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塵世間哪裡景緻最美,必定是月火城無疑。
高地浮空,不會沾染世俗的氣息。那是一片被所有人遺忘的大陸,曾經麒麟族在這裡平靜地生活,如果龍漢初劫沒有爆發,他們應當繼續過著柔軟的、與世隔絶的日子,千代萬代綿延下去。
主殿空闊的殿宇,迴蕩著麒皇低沉的嗓音,「當初沉身大地的族人,逐漸都開始甦醒。可是一萬年過去,地軸的變動徹底斷絶了他們回家的指引。我今日站在從極塔上看,下界一片霧靄,就算他們到了大池邊緣,也找不到返回的路。」
人間震盪,地殼改變,麒皇和長情合力築起的結界,在城池上方闢出了拱形的氣層。氣層之內空氣澄澈,氣層之外一片混沌。這混沌不是來自麒麟和鳳族的甦醒,而是下界妖魔的猖獗。
長情道:「主上莫急,屬下可派遣伏城在從極淵外接引。只要有失散的族人回歸,便能為他們指明回來的路。」
麒皇點了點頭,屈肘撐在寶座扶手上,修長的指節微張,遮住了半張臉。
他愁眉不展,一雙眼裡沉澱著山巔之後背陰的光,喃喃說:「鴻蒙初闢時,三大族群統御天地,龍族因最擅於繁衍而至為興盛,鳳族可涅槃也不落下乘,唯我麒麟族,子息上過於艱難,淪為三族中最弱的一支。這兩日我想了很多,若是重來一回,可有辦法扭轉局勢,答案是沒有。」
這確實是個巨大的難題,上古獸族大多以數量取勝,一個族群成員過少,就是最終走向凋亡的先兆。麒麟三年胎熟,一胎只產一子,這種先天的侷限,注定這個族群無法經歷任何動盪。現在機緣巧合,一切又翻盤重來,但即便手握生機,也依舊面臨同樣的困境,依舊無解。
長情沉吟,「主上可想過找回少主?」
提起皈依的嫡子,麒皇沉默下來,良久才道:「他是本座僅存的血脈,雖然麒麟族眼下重興了月火城,但前途未卜,本座不敢涉險。暫且讓他留在玉清境吧,萬年之前既然捨命保全了他,萬年後也不要去打攪他。」
拳拳的愛子之心,讓這位至高的首領有了人情味。在玄師的記憶裡,始麒麟性情溫和,卻過於不食人間煙火,因此即便他微笑著,也讓人覺得無法親近。活著總有想要保全的人和物,她理解也贊同,莫說是生父,就是她,當年也為留住那個孩子,拼盡了全力。
只是四不相是如何從金甲神手裡逃脫的,她到現在都沒弄清,「我記得神族決意要將麒麟族斬草除根,少主被擒後,我向少蒼言明,少主已投玉清天尊門下,請他們放了少主,可惜他並未理會我。」
麒皇聞言正了正身子,方緩聲道:「神族自然不能放過他,是鶉首司中拚死將他救了下來。」
長情聽後略怔了下,她一直以為自己是祭司殿裡最後一人,原來一直弄錯了麼?
反正也不甚重要,哦了聲道:「主上的顧慮都在情理之中,但若是少主得知了消息,一意要回來,又當如何?」
麒皇道:「他如今也不是孩子了,自己的決定,自己能夠負責。若是回來,全族上下同仇敵愾對抗外敵,也不是什麼壞事。讓本座不安的,還是先前與玄師商議的窘境。」
然而這個問題著實太難了,玄師即便再有能力,也無法解決族人生孩子的問題。
「屬下以為,還是先度過眼下危機,讓族人安定下來才是首位。至於以後的事,咱們再從長計議。」
麒皇慢慢搖頭,「玄師沒有明白本座的意思,族人凋亡已不可逆轉,單憑我等,想長久守住月火城,根本不可能。要解燃眉之急,必先尋得靠山。」
長情頓時鬆了口氣。笑道:「主上稍安勿躁,屬下回城之前拜會了庚辰,說服他與麒麟族結盟,一同對抗天界。」
麒皇眉心的結稍解,頗欣慰地頷首,「玄師行事縝密,本座很放心。可玄師莫忘了,龍族由來兩面三刀,若是鳳同宴也去找了他,你猜他最終會選擇與麒麟族合作,還是與鳳族合作?」
要是單論合作對象,必定是後盾更堅實的為上佳之選。鳳族和龍族一樣,元鳳失勢,鳳族並未被清剿,所以元鳳的底氣相較麒麟族更足。
長情輕蹙了下眉,「屬下已派人出去探查元鳳的消息,只要她一露面,屬下親自出城將其撲殺。」
「是個好辦法,鳳凰涅槃,短期內元氣難以恢復,玄師出馬,對付她綽綽有餘。但你別忘了,除了鳳族外還有九黎和聞風而動的上古巫妖,就算將他們收拾殆盡,也是合了天帝的心意,他正盼著你們自相殘殺。」
這樣說來是進退維谷了,她有些疑惑,不知麒皇處處往壞處想的用意是什麼。她拱起手,「願聽主上教誨。」
麒皇從寶座上走了下來,玄色刺金的袍裾逶迤過綿軟的地毯,緩步走到須彌座平台邊緣,垂眼望向她,神色涼薄,「玄師可願為麒麟族肝腦塗地?」
長情道是,微微躬下身子,「屬下一切聽從主上安排。」
上首的人卻不說話了,殿宇裡一片寂靜,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清。
長情的心往下沉了沉,愈發放低姿態,半晌聽見他說:「若到了萬不得已之時,願玄師放棄小我,與庚辰結姻。」
長情俯身的姿勢未變,一直沉默的伏城惶然抬起頭來,「城主……」
上首的人面色發白,但眼神卻分外堅定。
夾縫中求生,已經滅過一次族,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天同有他的考慮,其實拉攏庚辰並非他最終的訴求,盟友靠不住,萬年前就領教過了。與其腹背受敵,不如借天界之力,將龍族徹底解決。
天帝對玄師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態度,或許可以成為他手中的利器。如果少蒼對玄師當真有情,那麼庚辰的下場想必會很慘;倘或沒有,與龍族聯手,也是有百利無一害。
然而伏城並不贊同這種做法,他揖手諫言:「玄師是月火城祭司,還請城主三思。」
麒皇不為所動,一字一句道:「司中難道不知,先有麒麟族,後才有麒麟祭司?莫說是她,就是本座,只要能換回麒麟族生機,萬死亦不懼。」
伏城再要反駁,被長情喝止了,她高高拱起手,「屬下謹遵主上法旨。」
麒皇閉上眼,轉過頭去,沒有再說話。輕擺了擺手指,示意他們退下。
從主殿出來,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氛才逐漸消散。伏城陪在她身邊,低聲道:「城主變了好多……」
受盡屈辱的一萬年,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智。長情說:「我倒是理解他的做法。」
伏城臉上陰霾遍佈,作為男人,他很難贊同獻出女人謀求出路的計策。不論這計策如何高明,如何意味深長,在他看來都是糟糕透頂的選擇。如果換作一般的女人,也許還說得通些,但這是指引麒麟族命運的祭司!將祭司下嫁龍族,他不懂如此因小失大的主意,麒皇是如何想出來的。
他擰眉道:「弟子記得,當初的城主也曾屬意於座上。」
長情聽了不過寥寥一笑,「時隔那麼久,本座早就不記得了。再說就算真有其事,他喜歡的也是蘭因,而我只是蘭因的影子。」
年輕時的一時興起,並沒有拿出來說道的價值。當時的大祭司是所有族人心裡的白月光,當然也包括麒皇天同。祭司是不能成婚的,她作為麒皇的膀臂,有盡心輔佐的職責。麒皇敬重她,最終也是止乎禮,另娶了他人。
感情太朦朧了,朦朧到可以忽略不計,但長情從伏城的不悅中,感覺到了一絲安慰。
「司中……」她背著手,倒退前行,向他微笑,「本座看得出,你很關心本座。」
日光下的玄師整個人都熠熠生輝,她穿奢華的祭司服,銀白衣袍上綴滿繁複雲紋。領褖三尺寬的朱紅鑲滾,襯得那臉天真又嫵媚。
伏城心頭忽地一動,很快低下了頭,「弟子自然關心座上,自從十二星次各自隕落,倖存的每一個人,對弟子來說都彌足珍貴。」
長情唔了聲,「你我可是同穿過一件衣裳的,說得如此泛泛,本座很不高興。」
嘴裡說不高興,臉上卻笑著。轉過身去,扣著金環的長髮劃了個輕俏的弧度,細微的觸感紛揚划過他頸畔,像個觸不可及的夢。他怔了下,她便走遠了。他忙追上去,低聲道:「座上當真要答應麒皇的要求麼?」
她沒有答,只道:「昔日麒麟族執掌大地,我肩上責任重大,半點也不能鬆懈。如今再也沒有疆土需要我管轄了,族人凋零,十不存一,我能做的就是盡我全力,保護活著的人。我料麒皇與我的心是一樣的,大是大非面前,總要有所取捨。既然我還是祭司,那我便應當對得起這個尊號,只要能給麒麟族開闢出一條生路來,這點委屈算不了什麼。」
伏城有些急切,「您也知道委屈,那就再想想辦法,不要走到那一步。」
雖說嫁人是女人一輩子的大事,但玄師對這個並不十分看重,她甚至還有閒心安慰他,「這不過是最壞的打算,不到走投無路,麒皇也放不下這個面子。況且庚辰未必看得上我,若聯姻不成,才該頭疼。」
伏城覺得她的擔憂根本不成立,「您如何以為庚辰會看不上您?您是麒麟玄師,身份尊貴。還有一點,座上莫忘了龍性本淫,就算他是龍神,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這話果然引發了她的深思,她抄著手喃喃:「對啊……你在庚辰身邊呆了萬年,應該很瞭解他的脾氣秉性。」一面說,一面又歪著腦袋嘀咕,「其實庚辰長得不賴,我與他接觸過兩次,除了第一次使詐,後來倒也坦誠。」
伏城不說話了,一臉淡漠的樣子,冷冷調開了視線。
長情皺著眉微笑,心裡生出一些淒涼來,原本她悄悄想過,將來麒麟族若是能夠振興,她就守著神殿,伏城守著她,即便兩人之間什麼都不發生,這樣也很好。可是形勢逼人啊,萬一龍鳳兩族再次聯手,那麒麟族便要重蹈覆轍,同樣的失敗,絶不能來第二次了。麒麟族可以沒有她,不能沒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忽然轟地一聲,九天上傳下萬鈞雷霆,連這浮空的城都狠狠震盪了下。天頂出現了奇異的景象,東邊日頭正暘,西北方滾滾的雲頭瀰漫上來。白如棉絮的雲層,夾裹著電閃雷鳴,這是種違反常理的天象,長情徐徐長出一口氣,「天界開始圍剿九黎了。」
如此看來,天帝是打算逐個擊破。龍族出征必不是這樣的朗日晴空,庚辰稱傷不戰的小小伎倆竟能拖延到現在,也不知少蒼在打什麼算盤。
月火城人人自危,回城的族人都跑出來觀天象。萬年前滅族的恐慌還沒有完全消散,那些新長成的戰士們抽出了兵刃,一副準備迎戰的架勢。
公羽匆匆趕來,「座上,神族可會此時發動奇襲?」
長情望向主殿方向,高台上的麒皇負手而立,那身影一如萬年前的孤絶,大約也時刻保持一顆決一生死的心吧。
她收回了視線,說不會,「本座昨夜推演,並未見月火城近日有戰事。況且九黎作惡,我在趕往陰墟時就見一路上毒物出沒,天界討伐他們是名正言順。而麒麟族本就是祥瑞,他們縱有剿滅之心,暫且也不好出手。」
公羽長出一口氣,「這就好,畢竟族人元氣尚未恢復,要是此時再來一場大戰,恐怕傷筋動骨難以招架。」
長情頷首,轉頭對伏城道:「你出城去吧,這兩日領人守著界碑,接引回溯的族人之餘,也好留意各方,以防有人窺探混入。」
伏城拱手道是,領命承辦去了。長情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月火城慘遭攻陷的前一夜,他黯然離去的樣子。
一眨眼,已經過了那麼久。
轉身緩步走回神殿,殿宇深處巨大的麒麟圖騰煌煌鑲嵌在牆上。月火城從廢墟變回原貌,及麒麟族復甦維續,都需要耗費無盡的神力。她穿過長廊走向地下,白玉欄杆圈起的天坑裡,盤旋著烏色的洪荒地脈,他們賴以生存的根源就在這裡。多年的荒蕪,已經讓它變得斑駁嶙峋,但這兩日她耗盡心力的培護,漸漸讓這地脈有了一線回春的跡象。
所以她一向是幹這行的啊,就算流浪在中土,也沒有生疏了手腳。但一個人的力量有限,收功之後只覺人被掏空了,心亂如麻,飛花迷眼,站不住身子,一下跌坐在玉石欄杆前。
朦朧中見有人走來,一襲華服,光芒耀眼。她抬袖遮擋,透過袖褖,見妝蟒層疊的袍裾到了她面前。他慢慢蹲踞下來,伸出手撫摩她的臉頰,「離開我,你當真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