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怔怔看過去,那張臉她認得,但他出現在這裡,讓她感覺到了無比的恐慌。
掙扎著要起身,雙腿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戰天鬥地的玄師竟會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若不是因神力消耗過大,便是萬年之間,他的修為增長到了她望塵莫及的地步。
他的眼睛裡有濃得化不開的哀愁,靜靜地注視她,手指划過她的眉梢,落在她唇角。
「這兩日,你可曾想過我?」
長情沒有回答他,咬牙道:「你對我使了什麼咒術?快放開我!」
他微微嘆息:「你不想我,我不怪你,可我日日守著偌大的天宮,卻時刻在想你。你看,這件事對我來說多不公平,可惜我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他站起身,垂袖搖頭,「沒人能幫我,我貴為天帝,連我都解決不了的事,還能指望誰……」
他臉上的神情始終滿含悲傷,換作別人,面對天帝如此的深情款款,應當會受寵若驚吧。可是長情卻不能,她只是感到毛骨悚然。如果對淵底純潔稚氣的雲月還有一絲好感的話,當他變作天帝,當她回憶起生死一瞬間的絶望,她便再也無法正視這個人了。
譬如再惡的鬼,見到那個殺死他的人也會害怕,世上一物降一物,她面對他時,仍舊忍不住顫抖。她寧願彼此揮劍相向,也不願意忍受他如此陰陽怪氣的糾纏。
體內真氣迴旋,試圖衝破無形的禁錮,但收效甚微。她又急又躁,不知城內現在變成了什麼光景,是不是又如萬年前一樣生靈塗炭。
勉強撐起身,如萬斤重量壓在了雙腿上,必須扶住欄杆才能站立。她粗喘兩口氣,掙出了一身汗,裏衣貼著身子,像擺脫不掉的噩夢。
「你究竟想怎麼樣?」她死死盯住他,「我與你有血海深仇,你不依不饒,到底是什麼道理?」
他筆直站著,神情孤傲。似乎很不喜歡她這種明知故問的態度,蹙眉道:「什麼道理你心知肚明,本君喜歡你。」說得十分理直氣壯,讓長情詞窮。
長情不願和他多費口舌,強撐著想走出神殿。但在邁上第一級台階時,他便揚手隔斷了她的去路。
結界堅固,她破不了,回頭怒不可遏地質問他,「你喜歡我,所以指揮天兵天將來殺我族人?你想讓我看著月火城屍橫遍野,讓我愧疚一輩子?」
她一副與他不共戴天的樣子,他只是平靜地看著她,像大人忍受孩子的無理取鬧。半晌之後才道:「我是獨身一人來的,外面的麒麟族都好好的,未受任何威脅。」
她橫著眼看他,「當真?」
他說當真,「本君此來不過是想看看你,你離開我多日了,我有些不放心。」
長情垂著兩肩,萬分厭棄地別開了臉,「我好得很,不勞陛下掛心。你我二人道不同,就不必做出親厚的樣子來了。現在陛下看也看了,話也說了,請回吧。」
可惜三言兩語並不能打發他,她語氣很不好,他知道她心中有氣,也不同她計較,夢囈般自言自語著:「你為什麼要逃走呢,我那麼相信你,相信你會跟我上九重天,相信你會跟我完婚。結果你金蟬脫殼,跑到這荒城來重建故都,與天庭為敵。」
她哼笑出聲,笑容裡有無盡的嘲諷,「若我還是龍源上神,也許會屈服於你的淫威,讓你隨心所欲。可我如今找回了前世,你我哪裡還有半點可能?我勸天帝陛下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淵底我不曾喜歡你,現在更不會愛上你。陛下可是好日子過得太久,忘了神族與麒麟族之間的仇怨?當日是你親手結果我的,難道你竟指望一個死在你手裡的人,會喜歡上你?」
他果然沉默下來,許久沒有說話,久到長情覺得這次應該能徹底打發他了,他卻忽然化出鈞天劍,交到了她手上。
「氣不過,便刺我一劍吧。自此以後前怨兩清,我可以喜歡你,你也可以愛我。」
他應該是很有誠意的,想以這個辦法化解彼此先前的過結。長劍交到她手上時,身體的禁錮也隨之撤銷了,她拎著那把王劍,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你在打什麼主意?」
天帝倒是很坦然的樣子,「本君說得很清楚了,這一劍之後,本君便不再欠你。而你也應當破了玄師臨終對本君的詛咒,到本君身邊來,永生永世陪著本君。」
長情居然一時沒反應過來,認真地算起了這筆賬。
一報還一報,他殺了她,她還他一劍屬於禮尚往來。但她必須破除咒術是什麼意思?不單破除,還要至死陪著他?天帝果然是世上最精明的生意人,從來不做蝕本買賣。
她冷笑一聲,把劍抵在他咽喉上,「你可是認為我殺不了你?」
他微微揚起脖子,拉伸出一個美好的線條,「你可以試一試,拿出你所有的本事來。」
若論她的心,且不管究竟能不能殺死他,先刺了一劍再說。可是轉念想想又不能,這一劍下去,麒麟族便要背負刺殺天帝的罪名。到時落了把柄在天界手上,轉眼就可兵臨城下,名正言順將麒麟族屠戮殆盡。
想殺卻不能殺,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她克制再三,才忍住了利劍割喉的衝動,隨手將鈞天扔還給了他,「天帝陛下恐怕要失望了,本座不打算今日了結私怨。待他日戰場上相見,到時候新仇舊恨,再與陛下一一清算。」
天帝可說是個很隨緣的人了,她要報仇,給她手刃仇讎的機會;她下不了手,他也樂於保全這份體面。
鈞天化作一道金光收進袖底,他平靜地看著她,溫聲道:「長情,別再鬧了,跟我回去吧。」
長情被他這種雲淡風輕的語氣弄得十分窩火,一萬年前整個月火城毀在他手上,滿城八千族人的血把大地都染紅了,他能忘了自己做過的事,她卻永遠不能原諒。
八千條性命啊,他簡簡單單稱之為「鬧」?在天帝的眼裡,滅族只恨算不了什麼,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那種痛吧!
雞同鴨講,再談下去沒有任何意義,她轉身道:「你我之間本就無話可說,陛下請回吧。」
她凝聚神力試圖打開結界,卻聽他惱怒地低喝:「本君是存著求和之心來找你的,你如此傲慢,不怕引得本君發怒麼?」
她腳下站住了,沒有回頭,低聲道:「少蒼,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可你捫心自問,你當真懂得什麼是喜歡麼?你的喜歡是無所不用其極,是不管他人死活。你只想滿足你自己的慾望,至於別人的喜惡,你根本不關心,甚至即便玉碎瓦全,也只想成全你的私心。」
她對他諸多指控,讓他無法接受。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人,實在聽不得半句違逆的話。可是又能怎樣?最後不過用力閉了閉眼,消化那團憤怒,喃喃道:「本君現在很生氣,你暫且不要同我說話。你也不許走,容我緩一緩再和你理論。」
不相見時日夜都惦念,見了面不知怎麼又鬧成了這樣。他原先的設想是好好同她商議,看看能不能找個折中的法子,讓彼此都滿意。或許「退一步」對別人來說輕而易舉,但對於他,退一步的代價有多大,她根本不能想像。
然而緩一緩的時間也無法過長,害怕她再不願再聽他說話了。她背著身不肯看他,他說你轉過來,結果她愈發偏過了腦袋,他沒有辦法,只得走到她面前去。
他個頭高,不得不弓著身子遷就她,「當初在淵底,咱們不是很好麼。你誇我的那些話,你還記得嗎?你說你結交我,不是因為我的身份,為什麼在得知我是天帝之後,你就把一切都拋諸腦後了?」
她閃躲不開,一雙大眼睛死死瞪著他,「我能夠接受雲月,因為他純質無害;我不能接受雲月是天帝,因為天帝是我的仇人。這樣淺顯的道理陛下都不懂麼?非要問出來自取其辱?」
「那你就繼續將我當成雲月,我在你面前,也永遠是你的雲月。」他執起她的手,哀聲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任何人,今日算我求你了,不要對我這麼冷淡。龍漢初劫時是形勢所迫,我不得不為之,如今你給我個機會,讓我補償你可好?」
他有一千張面孔,當他談情的時候,彷彿黃昏的餘暉遍灑溫柔,連世上飲血最多的刀,也可以折射出高雅的精美。
長情冷漠地抽回了手,「我同你說過,我不喜歡你,還望陛下不要強人所難。」
任何人被拒絶都不是值得高興的事,他的臉色變得陰沉,垂下手道:「好,我不逼你,但你我的婚約必須立下,何時完婚可以另行商議。」
她簡直搞不懂他的思維方式,「我不喜歡你,如何同你立婚約?」
他的回答很簡單,「我喜歡你就夠了。」
你可以不喜歡我,但必須接受我的喜歡,讓我以任何我覺得舒心的方式來處理這段感情,這就是天帝陛下的邏輯。長情望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美輪美奐的外表下,竟是如此獨斷專橫的性情。其實他還是鬥樞天宮裡那個冷情冷性的戰神,即便過去了一萬年,也絲毫沒有任何改變。
與他理論,永遠如鬼打牆,繞了一大圈又重回原點。暴跳如雷只會讓自己肝火旺盛,所以她放平了心緒,告訴他感情是不能勉強的。
「為什麼?」他儘力隱忍,發現似乎真的無法挽回,人都開始輕輕顫抖,「可是因為那條螣蛇?」
長情怔了下,唯恐他遷怒伏城,忙說不是,「你我之間的糾葛,與他人無關,伏城是我坐下弟子,陛下無需把他牽扯進來。」
他說好,「我相信你。」說完便將那支小魚髮簪遞了過去,「你不小心將這簪子弄丟了,我替你找回來了,戴上吧。」
長情心頭蹦了下,那透明的圓球裡,小小的贏魚依舊悠哉游曳。蘭花樣的指尖捏著簪身,若沒有咄咄逼人,應當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兒。
她輕蹙了眉,「我在下界的一舉一動,想必都在陛下掌握之中吧?你是從何時開始發現我的行蹤的?」
天帝一派安然,「金剛輪山上空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本君如何能不知道?咒術是奔雷咒,但你隻身入陰墟,可見那個施咒的人並非始麒麟。至於是誰……」他涼涼一笑,「不重要,反正最後都要清剿的。」
長情厭惡他的冷酷,可細想既然從那時起他便監視她的一言一行,甚至最後給她送來了衣物,那麼……
她不自覺嚥了口唾沫,「你可是偷看我洗澡了?」
此言一出,他的臉頓時紅了,那份氣定神閒的偽裝一瞬粉碎,匆匆別過頭道:「沒有。」
「沒有?沒有你如何知道我缺衣,如何派人雪中送炭?」她氣得渾身發顫,「沒想到堂堂的天帝,竟是這樣的無恥小人。你仗著自己神力高強偷看女人洗澡,凌霄殿上的眾神知不知道?三途六道的眾生知不知道?」
他也惱羞成怒,厲聲道:「誰知道了本君都不怕,本君是天帝,你將來是本君的天后,事情捅出去,昭告四海八荒,本君娶你便是了。可你!你穿那條賴皮蛇的衣裳,你與他一路談笑,一路糾纏,你可曾想過本君的感受?」
長情只覺眼前髮花,這個瘋子,做了虧心事一向這麼理直氣壯。她穿誰的衣裳和他有什麼相干?她憑什麼要在乎他的感受?
懶得同他爭執,她吸了口氣道:「不管我做什麼,都是我的自由,就算你是天帝也無權過問。這簪子物歸原主,反正我是不會收了,你拿回去,賞賜你的仙奴仙婢吧。」
天帝的唇緊緊抿起來,大約是氣到了極致,眼圈都隱隱發紅。她不收,他便牽袖強行插回了她髮間,「本君贈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的先例。」
她大為惱怒,摘下髮簪狠狠砸在了地上。鐺地一聲,琉璃破碎,球內的贏魚化作藍色的絲縷,隨風一漾便消散了。
「天帝陛下,求你盡心扮演好敵人的角色,別再跑到月火城來裝什麼深情了。」她的語調如刀,極盡殘酷之能事,「我不需要你的喜歡,甚至想起你,就讓我覺得喘不上氣。這場鬧劇到此為止可好?你我陣營對立,你做這些若是只為離間,我勸你大可不必,索性拔劍決一生死,反倒痛快。」
她把能想到的難聽話都說盡了,依天帝驕傲的性情,大概會拂袖而去。可她猜錯了,他只是垂眼看著破碎的簪子,輕輕嘆了口氣——
「玄師從未對誰發過火吧?本君是第一個?不論好壞,總算是第一,也不錯。」
長情愣住了,原本想好的應對之法也全然無效了。她瞿然看著他,他在她的注視下低頭淺笑,「你我之間沒有什麼不好商量的,我想了想,若你害怕天同知道你我的私情,我們可以背著他。以後相見,還如今日一樣,沒有任何人會發現。」
長情回過神來,憤然反抗:「我不會再與你見面了!」
他恍若未聞,自顧自道:「總要多些相處,你才能喜歡上我。當初在淵底,我以為雲月那樣的弱者能讓你心生憐惜,看來是我錯了。既然如此,你我之間便不用偽裝了,我喜歡你的心是真的,日後要一起過日子,莫如坦誠相見,彼此都自在些。」
天帝言之鑿鑿,讓她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她發現之前的一切都是徒勞,便握著拳重申:「麒麟族最終會和你的天庭決裂,難道你不明白嗎?」
「那是麒麟族和天界的事,與長情少蒼毫不相干。」他溫煦道,「炎帝說我性情剛直,不會討姑娘歡心,以後我會多加注意,不惹你生氣的。以我的修為,來去月火城可以如入無人之境,你也不必為我擔心。」
他一面說,一面垂手去撿那簪子。琉璃破碎,散落滿地,他指尖微微一掃,小魚簪子又恢復如初了。他放輕手腳,替她重新把簪子戴了回去,長情呆呆站著,他看她還是可愛得緊啊。
囑咐她好好保管,「神力損耗太多,恐怕會影響身體。我往這簪子裡注入了我的修為,至少保你在掏空自己後還有命活著。其實你只是玄師的一縷殘念,算不上真正的她。龍首原的王氣花了一千年方養出你的形,本君是天帝,這世間王氣集於本君一身,你需要那個,我可以常年大量提供給你,你不妨考慮一下。」
威逼不成便利誘,她看他的眼神仍舊像在看一個瘋子。
天帝抿唇微笑,「玄師詛咒我的那些話,似乎真的有些作用,這萬年間我一直很孤獨。現在你來了,替我破了這個咒吧,我也想身邊有人陪,至少在我支撐不住時,身後不會空無一人。」
長情翕動著嘴唇,竟發現找不到可以罵他的話。氣惱之餘直指大門,「你滾。」
她惡形惡狀也不能令他生氣,向外看了眼道:「時候確實不早了,天猷君奉命平定九黎,這個時辰應當正入排雲殿覆命……那我這便回去了,只要一得閒,我一定來看你。」
他說完,像所有情人分別前一樣,眷戀地撫了撫她的臉頰。那道溫柔地力量還未消散,人便隱去了身形,剩下長情氣得心肺生疼,腿顫身搖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