛咒,他富有萬方,卻孤獨無匹。越思量便越生恨,她把他害成這樣,有什麼道理全身而退!

  大禁作為貼身的近侍,不能對君上的愁悶視而不見,因此不遠不近地跟隨著,以防他隨時召喚。

  君上往傷心橋去了,橋下便是醉生池。他知道君上或許在懷念淵底的日子,這種時候他再在跟前不合適,便斂神守在化龍碑前,不讓任何人靠近。

  天上銀河迢迢,他掖著袖子看,先前移位的星斗基本已經回到原來的位置,只是星河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清寒,難道也在同情君上的愛而不得麼?情這東西好雖好,其實也害人,害得瑯嬛君差點墜入魔道,如今又來害天帝單相思。每一個生命的個體都不願被左右,即便你能操縱一切,也操縱不了人心啊。

  軟硬不吃,那麒麟玄師也是狠角色。大禁搖搖腦袋,為帝君覺得不值。

  也不知過了多久,總有大半個時辰,忽然聽見有幽幽的歌聲傳來,他怔了下,不知是誰這麼大膽,敢在碧雲仙宮內亮嗓子。恰巧見小徑那頭有個仙童經過,忙招手讓他過來,「誰在吟唱?」

  仙童扭頭望了眼,「弟子沒太看清,好像是陛下。」

  「陛下?」大禁很意外,卻也不好再多言,擺手把仙童打發了。

  心裡惴惴的,料想天君真的受了大刺激了。匆匆趕往傷心橋,走到半途忽然頓住了腳,漫天清輝倒映在醉生池中,浮光藹藹間,池邊有個孤獨的身影背倚橋堍,手裡拎著酒壺,哼唱一段,便悶上一口。

  以歌佐酒固然風雅,但這位是天帝陛下啊!天帝最重行止,以往飲酒只是小酌,像今天這樣大口灌下去,真是從未見過。

  這事過後,大禁找到了炎帝,把那晚的所見告訴他。炎帝毫不驚訝,反倒稀鬆平常的樣子,「他不高興了就喝酒,喝多了就唱歌,而且只會一首,我都聽膩了。」

  大禁覺得不可思議,「我如何從未聽過?」

  炎帝盤弄著新做的玉笛,抽空瞥了他一眼,「你才跟了他六千年而已,當然沒聽過。那是他當天帝之前的事,當了天帝整天忙得摸不著耳朵,哪裡有空喝酒唱歌。」

  大禁摸著額頭嘀咕:「不高興了就唱歌……看來這回難辦得很了,君上心裡有事,鬱鬱不得紓解。」

  炎帝撇嘴,「不得紓解算什麼,分明是心情極端不好。大禁多留意些,好好照顧他,畢竟一個萬年光棍,內心是非常脆弱的。」

  大禁心情很沉重,歪著腦袋思量了下。炎帝在水榭長廊上踱步吹笛,他忙又跟了上去,「那晚君上唱得含混,我沒有聽清,不知君上唱的是什麼?一定是風微浪息,滿江明月吧!」

  炎帝聽後哼笑,「你說的不是傷心調,是悠然歌。你何時見他真正開顏過?那些笑,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整日憂國憂民,換了我也高興不起來,他唱的是杏花開後不曾晴,敗盡遊人興。」

  炎帝優哉游哉去遠了,大禁獨自站了很久,似乎也體會到了一點君上的無奈。

  命定的天帝,不是自己能選的,既然當上了,無法,只好勵精圖治,不負老天的厚愛。

  大禁以前偶爾聽貞煌大帝和紫微大帝閒談,把天君和瑯嬛君放在一起作比較,創世真宰的一段話說得非常懇切。他說少蒼與安瀾有天壤之別,少蒼生性悲觀,安瀾過於樂觀。少蒼辦事,永遠作最壞的打算,而安瀾天真得很,在他眼裡,世上就沒有過不去的難關。置之死地可後生,盲目自信卻常伴滅頂之災,所以少蒼可以成為最佳的領導者,安瀾只適合過日子。

  現在的情況有點複雜了,適合過日子的那位積極帶孩子去了,最佳的領導者決定轉型過日子。過日子最要緊的是找到合夥人,但這個合夥人之前又被狠狠坑過……所以天帝陛下面臨的是死局,恐怕單靠一廂情願的痴情是不夠的,尤其這痴情看起來還十分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